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启迎驾崩于昭兴十七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那日白雪皑皑,皇帝崩逝的消息传到玄门时,霍长庭与顾长思正在堆雪人,新任礼部尚书封长念匆匆跑进来,两人正商量到底是用石子做鼻子,还是去后厨摸一根胡萝卜出来。

  枝头的雪啪叽一声砸在地面,顾长思回过身来:“……驾崩了?”

  “是,宫里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是今日午后陛下忽然觉得精神不错,唤来了皇后与太子一起吃午饭,席间还说说笑笑的,可午饭后太子送他回到寝屋,刚一躺下就不行了。”封长念有些不确定地补充道,“……不过走得还算安祥。”

  “十七年。”顾长思把小石子在掌心随意地抛着,“不长,但十七年里做的事情也不少了,估计庆典都得撤了,一国之君的大丧,接下来怕是有的忙。”

  封长念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吧?”

  “我?还好。”顾长思无所谓地摇摇头,“快去忙吧,别担心我了,你是礼部尚书,事情更多了,怎么,非要我当着你的面买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七天直到头七送他走?”

  封长念:“……”

  那倒也不至于。

  他满头雾水地走了,霍长庭不知何时双手已经攀上了顾长思的腰,趁人还没回神,猛地往怀里一拉。

  顾长思:“!?你干什么?”

  “想抱抱你,不行啊,都想出神了。”霍长庭闹他,“真没事?”

  “真的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非要说,就只能是疲惫吧。”顾长思把掌心的石头递给他,“把鼻子塞上,回去睡个午觉了,下午我估计要进宫。”

  “我还是觉得用胡萝卜。”霍长庭变戏法似的把一根橙红色的小胡萝卜捏在手里,“喏,你去塞上。”

  顾长思忍俊不禁:“我都多大了,你逗小孩呢?”

  “你不是吗?”霍长庭促狭道,“好吧,定北王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看不上我一根小胡萝卜——”

  “给我。”顾长思被他说的脸红耳根热,“我发现你越来越知道怎么治我。”

  昭兴十七年腊月三十,帝宋启迎驾崩,享年四十一岁,谥号曰“明”,庙号成宗,太子宋晖继承大统,改元永敬。

  等到服丧期满已经过了正月,这一个月里,大大小小的丧仪顾长思必到,新帝宠信他,再加上先帝驾崩前特意为他恢复了身份,一时间风头无量,各路官员都有人来套近乎。

  顾长思是真的怕了,从来没觉得原来的日子清清静静的也还真不错,如今他早上起得比鸡早前去参加丧仪,晚上归来时还要和各路认识不认识的官员扯皮,回到玄门已经困得七荤八素,只想往床上一扑什么都不管。

  霍长庭这些日子倒是比之清闲许多,有些皇亲国戚才需要去参加的仪式他就可以躲懒,顾长思不在,他也没事干,于是借着刚被赐为霍韬干儿子的势头,趁机赶紧回霍府看望爹娘去了。

  霍韬意有所指地问他:“定北王殿下最近如何?”

  “忙着呢,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一样脱得开身的。”霍长庭把玩着手里的棋子,也没看见他爹老谋深算的眼睛里浮现了一丝丝了然,“有时他回玄门里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我瞧他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儿肉又没了。”

  “唉,没办法,天子国丧,是这样的。”霍韬波澜不惊地放下一枚白子,“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啊?”

  “吧嗒”,霍长庭怔怔地望向他爹:“……爹,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啊。”霍韬剜了他一眼,“虽然你们两个都是男子,再加上淮安王……不对,敬文皇太子英年早逝,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怎么说也要先把人家拉来家里吃顿饭,对不对?要不显得我们多不满意人家似的。”

  “哟,”霍长庭得了便宜卖乖道,“那看来您这是相当之满意了啊。”

  “我能不满意吗?我都和敬文皇太子念叨好几次了。”霍韬捋了捋胡子,叹道,“唉,要我说,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命太苦了,还好,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为父还能再阻拦什么不成?”

  霍长庭顿了顿:“别的不说,爹,您和敬文皇太子念叨好几次是什么意思?”

