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是我逼他们的。”

  霍尘听完那些事,早已泪流满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以为风平浪静的玄门里,藏着顾长思的自毁和绝望,他不怪那一碗药让顾长思忘了自己,正如岳玄林所说,真要这样下去,顾长思迟早会被心魔吞噬殆尽,早早入了黄泉,随那个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而去。

  但是,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我去看看他。”他只能摆手,其他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一定……我得……”

  话音未落,他撞开门,向顾长思的屋子狂奔而去。

  他慌慌张张不成个样子,甚至手腕上还带着勒痕,看上去像是从地狱里好不容易才挣扎求生而出的游魂,但霍尘已经顾不上那些了,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顾长思房门口,又急刹停下了。

  心跳砰砰乱响,他扒住门扉,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他要怎么说……他要怎么才跟顾长思说……

  说自己回来了,说让你难过了,说以后自己不会离开了?

  可那些伤痕都被忘情蛊压了下去,像是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那些痛彻心扉的沟壑被抚平填满,掩藏得完美无缺,弥补早就无从谈起。

  顾长思还在睡着,清浅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只是眉头微微蹙着,不知梦里梦到什么恼人的场面,令人连睡个觉都不得解脱。

  霍尘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从屏风后挪了过来。

  他挨着顾长思坐下,动作轻得一丝声响都没有,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可那只手悬在半空颤抖不已,又被他缓缓地收了回来,他又想看看他腿上的伤,又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爱到骨子里又心疼到骨子里呢。

  上一面他们还在嘉定关外的风雪里,他用长.枪那样狠心地将顾长思推下了马,听着那样声嘶力竭的呼唤也咬紧牙关不回头,下一面他们就在五年后的嘉定城中,双双失忆,是他主动挑起了顾长思的轿帘,清冷的月光照亮那一双冷冽的眼,那不是一见钟情,那是久别重逢。

  他不敢动顾长思,每一处他都能想起顾长思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看到顾长思那双漂亮的眼睛,他会想起顾长思泛红的双眼,苦苦哀求自己——“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

  看到顾长思那张俊秀的面庞,他会想起顾长思掷地有声地诘问,问天问地问自己——“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看到顾长思那双搭在外面的手,他会想起那双手曾经那样用力地扒过嘉定关的雪地,双手通红、皲裂,也拽不住霍长庭的衣角——“师兄——师兄——霍长庭——!!!”

  看到顾长思那双藏在被褥下的腿……

  霍尘想不下去了。

  心脏翻搅着作痛,他痛到呼吸不过来,他是见过那伤疤的,为什么,为什么宁愿不要自己的腿也要手刃仇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抱着那样强烈的、玉石俱焚的自毁之心。

  就因为……我吗?

  其实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好好地告个别,再不济,也真的、真的想要拖过腊月十九的那一天。

  多可笑。

  日后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定北王,人生信仰崩塌的这一日,是十七岁的最后一天。

  泪水滴落,顾长思几乎立刻就听到了有人在哭,警惕快于一切,放在枕下的破金刀骤然出鞘,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身边那人的喉咙口。

  他刚刚从梦中惊醒,神思尚未回笼,目光一点一点凝聚后才发现那人是霍尘,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哭得好伤心,双眼都红肿得不像样,身上也有许多挣扎后留下的伤痕。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梁执生刺杀岳玄林。

  霍尘与岳玄林有不共戴天之仇。

  霍尘和哥舒骨誓早早勾结在了一起。

  想通这些,本来要放下的破金刀再度被他握紧,依旧抵在霍尘的喉咙口,划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霍尘对那锋芒毕现的短刀毫无察觉,而是自顾自地将手覆在顾长思的左腿上,颤抖着唇,颤抖着声音问出一句:“疼吗?”

  顾长思眼中划过一丝疑惑,没有说话。

  霍尘哭得更厉害。

  他不是在仅仅问顾长思那一条腿,或者不仅仅是问眼前的顾长思,而是问五年前的顾长思,疼不疼,悔不悔?真的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伤心欲绝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

  他艰难地倒了两口气,听见顾长思冷声问他:“你来这里,是把事情同师父算清了?梁执生的事,哥舒骨誓的事,刺杀的事,你能给我个答案了?”

  霍尘直视他的双眼,悲伤的情绪顶在喉头,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手点了点、再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是……霍长庭。”

  顾长思偏了偏头:“什么?”

  “我是霍长庭。我回头了。我听见了。”霍尘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心窝,“我是霍长庭。阿淮,我回来了。只是好像……”

  好像……回来得太晚了。

  看着顾长思疑惑的目光,他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顾长思没有之前的记忆,没有霍长庭的回忆,于是他的伤心无处可寻,就算他是霍长庭,眼前的顾长思也根本理解不了,那所谓的回头与听见是什么含义。

  “昭兴十一年,隆冬,北境大雪。”

  霍尘低下头去:“……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回来得太晚了。”

  “吧嗒”“吧嗒”。

  不同于他自己流下的泪水,那两颗离顾长思格外近,霍尘猝然抬眼,带着惊讶和希冀,发现顾长思也同样讶异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晶莹的泪滴一颗一颗从他眼眶里滚落,而他本人仿佛无知无觉,根本意识不到为什么会哭泣。

  “我这是……”他用手背去碰了碰那滚落的泪水,“怎么了?”

  为什么会哭啊?

  为什么听到他终于说出“我是霍长庭”五个字时,我会哭啊?

