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兴十二年的初夏还发生了一件事。

  玄门收到了来自狼族的一个密匣。

  此时距离北境十二城失守已经过去快四个月,没有人知道那个密匣是如何到的玄门门口,岳玄林通晓大魏、南疆、北境、西域、东海诸多语言,一眼便辨认出匣子上用浆糊粘好的一封信,言简意赅的狼族话——送你们的礼物。

  两国是世仇,更何况又叠加新恨,此匣必定来者不善,众人犹疑半晌,最终把匣子固定在墙角,由长字门中最善弓弩的苑长记远远射掉锁扣。

  苑长记端正箭弩,手一抖不抖,离弦之箭铮然出鞘,将那匣子锁扣炸了个分崩离析,连带着上头的匣盖都崩了个七零八落。

  ……什么也没有。

  封长念抢身上前,只一眼,就愣住不动了。

  “师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师父,那是……”

  岳玄林看到了,眉间深深地烙印出一个川字。

  那是一截手骨,右手手骨,白骨森森地放在匣子里,若是如此倒还认不出那是个什么,要命就要命在这只手骨的食指上带着一块骨戒,因为长期握枪,骨戒内侧有着深深的磨痕——那骨戒是霍长庭第一次凯旋回朝,霍韬送他的生辰贺礼。

  狼族大摇大摆地送来了他的断手,在霍长庭葬礼已过的三月末,做这一举动的含义不言而喻。

  苑长记当时就怒了:“欺人太甚!!!”

  秋长若揪着他的袖子,颤声道:“师父……把他好好葬了吧?先别……”

  她话还没有说完,面无表情的顾长思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几日总不见他的影子,冷不丁一瞧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脸色惨白,却没有苑长记的暴怒,也没有封长念的惊诧和秋长若的悲伤,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在那匣子边上蹲下了,可谓虔诚地伸手下去,想把那指骨捧出来。

  封长念拦了他一下,挑挑拣拣才从身上找出一张帕子:“……万一……狼族太狡诈了,防着些。”

  顾长思不置可否,平静地扯过帕子,将那断手仔仔细细地包好了,然后捧起来护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呵护一株脆弱的茎叶,亦或者是一朵娇嫩的花朵。

  “我来处理,可以吗?”顾长思走到岳玄林面前,平视着他的师父,语气平静到可怕,“交给我吧,可以吗?”

  岳玄林深深地望着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可他想说的又不止于此,但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只好先点点头,允了这件事。

  “多谢师父。”顾长思恭敬地欠了欠身,抱着断手就走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炷香,可他身上凝集着重重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带着一股死气沉沉一起扑面而来,等到他走开才能够得到一丝喘息。

  “他现在这样不行……”秋长若凝着他的背影,哀声道,“你们看他的样子,他还不如大吵大闹大哭大叫一场,那些情绪积压在心里,会出事的,早晚会出事情的。”

  岳玄林何尝不知道,他试过去找顾长思聊无数次,连带着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去过,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顾长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也不跟他们吵,整个人像是一片枯叶,了无生息的样子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秋长若说的没错,是会出事。岳玄林心头惴惴不安,可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猝然爆发。

  但终究会爆发。

  昭兴十三年三月十八大朝会,养精蓄锐一年半的大魏终于养足了精神准备反击,五军都督府、六部、通政司、鸿胪寺、钦天监联合上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皇帝兵符一动,数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必定一洗嘉定之辱,令北境十二城重归故国,百姓重归故土。

  不止是朝廷等着一日等很久了,举国百姓也等着一日等很久了,由裴敬将军亲自挂帅、披甲上阵,东西南北中五大军都督府各自抽调精锐,组成一支收复军,剑指北境。

  满堂摩拳擦掌之际,顾长思猝然开口:“陛下,臣有事启奏。”

  宋启迎雄心壮志仍未消退:“讲。”

  “臣请命,与裴敬将军共赴疆场。”

  岳玄林猝然回头,如此变故也让皇帝始料未及,笑影都僵了僵。

  “长思,”岳玄林暗示他,“此事……”

  “请陛下恩允!”顾长思手持笏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掷地有声道,“臣立军令状!要么凯旋班师回朝,要么战死埋骨北疆!”