  霍韬一哽。

  说错话了。

  他才不想让他儿子知道,自己在这些日子已经往棠棣宫跑了好几次,每次都拿着三炷香在宋启连画像面前叨叨好久,久到三炷香都燃尽了还没说完,只好又抽出来三支香,继续念叨。

  大意就是:敬文殿下,太子妃殿下,你们在天之灵应该也看见了,俩孩子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作为一方的父亲,着实想成就这番姻缘,就不请自来跟你们打打商量,我看这俩孩子应该也是焦不离孟、情深义重,此生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所以我自作主张,就跑来问问你们,觉得……这个婚事怎么个办才好啊?

  后来想起国丧百日内不得作乐,他就赶紧又抽了三根出来:那个……你们估计也看到明帝了,丧仪期间不得有大喜之事,可能要拖一拖,但绝对不是我们心不诚啊,作为尚在人间的长辈,那我肯定是要操心,希望尽快的,要不我们选在夏末秋初怎么样?秋天往后冬天有点冷吧,但俩孩子要愿意也行。

  絮叨完又想起来:那个婚后住哪里都行,长庭的成武将军府也行,长思的定北王府也行,都不喜欢我再买宅子,总之就是俩孩子开心就好,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行的话我就斗胆叫一声亲家了。

  霍长庭刨根问底问出来后乐不可支,还把这件事讲给了顾长思。

  彼时丧仪结束,顾长思在浴池里舒舒服服泡澡,正盘算着明早一觉睡到三竿起,听霍长庭这么一说完瞬间笑精神了,整个人趴在池边笑得发抖。

  他双臂交叠放在岸边,下巴就搭在胳膊上,白得晃眼:“霍大人这么看好我啊?”

  “对啊,盼着我早日把你领回家呢。”霍长庭捉着他的头发玩,“可惜,我是没机会问问敬文太子与太子妃对我满不满意了,万一不满意,知道我把他们儿子拐跑了,大晚上来追着揍我怎么办?”

  顾长思笑:“不会的,他们对你也很满意。”

  “哦?”霍长庭靠近他耳边,轻轻咬了一口,“你怎么知道?”

  “嘶——”顾长思猛地一缩,“我……我就是知道,反正你放心好了。”

  “是吗?那你怎么跟太子和太子妃殿下说的我?嗯?”霍长庭来了精神,把衣服三下五除二脱了,也迈入池水中,就这么在灼热的池水中与他紧紧相贴,一步两步把人逼进了拐角里,“怎么问的?说你要嫁给我?还是我要娶你?嗯?将军夫人?”

  “说来说去怎么都是我嫁你,凭什么不是你嫁我?”顾长思怒目而视,纵然下方已经大军压境,但定北王何许人也,自然岿然不动,不畏强敌,“你怎么就不能是定北王妃了呢?”

  “是吗?那也行。”

  霍长庭手愈发不老实起来,撩拨起阵阵水声,偏生顾长思被他堵在角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脚底都在打滑,又被霍长庭掐腰翻过去。

  他一口叼住顾长思的耳尖,听着水声和喘息一同跌宕起伏:“那我好好伺候伺候我们定北王殿下。”

  “霍……霍长庭——”顾长思徒劳地往岸上抓挠,“你个混账。”

  “怎么就混账了,你喜欢得紧。”霍长庭将他徒劳无功的双臂捉住,转而反手押在背后,这下彻底让顾长思束手无策,“你看,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很喜欢。”

  顾长思这一夜的早睡算是和浴池中皂角的泡沫一样,在偃旗息鼓后没了踪影,两个人都太久没好好亲昵过,邵翊案后顾长思身子不好,一直在养,后来又赶上先帝丧仪,霍长庭也不忍心让他再多劳累,如今终于没了其他事,满腔思念和爱意像是猛兽出笼一样骤然反扑,一口气折腾到了后半夜。

  顾长思湿淋淋地被霍长庭抱出浴池,又仔仔细细擦干时已经没了力气,刚把他放进柔软的床榻,就跟只猫一样一滚两滚地躲进了床榻的里侧,抱紧了绵软的被褥,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陷入了沉眠。

  霍长庭吻了吻他的眉心:“睡吧。”

  顾长思嗫嚅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霍长庭也不打算再逗他,吹干了蜡烛后贴着人抱好,很快也一并睡去。

  结果第二天清晨,顾长思醒的时候就被霍长庭一眨不眨的一双眼睛吓了一跳。

  他还带着些刚醒的茫然,艰难地眨了眨眼,问:“……你在干什么?”

