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争吵以顾长思实在挨不住腿伤的疼痛而告终。

  苑长记把人掺到床上,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靴子,看着那一圈血迹辛酸道:“长思,师兄,旁的先不论,身体是自己的,你这双腿这样下去还怎么好啊?”

  顾长思垂下眼睫,颤抖的眼尾坠下一颗泪珠,他像是累极,跟岳玄林肝肠寸断地剖析完自己的心境后便再也没了力气争辩,于是就干脆跌进梦里,不看不听,不闻不问。

  哀声叹了口气,门口秋长若静静地守了一会儿,等到人睡着了才和封长念一同往外走。

  拐过弯看到祈安缩在墙角哭得厉害,秋长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手帕给他擦干净了脸:“好孩子,别这么哭,让长思看见了不是更难受。”

  祈安哭得一缩一缩的,鼻头眼睛都红了,瓮声瓮气道:“我就是觉得、觉得太难过了。世子殿下和……和昌林将军都是那样好的人,为什么非要遭此灾祸,天人永隔,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不公平吗?是不公平,但这件事能够找谁评理呢,秋长若也不知道,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发,聊表安慰。

  “长若姐。”封长念脸色有些不好看,手中拿了道圣旨,“师父让你过去一趟。”

  苑长记眼尖,失声喊道:“这是什么?”

  “陛下刚拟好的旨意,给长思的。”封长念道,“师父刚接了旨,让我去宣给长思听……罢了,长若姐,我看师父挺着急的,你赶紧去吧,我先去找长思了。”

  “是什么?”秋长若颤声道,“是……不好的事情吗?是要清算他军前抗旨之罪吗?!”

  “不是。”封长念笃定道,“放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淮安王世子顾淮,收复北境,战功赫赫,于社稷有功,于宗庙有德,特赐顾淮亲王之位,封号定北,望卿允公允能,镇守北疆,平四海之乱,开万世之宁,钦哉。

  宋启迎到底还是扛不住悠悠之口,在赏罚之间抉择再三,还是选择了个赏赐——有功当赏,但传闻中顾长思疯了一样的恨意与杀气腾腾也实在让宋启迎不寒而栗。

  他一早知道顾长思不是个温顺之人,看,伪装久了也会有破绽,顾长思骨子里的那种凛冽到底还是被激发出来,将那温和的假象扯得粉碎,可眼下此人不能杀,于国家社稷有功之人,又抱恙在身,偏生还命大的没死在北境,让宋启迎拿他毫无办法。

  岳玄林不愧是最了解宋启迎的那个人,他一早知道,不是顾长思那条断腿替他挡了灾,还真以为宋启迎能够忍到什么时候?

  但只赏是不可能的,顾长思那般模样,放在长安那就是君王枕畔酣睡的猛虎,虽然断了腿也遏制不住他那锋利的爪牙,更何况还有秋长若那等医道高手替他医治。于是宋启迎选择了一个折中之道,封他当定北王,远离京城,去镇守北境一线边防,无诏不得回京。

  当然,顾长思远调后,宋启迎也必不可能松懈,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的征兆,即刻以谋反罪论处,也解了皇帝一桩心病。

  可宋启迎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顾长思对这道旨意欣然接受。

  他拖着病体入宫,看见那张充满算计的脸就烦,根本不想行礼,幸亏他腿伤未愈,宋启迎免了他的见礼,才没在一开始就感受到这人日益凸显的锋芒。

  “我本来就打算替他们守着嘉定关外那片风雪墓,但有三件事情,只要答应,都不用等我腿伤好了,我立刻就走,绝不拖延。”

  宋启迎巴不得,甚至没有纠缠他口气中的不敬,忙道:“但说无妨。”

  “第一,我不成家;第二,我要求以后历代狼王所有子嗣一律送入长安为质;第三,我不插手北境十二城相关事务,但涉及北境狼族之事,我必须有第一处置权。”顾长思一撩视线,“就这三件事,我这辈子不回长安都可以。”

