他的声音被巨大风声滤掉音色,直直落入沈晨的耳中。

  恍若海风的低语,喃喃不休。

  海天之间,在人类无法触摸的高空,两道身影交叠盘旋。

  沈晨无法动弹,在双眼的黑暗中,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他嘴唇蠕动,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沈晨。”

  得到答案的彼苏尔眼中闪过一瞬红光,他振动翅膀,羽毛在风中晃动。

  十几秒的安静后,沈晨感觉重心慢慢恢复。

  那道声音适时提醒他:“要落地了。”

  沈晨在脚下感觉到土地,他双腿用力,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人影松开他的身体,撤身离开。

  沈晨睁开眼,他已经站在礁石上,身前是一道从没见过身影。

  来人身形颀长,穿着复古繁华的长袍类衣装,身后梦幻的银色长发,给他染上了完全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沈晨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扶地,缓慢地坐在了礁石上。

  长达数十秒的置空失重让他有点难受,他想先缓一缓。

  他面前白发青年看出他不太舒服,抱着臂没有催促。

  沈教授尝试花了半分钟的时间,与刚刚的经历和解。

  但他没有成功,他抬头,再次看向了面前的人。

  两人对视片刻,沈晨开口。

  “你……”

  与彼苏尔本人性格完全不符的是,他的五官精致优美,宛如一副油画。

  银色的微长睫毛随着动作上下煽动,泛着与发丝相同的光泽,显得十分贵气。

  但暗红色的细长瞳孔,以及十指上的微长尖甲,又使他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彼苏尔适时提醒:“你应该唤我魔王大人。”

  沈晨:“……”

  沈晨一时没忍住,由于失重感的后遗作用,迫使他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彼苏尔:???

  幸好此时海风吹过两人,使时间没有被尴尬凝固。

  沈晨按了按胸口,从善如流:“魔王大人。”

  彼苏尔微抬下巴,点了点头,充分彰显了他的魔王身份。

  可沈晨还记得,这位魔王大人,一开始可不是这幅样子的。

  刚赶到的时候,他并没有变成人形,硬是用小小的身躯拖了自己好一会。

  沈晨:“你为什么救我?”

  彼苏尔:“这是我们交易的内容。”

  换而言之,沈晨用自己的名字,换了一条命。

  沈晨不明所以地微微蹙了蹙眉。

  彼苏尔见状,开口问道:“救你还不好吗?”

  沈晨微微垂了垂眼,看向了自己本该落入的海面。

  刚刚有一秒,他为了自己的死而庆幸。

  庆幸自己终于可以不用活在没有止境的矛盾中,可以干脆利落地到达“地狱”。

  “如果我说,不好呢?”

  彼苏尔眼睛微眯,像是对沈晨的话不太满意。

  “那你现在一头撞死。”

  沈晨失笑,笑到咳了两声,他微微收敛,问道:“我现在撞礁石的话,你还会救我吗?”

  彼苏尔双手抱臂,眉头微微皱起。

  他觉得这人脑子可能吓坏了。

  “……你还好吗?”

  沈晨拍拍手上的土,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服了些。

  “没死成,有些遗憾。”

  爆炸声引来了警车,距离两人很远的沙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沈晨远远看着那片区域,对身边的人说。

  “但我还是要谢谢你,我的确还不能死。”

  彼苏尔觉得沈晨看向远方的眼神中,包含着很多的漠然,与他刚才在莫名心痛中看到的身影十分相似。

  可不管是“沈晨”这个名字,还是他这个人,彼苏尔都确定自己没有任何额外的记忆。

  此时此刻,他对沈晨的求生欲感到好奇。

  “你这人好奇怪。”

  沈晨回头看了看他,觉得眼前人没有任何立场说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但沈晨没有对彼苏尔的话做出反驳,他只是安静地吹了一会海风。

  彼苏尔能理解人类在对面死亡时的后怕,就静静地陪了他一小会儿。

  不多时,沈晨摸了摸自己的裤兜。

  “你看起来不需要我报答救命之恩。”

  他问道:“但,你想吃烤肉饼吗?”