  “看你,看你睡得香,没吵你。”霍长庭已经穿戴好了衣服,搭在榻边看他睡觉,“这几天累坏了,好好补一补觉。”

  “你还知道!”顾长思佯怒,“那你昨晚还——”

  霍长庭嬉皮笑脸地道:“也算是放松的一种方式啊。”

  ……服了。

  他这辈子就不可能在嘴皮子上厉害过这个人,他早该知道!

  顾长思一把扯过被子蒙过头,成了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半晌,里面才闷声闷气地传出来一句:“我说他们对你满意,不是我诳你的,是真的。”

  霍长庭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宋启连和顾令仪。

  “你还记不记得我中线蛊命悬一线那时,”顾长思把自己刨出来,目光清明了许多,“其实在我昏迷的那场梦境里,我见到我娘了。”

  这倒是没有想到的事,霍长庭张了张嘴,艰涩道:“顾大人?”

  “嗯,”顾长思点点头,发丝随之游荡了一下,“她告诉我,她和我父亲一直一直都在看着我,我做得很好,所以我问她,那么我们见面了,是因为你要带我走了吗?她摇了摇头说不是,让我回头看。”

  霍长庭心底猛地一跳:“然后……”

  “然后,我就看见你了。”顾长思唇角酿出个笑,“我娘说,去吧,他等你好久了,快去和他团聚吧,于是她将我推向了你,而你一把抓住了我,将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所以……他们很早很早就知道了,说不定除了保佑我的同时,他们也在保佑着你。”顾长思停了一下,矢口否认,“不对,如果他们能够保佑我,那么他们也一定保佑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最爱的人。”

  霍长庭僵直了半边身体,喃喃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如果他们能够保佑我……”

  “最后一句。”

  顾长思愣了下,然后会心一笑,放柔了语气:“因为你是我最爱的人。霍长庭,师兄。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是我忘却前尘,也会爱上的唯一。”

  话音未落,顾长思被猛地抱进霍长庭的怀里。

  他不是个善于说情话的人,于是每一次的告白,都显得那样情真意切,又显得那样刻骨铭心。

  “阿淮。”霍长庭紧紧地抱着他,“小王爷,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顾长思挑了个霍韬不是很忙的日子登了门,一顿午饭吃得极其和乐舒畅,霍韬甚至连床铺都打点好了,让顾长思多留一会儿,甚至今夜别往定北王府赶了,就在这儿歇一夜。

  霍长庭痞里痞气地开玩笑道:“爹,还没成亲呢,这么舍不得啊。”

  顾长思暗地里踩了他一脚,让他少些胡言乱语,霍韬将一切尽收眼底,但笑不语,只是霍长庭讨饶道:“真的真的,主要是下午玄门有事,我们俩必须得回去一趟。”

  “玄门?玄门眼下还有什么事?这不都……”霍韬猛地噤了声,他明白了,“啊,也是,那改天再来。”

  顾长思应和着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因为世人皆知,玄门是真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玄门也要换新的门主与弟子了,只是之前一直忙丧仪没有顾上,如今事情已毕,玄门之主也要更迭了。

  五个人齐聚一堂,岳玄林破天荒地成了最迟到的那个,毕竟与先帝君臣情深多年,先帝驾崩后,他就一直郁郁寡欢,但还要打起精神来操办诸事,一来二去,脸色也带着几分疲惫。

  “诸位,如今先帝退位,我这个门主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岳玄林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五个孩子,从幼子到成人,一路风霜雪雨,都是他陪在身侧,如今各个功成名就,于他而言是最好的慰藉。

  “下一任玄门门主,”岳玄林将写好的折子展开,朗声道,“由封珩,封长念接位。”

  “弟子谨遵师命。”

  这实在是个没什么悬念的结尾,只见封长念从五人中缓步上前,一撩衣袍跪下,掷地有声道:“玄门长字门四弟子封长念领命,此身为家国、此情昭天地,上达天子、下至臣民,带玄门全体门人,效力山河,万死无悔——玄门门主封长念,郑重起誓!”

