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晖惴惴不安地等在明德宫外,没有听到争吵、没有听到喧哗,等到顾长思都走出来了他还没回过神,不放心地勾头往里瞧。

  “说完了?”

  “嗯,说完了。”顾长思拉了他一把,“你放心吧,都好好儿的,我可不想在邵翊案之后又给自己添一桩罪名,没完没了了。”

  他一向有数,宋晖也没那么不放心,点点头:“你要去昭宁宫吗?我同母后说过的,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好。”顾长思跟在他身后,在出发前蓦地扯了他一下,“说起来,我也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宋晖疑惑地回头。

  顾长思点了点自己心口上那道偏离了要害的伤疤:“多谢你。当时匆匆忙忙的,我一直没能当面向你道声谢,你这一箭帮了我大忙。”

  宋晖定定地看着那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出来。

  “皇兄。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宋晖替他紧了紧大氅,“其实我自小听我母后说过,少时,我父皇与你父亲感情也很是要好,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晖捏了捏他的领口:“但我觉得,或许,上一辈的恩怨能够在我们这里了结,帝王也不尽然都是孤家寡人,手足兄弟是彼此至亲,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哪怕在当时你要逼宫的情况下,我都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你,所以……”

  他压低了声音:“你愿意同我一起,为大魏开创一个空前盛世吗?”

  顾长思看着他那双清冽的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单纯得过分,不由得想起当时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的,他们这一代,江山社稷不光扛在宋晖的肩头,还在于他的。

  如果他们能够携手。

  如果真的他们能够相互助益。

  宋晖向他伸出一只手。

  顾长思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啪地一声,像是隔断多年的血亲之情再度彼此交融于一处,刹那间,似乎天地都放晴。

  晖者,山河同耀,日月光。

  *

  昭宁宫中,皇后已经分好了茶。

  顾长思来时温度刚刚好,端坐在主位的女子容貌白皙、眉眼清冷,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后华服熠熠生辉,怀里还趴了一只纯白色的狸奴,听见顾长思进来的动静,懒散地甩了甩尾巴。

  “定北王来了,坐。”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私下里面见皇后,平心而论,他与靖宓之间没有什么交往,大多是不得不一同列席的场合时遥遥打个照面,是以顾长思知道居然是靖宓救了他时,心里的讶异只多不少。

  他们没有私交,从关系远近而言,靖宓又是宋启迎的妻子,怎么看都不该出手才对。

  靖宓摸了两把狸奴松软的毛,笑道:“怎么不坐?从宋氏来论,我是你的婶母;从玄门来论,我是你小师叔的长姐,亲上加亲,不必如此生疏的。”

  “倒不是生疏,是臣失态了。”顾长思长揖一礼,“臣还没有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欠下的这一礼,臣今日特来补上。”

  “知道了,无甚所谓的,不必多礼。”靖宓自始至终都在淡淡地笑,“我知道,你心里疑问其实应该挺多的,比如,我为什么会有南疆蛊师才会有的南疆药蛊,比如,我为什么愿意救你,而不是静看事态发展,坐享其成。”

  顾长思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聊聊也无妨,左右你是玄门的人,对于南疆蛊术也有所了解。”靖宓手指轻巧地拨弄着茶杯盖,“的确,我出身南疆,自小也是一位蛊师,后来辗转来到大魏,再到嫁给宋启迎,入宫为后,渐渐地就不再碰这些东西了——药蛊留着也是无用,送给你了。”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或者觉得我是否想要挟恩图报,我也觉得正常,毕竟我是陛下的妻子,也是太子的娘亲,与你的身份对立多年,实在不像是能够主动相帮的人。”

  顾长思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明白,一时间险些没接住话:“臣……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但皇宫的确是个讲究利益往来的地方,昨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恩与仇、爱与恨,勾勾缠缠,分辨不清,你下意识觉得不对都很正常。”靖宓善解人意地解释,“所以我主动告诉你,不是,你不要有任何的负担,若要真的刨根问底想知道原因,你就当是……我在感谢你母亲。”

  顾长思猛地抬头:“我母亲?”

  顾令仪和靖宓?她们之间还有一些过往?顾长思从未听顾令仪讲起过。

  靖宓想了想:“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顾大人是个善良的人,在她作为太子妃时,温和仁善,又气质清雅,满宫女眷都喜欢找她说说话,我是嫁给陛下那日,才第一次见到顾大人。”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当时嫁给陛下时,彼此都挺不情愿的,陛下觉得我出身不高,不似朝中高门显贵那般自带人脉,对他裨益不多,而我呢,当时刚从南疆来到长安,觉得自己本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一生,却没想到要被囚禁在这里,作为一只笼中鸟。”

  靖宓面上浮现出追忆一样的色彩:“我逃婚了,当时花轿都抬进了晏清门,都已经进到宫里可我还是逃了,还是三皇子的陛下带着金吾卫找到我时,正迎面撞上要去观礼的太子妃殿下,也就是顾大人。”

  “我当时很害怕,是顾大人保护了我,她清婉地跟陛下说与我谈谈,当时陛下也很给顾大人这位嫂嫂面子,由得我们俩去了。”

  顾长思不由得追问道:“……后来呢?母亲她劝你成婚?”