  “你……”宋启迎皱了皱眉,最终都化成了一道叹息,“小淮,你真的很恨狼族。但将所有子嗣一律送入长安为质,未免显得过于落井下石、强人所难,不若将世子送进长安即可,其他的……”

  “不行。”顾长思猛地打断他,宋启迎惊诧于他居然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未说什么,就见顾长思扬起下巴,几乎是挑衅一样地讽刺道,“若是只送一个孩子来,那谁会保证那狼崽子不会抱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想法?万一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父母双亲、手足兄弟、血脉宗亲、天道人伦统统不顾了,谁能按得住他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谁?!”

  宋启迎拍案而起:“顾淮!你在骂谁!?”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顾长思那句话到最后根本不是在骂狼族,而是直接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大字直接砸在了他头顶,羞辱像是一记狠厉的耳光,迎面狠狠地扇了过来。

  宋启迎气得脸颊通红:“你是不是真当自己——”

  “陛下。”岳玄林疾步赶入明德宫,将顾长思往后一揽,代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思大病初愈,还未将养好,病中高烧,难免胡言乱语污了陛下清听,臣这就带他回去,好生教养,必不敢再打扰陛下。”

  宋启迎直接将一卷书砸了过去:“滚!!!”

  顾长思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被摔得折页的书本,脚下生风地走了。

  他刚出去没走几步,就被岳玄林拉了一把,左腿那一伤伤了根基,顾长思体质本不差,经此一祸后再也经不起折腾,稍微见风就容易出毛病,故而岳玄林也不敢拉扯他太厉害,只让他堪堪站下了。

  他绕到顾长思面前,满肚子话到嘴边,最后都被顾长思那无所顾忌的神色堵了回去。

  两人对峙着在宫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岳玄林先败下阵来:“长思,心病易生心魔,会毁了你自己。”

  顾长思目光四处游离,飘向没有目的的远方:“是吗?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非要如此吗?”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回到玄门,岳玄林一言不发地进了祠堂,像是心照不宣地知道某些事情,等到门一关,光影都黯淡下来,岳玄林才闪身进了一道暗门,与外面的牌位山不同,这里只有两座牌位,纤尘不染,看上去总是被擦拭。

  他净了手上了三炷清香。

  “长思的心魔愈发重了。”烛火悠悠,岳玄林站在刚刚供上的香前,面对着的赫然是淮安王宋启连和淮安王妃顾令仪的排位。

  “……王爷,王妃,是玄林没有照顾周全,可事到如今,我不能看着长思自毁。”他的手指在左腿上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您泉下有知,应当也能明白臣的良苦用心。”

  “师父。”秋长若在祠堂外面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我听小厮说您找我。”

  岳玄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闪身去了外面,沉吟着站定,方道:“长若,进来吧。”

  穿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低着头,岳玄林转过头来,就知道她在哭。

  这几天玄门上下士气低迷,顾长思虽然能够下地走路,但那伤口和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着也让人心里揪着疼,秋长若又是他的主治医师,每天要看无数次。

  “我从南疆找了个人,托他给我送回来一些东西。”岳玄林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会儿去给长思送药的时候,把它带上。”

  秋长若一怔:“……南疆……?”

  她抬手拿过那个白瓷瓶,刚刚打开个缺口,就被里面一扫而过的尾巴惊了一跳。

  蛊!

  “师父!?”

  “顾长思已入心魔,为师必须帮他斩除祸根。”岳玄林的表情冷硬如铁,“忘记,是最好的选择。”

  秋长若捧着白瓷瓶的手直哆嗦:“不要……不要吧……师父,那是大师兄啊,长思忘了他,那是……那是十年的情意啊,十年哪。他不会同意也不会服下的。”

  顾长思还没及冠,霍长庭在他人生中占去了一半还要多,忘记是好的选择,但要将它拿掉,与剜心何异,又与剔骨何异?