  誓言的余音久久回荡,盘旋过岳玄林已经鬓角发白的发,拂过霍长庭、顾长思、苑长记、秋长若依旧年轻的面庞,江山代代永恒,每一个位子却在做着无休止的更迭,没有人的寿命会与天地同长,能够永远地挑起那无垠江山,但自始至终,总有人会肩负着这些责任,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正如岳玄林欣慰地点点头:“孩子们,这座江山,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从玄门退出来,霍长庭与顾长思久久无言,如今玄门交接事毕,是真的代表着魏明帝宋启迎的时代过去了,新皇登基,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

  如同他们从沉重的担子下终于挣脱开来,失去的终究都重新夺回,禁锢的终于都自由,幸而他们一直没有走散,上苍眷顾,也未曾将他们分开。

  “我想去城楼看看。”顾长思蓦地开口,“师兄陪我么?”

  “陪,”霍长庭自然地牵起他的手,“以后,哪里都陪。”

  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静静地笼罩着整座长安城,又到了一日休息的时刻,街道上的小贩奔走着回家,做饭的香味四起,一副安宁和乐的人间盛景。

  站在城楼上,能将这座盛景尽收眼底。

  顾长思拾阶而上,与霍长庭一同站在上头,掌心扶在被阳光炙烤了一日的城砖上,微微的烫。

  极目远眺,隐隐约约还能见到祁恒山脉的零星轮廓,再往北是一望无尽的晋州大地,再往北是他们相聚分离又相聚的北境十二城。

  可江山万里迢遥,哪里是站在城楼上就能够一眼就望得到尽头的。

  “江山如画,锦绣万里。”顾长思喟叹道,“果然是好景,难怪人人都愿意登高望远,将波澜壮阔、万千风光尽收眼底。”

  “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去哪里转转吗?”

  “没想好,阿晖,啊不,陛下,陛下说让我在长安辅佐他,可我其实最烦这些俗事缠身,看见师父致仕,还有点儿羡慕。”

  霍长庭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想着要休息了?”

  “累啊,这么多年,太累了,如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清风徐徐,阳光的余烬洒满大魏,落到年轻的定北王身上,无端温柔。

  “所以我现在只想,去聚仙楼和大家一起吃吃酒,聊聊天,等到上巳节再去京郊围场跑跑马,等到闲时,再回北境看一看于别他们。哎,说起来我还从来没好好去晋州玩过,晋州大地,风光无限,我也想去。”

  霍长庭偏过头,顾长思在望着锦绣江山,肆意畅想,而霍长庭就静静地含笑望着他。

  “好吧,”顾长思摇了摇头,带笑道,“其实我想去的地方还很多。”

  “万里山河,安然无恙。想去哪里都行。”霍长庭喉结动了动,不由自主就说出了那样的话,“现在还纠结吗?其实你看,自始至终,你所守护的一切都有意义,阿淮。”

  顾长思更加爽朗地笑了。

  “师兄,其实我有一句话一直一直很想告诉你。”顾长思伸出手,与霍长庭紧紧交握,“谢谢你。”

  谢谢你从嘉定关外的风雪中活着回来。

  谢谢你从来坚定不移地相信着我的所做所选。

  谢谢你从来不曾怀疑我的赤诚真心和滚沸灵魂。

  这份交付性命的信任、这份不必言说的默契、这份刻骨铭心的爱意,从来都只有霍长庭,也从来都只是霍长庭。

  霍长庭笑起来,那双桃花眼中满满当当都是顾长思一人。

  他坚定不移地将顾长思拉进怀里,至真至诚地在他眉心烙下一吻。

  他们的背后,曾用血肉捍卫的山河依旧秀丽非常,歌舞升平,万家灯火。

  尘寰万里,海晏河清。

  如果极目远眺,自山川秀丽的大地上抬眼,会看到青翠欲滴的树林丰茂,再窥见连绵起伏的山脉一角,然后万象归于瑰丽渺远的无垠苍穹。

  就是在这样的熠熠天光下、就是在这样的三千红尘中,似乎还能看到有个人身披风雪、持枪而归,而等候的那个人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用尽全部的力量、勇气与热忱,抱住了归来的故人。

  自此,相爱相守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