  “她不是劝我成婚,她是在劝我……”靖宓顿了顿,“因为我与她哭,我说我喜欢自由,我不喜欢这里,不想当什么皇子的王妃,我想回南疆去,这里太束缚我。她没有打断我,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听我哭。”

  “末了,她才给我擦干净眼泪,说她明白我,与我一样,她也是嫁进了宫里,没有了自己原来的身份,”靖宓叹道,“我就问她,你不想跑吗?她说,为什么要跑呢?作为顾大人她可以做的事情,难道作为太子妃她就做不了了吗?人为什么要被一个身份框住自己的行为呢?在作为太子妃、皇子后妃、甚至是皇后、太后之前,我先是我自己。”

  我先是我自己。

  好像母亲能够说出来的话,顾长思不禁笑出来,而一抬眼,靖宓也露出了一样的会心一笑。

  “长思,你的母亲是一位很伟大的女性,她开创了许多这个世间、这个王朝的不可能,我甚至敢说,没有她,很多事情,你的父亲可能也不会走得那般坚定。”靖宓正色道,“所以,我把药蛊给了你,就当是为这一番话,我能够略略报偿一二,也当是为了她那份风骨能够延续下去,我不愿意看明珠蒙尘。”

  顾长思站起身,坦诚道:“多谢皇后娘娘,臣这下全都明白了。”

  靖宓微微笑着瞧他。

  顾长思略略迟疑:“那……多谢婶娘。”

  “去吧。”靖宓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孩子,去吧,你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的。”

  *

  昭兴十七年腊月末,除夕夜前夕,缠绵病榻的宋启迎不知为何突然恢复了精神,破天荒地要亲临朝会。

  宋晖作为监国皇太子已经主持朝会几个月了,众所周知的是宋启迎在邵翊案后元气大伤,病得起身都有些困难,因此这一日突然宣布要亲临,诸位臣工第一反应居然是有点新鲜。

  宋晖差人把消息递到玄门的时候霍长庭正给顾长思做烧烤。

  小王爷心头大石放下,终于恢复了些往日轻快的少年气,最明显的便是有事没事黏在霍长庭身边,原本霍长庭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直到他发现自己与师父议事,本来安安生生窝在书房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就在外面等着他,还美其名曰路过。

  当然,嘴硬撒谎的后果就是被霍长庭以师兄的身份严加管教了,管教内容暂且不提,左右是能消停些。

  烤鸡滋滋冒油,顾长思两只眼睛都快掉进鸡翅膀里了,闻言也只是摆了摆手:“知道了。”

  霍长庭好笑地觑他一眼:“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告诉他真话,遗诏现在也是个谜,至于其他的,他说对不起我就要说没关系?那不光是对我不公平,对那么多死去的人都不公平……哎呀,你翻个面,烤焦了!”

  “没有,看着火候呢。”霍长庭悠哉悠哉翻了个面,“行吧,你这么说也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呢,真要把你怎么样也是不可能的。”

  “是的。”顾长思眼睛眨了眨,“不过以他的身子骨而言,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朝了吧。”

  顾长思猜得不错,昭兴十七年腊月廿八,宋启迎最后一次上朝。

  缠绵病榻的皇帝现身于所有人面前时,饶是有所准备,但大臣多多少少都还是倒吸了口冷气,原因无他,宋启迎太瘦了,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病相,沉甸甸的皇帝头冠压在脑袋上,几乎让人怀疑要把他的脖子压断。

  就这样,他还要固执地自己上朝,为什么?

  宋启迎扶着太监的手,行三步停一步地走上了龙椅,被宋晖和太监联合着一同掺在龙椅上,尖锐的唱和声随之响起:“上朝——”

  熟练的请安过后是漫长的沉默,宋启迎坐在那里,将那些立于大殿之中的人一一望过,才终于开口说话。

  “诸位臣工,朕久病不愈,一向由皇太子监国,但今日朕不得不亲自来,是因为朕有几件事情要宣布。”

  他已做不到声如洪钟,但还好大殿的构造让他的声音能够传遍角角落落,甚至那语气里蕴藏的虚弱和悔愧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

  “其一,朕要颁布罪己诏。”

  “邵翊案结,诸多罪人下狱,然,背后终归是朕识人不明,错信奸臣,以至于牵连无辜,以定北王为首的玄门诸子连同北境布政使司、六部诸卿联手,朕恐怕九泉之下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是以,朕有罪,当向天请罚,朕已拟好罪己诏,朝会后,由礼部封珩送到祈天殿中供奉,此后百年不得取出,以警醒后世,莫要重蹈覆辙。”

  顾长思不由得抬眼,与龙椅上的那人目光相触,一触即收,随众人一同道:“臣等谨遵陛下圣旨。”