  “我不是在商量。”岳玄林想起顾长思今日种种就觉得后怕,“这是玄门令,凡玄门弟子必须接令,不得有违!”

  “师父——”

  “他被仇恨蒙了眼睛,我总不能看着他往深渊里跳!他这个样子,就算去了北境,你以为陛下能饶他到几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顾长思现在口无遮拦、行无顾忌,去了北境只怕要更无法无天。”岳玄林痛心道,“不如此做,能怎么办!”

  秋长若沉默下来。

  “忘了吧,尘归尘土归土,起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去北境,我也会告诉陛下长思伤重、忘了一切,也让他少些猜忌和担惊受怕,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啊。”

  *

  秋长若带着蛊和苑长记、封长念一起来到了顾长思的屋中。

  午睡方醒,顾长思坐在床上发怔,正午的阳光透过轩窗洒了一片亮色,他盯着那亮色出神,不过一会儿就觉得眼酸,用手背抵着闭了闭眼。

  秋长若他们就是这时候敲门进来的。

  “祈安,我们有些事找长思,这儿不用你守着了,也去歇一会儿吧。”

  祈安对秋长若的话不疑有他,但见他们三人面色凝重,以为是什么大事要商讨,连忙离开了。

  顾长思放下手:“姐,你们来了。”

  “嗯,来给你送药。”秋长若打起精神,露了个笑容出来,“最近怎么样,腿好些了么?”

  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秋长若那笑容有多勉强一眼便可知,再加上一向聒噪的苑长记都不出声,顾长思敏锐地眯了眯眼,目光放在那碗看不出底色的药汁上。

  他动了动手指,抓住了被褥:“……我午饭后便吃过药了,这又是什么药?”

  “就……帮助愈合伤口的药,我是大夫,自然知道药力轻重,加一次药有利于身体恢复。”秋长若慢慢靠近了他,“喝吧。”

  顾长思目光下瞥,乌黑的药汁映着他审视的目光,他动都没动,反而防备道:“从来煎药都有味道,怎么这碗药寡得跟水一样?”

  “不过是药材的原因……”

  “长若姐,”顾长思盯着她,“这到底是什么?”

  秋长若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眼睛就先红了。

  顾长思大惊失色,防备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是什么?”

  “我不会害你的,长思,把它喝了,就什么都……什么都过去了。”秋长若端着药往前推,“真的,有时候、有些事,不必记得的,除了伤怀,除了把你往火坑里推,还能怎样呢?”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了。

  “不行!”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奈何左腿伤势依旧在牵扯着他,说时迟那时快,苑长记和封长念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顾长思拉回榻上,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扎。

  “长思,长思,我们也不想的。但陛下已经动杀心了,你不忘记,你永远揣着恨意,你怎么活下去啊。”封长念咬紧牙关按死了他,“听话,真的,没关系的,什么痛苦都没有的,睡一觉就好了,真的。”

  “封长念,苑长记,放开我。”他奋力拧着自己的手臂,可完完全全捍不动一丝一毫,气血亏空、身有旧疾,哪里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对手,“封珩!苑柯!他也是你们的师兄啊!你们就忍心吗?!就真的忍心吗?!”

  “不忍心,可我们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秋长若颤抖着伸出手去,按住了他的下颌,“真的不痛的,你相信姐姐,睡一觉,过去后,又是好人间。”

  “放开我……放开我!!”顾长思挣扎无果,几近嘶吼,“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忘记——”

  我只有“吾爱长思”了。

  我不想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我不想忘记……我不能忘记的……”大半碗药汁顺着他的喉咙灌下,秋长若没有骗它,那东西毫无味道,像一碗水一样无声无息,可落在他嘴里像是穿肠毒药,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灼烧。

  “不——!!”最后一点被他一把掀翻,满榻狼藉,顾长思鞋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可到门口,那蛊毒便发作起来,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我不能忘记……我不想忘记……”他扒住门扉,一点一点滑落在地上,“师兄……霍长庭……我怎么能……”

  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