  -

  沈晨的平安无事让安贝卡惊喜万分,她听说沈晨驾驶的直升飞机在海面上爆炸,提心吊胆了几个小时。

  而这场事故的主角沈晨,用裤兜里仅剩的零钱,带着自己的“猫”吃了烤肉饼,还买了两袋现切水果,最后才走去警署。

  沈晨谎称自己跳海生还,在与警察充分沟通后,他返回大象孤儿院所在的亚提努瓦勒,与安贝卡见过面后,他去看了汉斯莫德。

  仅仅半天,汉斯莫德双眼凹陷,仿佛完全变了一副样子。

  可见杀人这件事对他而言,比他的科研被迫停止要更加残酷。

  沈晨在看见他的那一秒缓缓呼出一口气,而后,只问了汉斯莫德最后一个问题。

  “人类的赎罪,真的有意义吗?”

  汉斯莫德的课题内容,是治疗“贝克鲸”的先天性心脏病。

  贝克鲸并非是一种天然的鲸鱼种类,而是几十年前,汉斯莫德的老师,在错误的科研步骤下,所被迫创造的一种人工品种。

  当年,受困于当时科研成本的限制,他们并没有在海域中采用最科学的方式对鲸鱼进行科研,而是将数十只鲸鱼圈禁在一片狭小的海域中,剥夺了他们迁徙和自由繁育的本能。

  在这样的条件下,两只本不应该进行繁育的鲸鱼意外结合,诞生了一只禁忌的新型品种。

  心脏作为所有哺乳动物器官中最精密繁琐的部位,向来是遗传病的重灾区。

  汉斯莫德的老师逐渐发现这只鲸鱼的心脏患有畸变,而且随着它的生长,这种畸变没有自愈的趋势。

  更加让人绝望的是,在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这只鲸鱼已经与另一只鲸鱼完成了繁育。

  连同它的孩子,在这个基地中,一共诞生了三只患有先天性疾病的鲸鱼。

  汉斯莫德的老师推断,这是一种可被遗传的、且遗传率极高的致病基因。

  最后的灾难,发生在斯里兰卡宣布独立的1948年。

  汉斯莫德的老师及其团队,根据法令,被要求中止科研项目,返回欧洲。

  无论他怎么说明这三只鲸鱼的特别性,为了自由而战的人们还是将圈养它们的铁架损坏,将它们放回了海洋。

  三只带有致命基因缺陷的鲸鱼被放归海洋,没有人知道在未来的数十年中,到底会诞生多少只携带这种基因的鲸鱼。

  汉斯莫德的老师将自己的一生都用来赎罪,他动用了所有关系和金钱,才在1970年回到斯里兰卡,并创立“伊甸园”,用来专门研究这种“先天性”心脏病。

  十几年过去了,汉斯莫德继承了老师的遗志,在海洋生物医疗学及遗传学领域颇有建树,并全心研究治疗这种心脏畸变的方案,想补救这场灾难。

  这就是,汉斯莫德的科研。

  ——他被沈晨通过引导资本所谋杀的生物学。

  汉斯莫德看过一本讲述人类基因病的书籍,其中有一段采访,采访的是一个患有基因病的小男孩,“贝克”。

  他被那个小男孩天真勇敢的话语所打动,给这些鲸鱼起名“贝克鲸”,希望它们也能永远怀有希望。

  汉斯莫德坐在狭小的对谈窗口内,眼中布满绝望。

  他在昏暗的灯光中静坐着,却仿佛连一缕光都没有照在他身上。

  他舔舔自己嘴角边的泪水,笑着回答了沈晨的问题:“没有。”

  他和他的老师一起努力了数十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种病。

  “没有意义,没有任何意义。”

  走出警署后,沈晨买了一瓶酒,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坐在一处人少的石墩上。

  斯里兰卡作为旅游城市,每天会接待成千上万的异乡人,没有人会在意,这里坐了一个人和一只有些奇怪的猫。

  沈晨点了一只烟,烟雾在空中扩散。

  彼苏尔已经变回白猫,他闻见烟味,鼻子动了动。

  “难闻。”

  沈晨看了看手里的烟,塞进嘴里最后吸了一口,将烟撵灭在身旁。

  随后,他举起酒瓶,往嘴里送了一口。

  彼苏尔刚刚发过誓再也不喝酒,所以他连馋都不馋。

  他甚至大发慈悲地叮嘱沈晨:“你的嘴上和胳膊上都有伤,不应该喝酒。”

  沈晨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胳膊上有伤?”