  他整个人还懵懵的,霍尘却再也忍耐不住,不顾那破金刀锋利的刀刃,一把把人揽进了怀里。

  细细的一道血线划在他喉结上方,顾长思最后关头动了手,任由对方把自己紧紧地抱进怀里,泣不成声。

  我知道啊……霍尘将头埋进他带着玉檀香的颈窝。

  我知道的,我懂得的,我明白的。

  这是五年前的顾长思在跟我说:“我等了你好久啊。”

  裴敬曾经问他:“我闻故人有遗憾一件,今日相逢,请问弥补了吗?”

  霍尘如今只想否认,弥补不了的……如何能弥补得了。

  奈何永夜朔风扫北境,注定此恨无绝期。

  *

  等到岳玄林将这件事细细地讲清楚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秋长若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所以……他的回来根本就不是师父一早安排好的,其实更大的可能是,大师兄根本就回不来。”

  如果当年哥舒骨誓的刀再偏上一二寸。

  如果当年梁执生见到的是历经酷刑折磨而死的霍长庭。

  如果当年霍长庭的伪装身份被哥舒骨誓发现。

  还有那么多细碎的巧合和运气,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霍尘回来的这一路又何止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的霍尘并不知道他的师弟师妹在膳厅里长吁短叹,此时此刻人正忙着在顾长思的屋中给他事无巨细地讲这一切的经过,包括他为什么会选择霍尘的身份,以及他和岳玄林之间的约定。

  定北王较起真来无人能敌,霍尘除了老老实实招供以外别无他法,等到他把一切都讲清楚,英明神武的定北王来来回回想了想,确定没什么纰漏和逻辑不顺之处,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当时在北境接近我,是因为……”

  “阿淮!”霍尘急了,“我说过无数次了,我当真、当真、当真没有一点因为你和师父的关系才要攀上你的念头,我承认之前没见到你的时候的确是给你也打成了师父一党,但我对你一见钟情,就想给你最好的最干净的感情,这才能配得上我们干干净净的小王爷啊。”

  顾长思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砸了个面色通红:“油嘴滑舌!你小时候也这样吗?在玄门里也这样吗?我怎么之前看长记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个温柔的兄长,哪里有这么碎嘴。”

  “那是他们,我对你能一样吗?”霍尘得寸进尺地挨过去,“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没关系,这次我记得了,我可以把我们原来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顾长思往后挪了挪:“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不爱哭,我们那个时候总要一块儿背书写字,学不会的时候师父就打我们掌心,你怎么打都不哭,还是我教你要嚎两嗓子。结果……”

  “结果怎么?”

  “结果谁知道你只打雷不下雨,我说小祖宗你小时候也这么轴啊,师父前两次还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就知道你小子耍他呢,转而一想就知道这坏主意谁出的,然后把咱们两个捆一起打,打我打得比你更重,你害我害惨了。”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全然不想相信小时候自己还有这么一段,只好生硬道,“不是,你哪来的那么多叫法!”

  原来还只有阿淮、小王爷呢,怎么现在又蹦出来了新的!

  霍尘勾了勾唇角,笑嘻嘻地凑近了:“那还是没失忆的我会玩,那个时候我仗着咱俩最亲,什么都敢叫,失忆了后收敛多了,之前没失忆的时候,我还叫过你小祖宗、小殿下、小世子、小心肝、小师弟……”

  他越凑越近,然后趁着顾长思没回过神来,凑上去叼了一口他的唇。

  “现在还想叫你……小阿淮,小长思。”

  顾长思的手虚虚推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就被霍尘揉进了怀里,满腔爱意迸发而出,霍尘追着他的唇吮吻,无论顾长思怎么挣扎都不放开,将整个人护得牢牢的。

  这份情意缺席了那么久,他当年偷了一吻后把亘古寂寥都甩给了顾长思,现在只想好好把人护着,这人再冷心再冷情再锐利再锋芒毕现也是自己爱着那么久的人,霍尘知道,顾长思永远都是那个纯澈的小世子,后来的心狠手辣也不过是一层盔甲,他从来没有变过。

  霍尘追定了他,顾长思躲无可躲,整个人顺着床头往下滑,一点一点跌进被衾里,霍尘一手撑住枕头,一手把他的脸摆正,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直吻得顾长思呼吸凌乱、中衣散乱,才把人放开。

  他用手指抹了抹顾长思泛着水光的唇,哑声道:“昨晚是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你气死我了。”顾长思瞪着他,可惜这时候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气人吗?你答应过我——”

  霍尘又吻了下来,这次落在他冷白的颈侧:“没骗你,你看,我真的没骗你,而且我以后也不会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也不会让你再等我,以后我们坦坦荡荡,再不分离。”

  他的吻蜻蜓点水地掠过顾长思的喉结,本要振翅飞走了,可被那软骨勾引回来,又吮着那处舔了舔,直把顾长思舔得声音都不对了,喉结滚动着,被霍尘追上来又追下去,他一把攥住霍尘的领口。

  “我……我……”顾长思揪着他,不知道是要继续还是要换个更亲密的姿势,殷红的唇翕动着,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霍尘那眼神愈发幽深莫测,看上去迫不及待。

  “阿淮……”他的手顺着腰摸下去。

  刚刚扯住腰带,还没来得及动作,门外就传来了梆梆梆拍门的动静。

  “长庭哥——长思——起来吃饭啦——”苑长记抻着嗓子叫唤,“师父说了,一个气了一夜,一个折磨了一夜,现在早上也不吃中午也不吃,怎么,记忆能当饭吃啊——你们不吃我们还饿呢——快出来——”

  霍尘的手僵在那里。

  尴尬。

  尴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