  “其二,”宋启迎缓了口气,似乎在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临星宫既已建成,耗材巨大,贸然推倒不是良策,着令工部将其中神像全部请出,临星宫更名为……棠棣宫。”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宋启迎声音几乎要低到听不见,“朕近日总梦见故人旧事,梦见朕的……皇兄,是以,将所有已故兄弟及其家人子嗣的牌位及画像都放进棠棣宫接受香火供奉。同时,于京郊先帝陵墓东侧修建棠棣陵,将淮安王夫妇的遗骨移于此处,朕左思右想,兄长灵魂不得返还故土,朕始终难掩愧疚之心。”

  顾长思抿了抿唇,压下心头一阵酸涩,再度随众人拜下:“臣等谨遵陛下圣旨。”

  “其三,朕要追封。”宋启迎仿佛实在没了力气,将手中卷轴交给一旁的太监,“名单之上,朕全都要追封,其中尤为重要的,一共有两位。”

  “一位是,昭兴十一年嘉定之役,牺牲于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霍长庭。”他目光沉沉落在霍尘身上,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虽然事情已过,但昌林将军故时尚且年少,特追封为镇国大将军,其父霍韬因长庭之功,加衔为大魏太傅。”

  “另一位是……”宋启迎目光渐渐移了回来,与顾长思两两相望,“淮安王宋启连,淮安王妃顾令仪。”

  “追封其为——敬文皇太子,与敬文皇太子妃,棠棣宫内、棠棣陵中,封号皆改。其子顾淮,当年因为国祈福,更名换姓,如今运势已过,特复其名宋晞,重修玉牒,再入族谱。念其劳苦功高,身有旧疾,不必戍守北境,回京居住吧。”

  大殿内静默一瞬。

  然后砰然炸了锅。

  皇帝复立先帝废太子为太子,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的规矩,这——

  “宋晞。霍韬。”宋启迎主意已定,圣旨早就拟好,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接旨。”

  与之一起的还有洋洋洒洒的赦令。

  “免除当年方郜案后,方氏子孙、郜氏子孙世代为奴,不得考取功名、不得沙场从军的禁制,工部着手复修方郜两族的祖坟,重立百人碑,令其魂有所安。”

  内侍已经端着它送到了顾长思面前,轻声道:“定北王殿下,接旨吧。”

  那一封沉甸甸的圣旨,顾长思努力了几次,几乎都没能抬起手来。

  他想要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以及崔千雀梦寐以求的自由、翻案、洗刷罪名……

  都在这里了。

  全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年的坚持……谁说全无意义。

  父亲、母亲、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

  我做到了。

  你们的清白与公正,我赢回来了。

  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牢牢地攥住了它:“臣接旨。”

  宋启迎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虚弱地撑住龙案,双手青筋毕现,喘息道:“剩下的,就是一些臣子的晋封了,除了官员调动,朕还要特封一个人。”

  “千机卫指挥使,霍尘。”霍尘本一门心思都挂在顾长思身上,蓦地被宋启迎点到,连忙收了目光,“邵翊案中,你居功至伟,是以朕破格封你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统领中军都督府诸事,不得有违。”

  “此外,朕还要予你一封号,表彰你斩杀狼王、平定贼寇、战功赫赫。” 宋启迎顿了顿,道,“‘成武将军’,朕当年曾想给昌林将军一片土地建构府邸,只可惜天不假年,昌林将军英年早逝,此地也成了空地,如今,便一起赐予你了。”

  补偿了一堆,再细心些便可以看出,这就是在以当年嘉定之役昌林将军凯旋而归的准备来进行封赏,他这是要把亏欠的身份与地位悉数补回来。

  霍尘了然地行礼:“臣遵旨。”

  “以及,朕记得你仿佛无父无母?”

  霍尘一愣,旋即看到宋启迎目光快速地瞥了一眼霍韬。

  “……是。”

  “霍爱卿独子牺牲于战场,你出身北境,又与他同姓,年龄也与长庭相差无几,想来怕是上苍眷顾,重新还了霍爱卿个儿子回来。”宋启迎浅淡地笑,“朕就封你为霍太傅义子,皇天后土在上,你可要好好孝顺你的父亲。”

  霍韬险些泪洒当场:“老臣谢陛下隆恩。”

  好了。宋启迎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欢喜团圆,一股遗憾油然而生。

  事情都办完了,可如果早一点,如果能够再早一点……是不是一切早就会这样欢喜一堂?

  可惜没有如果。

  他冲宋晖使了个眼色,宋晖会意,立刻过来扶他:“朕要说的,就说完了,快到年下了,愿诸位臣工,来年顺遂平安,如愿以偿。朕,该回去休息了。”

  在诸位臣工的跪送下,宋启迎被宋晖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议事殿。

  望着他的背影,顾长思攥紧了沉甸甸的圣旨。

  他之前总有种感觉,现在无比确定。

  这个朝代要迎来又一场黎明,而名为宋启迎的这位帝王却日薄西山,满身暮色,蹒跚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