  彼苏尔:“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闻见了血腥味,而且我第一次顺着你的左臂爬到肩膀时,你皱了一下眉。”

  沈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后,他没有再说话。

  彼苏尔有点不解,在他的理解中,想杀沈晨的人已经被抓到了,他不明白沈晨为什么还这么低落。

  他索性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高兴?”

  沈晨觉得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只给了一个简单的回答:“可能是因为,好人要受惩罚,而坏人被救了吧。”

  这下,彼苏尔更不解了。

  他随意地歪了歪圆头,用自己特有的、不可一世的语调说。

  “可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在艾希提大陆,魔王大人的话就是万事万物的宗旨。

  所以他这话说出口,就仿佛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

  沈晨抬眼看他,眼神中不夹杂任何情绪。

  近一年来,有无数人用各种语言、方式去批判这位“沈教授”,称他为恶魔和杀手。

  尽管也有一些生物学家支持他,但支持的声音远不如批判更尖锐、更饱含温度。

  在遇见“白猫”的那一天,他收到一封恐吓信,又在地下停车场受到袭击。

  就连温和的安贝卡女士,也一度用“残忍”来形容他。

  在这之中,已经很久没有人,愿意称他是一个好人了。

  沈晨:“是因为我给你买了烤肉饼吗?”

  彼苏尔甩甩耳朵,他干净的毛发在月光下,闪着温和的光泽。

  他帮沈晨补充,顺便显摆自己刚刚学会的新名词:“还有番石榴和菠萝蜜。”

  沈晨迎着风无奈笑笑。

  人声的喧闹在两人不远处,还包含着奔跑声和汽车鸣笛声,听起来熙熙攘攘。

  彼苏尔今天在天上俯瞰过整个斯里兰卡的地貌,他知道,这里不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艾希提大陆。

  可艾希提大陆以外的地方,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沈晨。”彼苏尔开口叫他。

  沈晨发出一个鼻音:“嗯。”

  彼苏尔跳到一旁:“你之后还会遇到更多危险,对吗?”

  沈晨想了想:“对。”

  彼苏尔蓬松的尾巴一动一动:“但你不能死,是不是?”

  沈晨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顺从答道:“嗯,不能。”

  “那我们,再做一个交易吗?”

  “什么样的交易?”

  彼苏尔义正言辞,连口吻里的高高在上都收敛了些。

  “我来保护你的安全,而你要收留我,并帮我找到回家的办法。”

  沈晨:“你的家很远吗?”

  彼苏尔的尾巴停了停,略带遮掩地回答道:“应该不远。”

  沈晨了然于胸,故意装傻:“那就好,没问题。”

  眼看那根尾巴再次晃动起来,沈晨问:“这样就算交易成立了吗?”

  彼苏尔的圆脸左右晃晃:“我们要定个契约。”

  -

  在亚提努瓦勒小镇无人的小巷里,一片阴暗中,一双赤红色的竖瞳发出妖冶的暗光。

  彼苏尔变回人形,与沈晨相对而立。

  沈晨抬起自己的右手,递到彼苏尔面前。

  彼苏尔拉着沈晨的手,将自己的尖牙,缓缓嵌入他手腕的皮肤中。

  沈晨看着对面的人,彼苏尔含着他的皮肤,唇舌相触时,是轻柔绵软的濡湿感。

  沈晨:“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血液被吮走些许,其余的顺着皮肤下滑。

  沈晨感觉到自己唇上的那块血痕,与腕间的新伤口一同叫嚣起来。

  “彼苏尔。”

  彼苏尔发光的瞳孔和含着血痕的嘴角,终于使他看起来有了一丝“魔王”的气息。

  他看着沈晨手腕上还在渗血的牙印,像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在眼中异光散去的最后一刻,他带着一丝笑意:“那么,”

  “契约成立。”

  作者有话要说:

  彼苏尔:我一天能吃八顿,这我怎么亏啊?

  沈教授:谢谢,赚到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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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准备回国,开始幸福(混乱)的同居生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