  他眼底的恨意和痛苦被压了一年多,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霍长庭是如何离开的他,更忘不掉刻刀落在牌位上时有多么的刻骨铭心,最忘不掉的还是那个匣中的断手,但痛苦积攒到一定程度时,整个人已经麻木掉了,他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伤心难过,那都没有用。他要做的只有四个字,手刃仇敌,霍长庭是怎么死的,他就要让他们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宋启迎沉吟片刻,顾长思那掷地有声的军令状立刻将收复之战的豪情万丈推至顶峰,不明白岳玄林顾忌的人纷纷出言,支持顾长思以皇亲国戚的身份随军,涨我军气焰,唯有皇帝和宋启迎越来越沉默。

  末了,宋启迎大笔一挥,命顾长思为裴敬手下第一先锋,随军出征,收复失地,不得有误。

  只是到退朝时,最为明白彼此的君臣一坐一站,岳玄林听清了皇帝的那一句喃喃自语:“你到底……还是长成了一匹豺狼。”

  顾长思眼中的锋芒太利,接二连三的失去让这个小世子飞速成长,那不是一种温和地长大,而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生长,他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是死,也要做完他自己该做的事。

  *

  昭兴十三年四月初五,大军出发,裴敬时隔两年再度见到了顾长思。

  “瘦了,高了。”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你立军令状的事了,年轻人有气魄是好事,但战场不能只想着舍生忘死,听军令是最主要的,莫要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而置大局于不顾。”

  昔日里眉眼弯弯的小世子只是勾了勾唇,那双漂亮的眼睛沉甸甸地垂着,恭谨道:“我是将军的手下,不敢有违将军之命。”

  裴敬收回了手,探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不止是高了瘦了,顾长思整个人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原来他气质柔和,触手生温,怎么看怎么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随军路上还会笑,笑的时候眼尾都飞扬起来,像是明媚的三月天。

  可现在他的气质冷了下来,像是被人把玩在手里的璞玉露出了里面玉质的尖锐棱角,怎么捏怎么都是生硬的,他笑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再有那样璀璨的明媚,整个人笼了一层肃杀的倦意和恨意,像是一把出了鞘的长刀,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裴敬叹了口气,生离死别的确会给人的心性造成巨大打击和扭转,尤其霍长庭的身份和牺牲的境遇,他一个外人听着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一路向北至北境,百姓夹道相送,再加上当年没给狼崽子留任何东西,反而白白消磨了狼族的兵力和士气,这场战争打得顺遂非常,军队士气高涨,一路乘胜追击,从定宁一路往北,安凉、净岩、蛟河……捷报频传,失地纷纷收复,到最后只剩下嘉定和渭阳二城,成了狼族最后的负隅顽抗。

  “嘉定和嘉定关我来打。”

  出兵前一晚,裴敬正在犯难嘉定和渭阳的兵力部署,虽然嘉定是北境布政三司原本所在之地、狼王也住在嘉定城,但如果回撤,渭阳才是最后一道防线,狼族兵力不会弱。

  最好的安排是双线并行,前后互相包饺子,只是带兵之人裴敬犹豫不定,一路从未发表看法的顾长思猝然开口,这是他此行的唯一一个要求。

  给顾长思并不是不行,只是裴敬担心他的状态,虽然士气一路高涨,频频大获全胜,但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人的气场越来越冷,眉宇间像是凝了一层冰一般,怎么捂都捂不化,就连笑起来都是冷的。

  裴敬想跟他聊聊:“世子……”

  “交给我吧,”顾长思拿起一颗棋子摆在沙盘中,“我是最好的选择,您也清楚,不是吗?”

  裴敬咬了咬牙:“好,就这么定。”

  整支队伍分成两队,漏夜前行,分别对着嘉定和渭阳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去。

  顾长思手持双刀,骑马走在最前,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嘉定城巍峨的城门,另一头就是当年仓皇而逃的嘉定北门,通称嘉定关的兵家要地,也是、也是……

  顾长思左手开始颤抖起来,那是即将要报仇的激动。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吻了吻颈间搁着的小白瓷瓶,小小一只,穿了链子挂在颈间,“我终于回来了。”

  *

  昭兴十四年五月初四,裴敬率军攻破渭阳城,大败敌军,切断敌方回撤之路,将剩余残兵围困于渭阳、嘉定二城,只待最后总攻。

  昭兴十四年五月初六,顾淮率军大败狼族兵,哥舒裘带着世子哥舒骨誓仓皇而逃,裴敬收到消息,立刻率军回围嘉定关,两军最终对垒。

  败也嘉定关,成也嘉定关。大魏终归是要一雪前耻,在这块鏖战数日终究攻破的关隘前,城头上终于再度树起了大魏的旗帜。

  那一仗打得极其痛快,裴敬几乎杀红了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生擒哥舒骨誓,数把长刀压在他的颈间,若不是宋启迎一早下过命令,对狼王与其世子只许活捉,裴敬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报——”不待裴敬笑开,顾长思带领的军队中有人急报,连马都没停稳就摔了下来,着急道,“裴将军,不……不好了!”

  “怎么了?”裴敬一惊,“不是已经收网了吗?还能出什么事!?”

  “大体无恙,嘉定收复,但是……但是世子殿下没有来和我们会合!”

  裴敬脑子一懵,被这个消息砸了个眼冒金星:“什么意思!?”

  “方才大军得胜,哥舒裘和他的亲卫从小路逃了,世子殿下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去追杀哥舒裘那老狼王了!!”

  独自一人!!!他是要去送死吗!!!

  裴敬险些被吓得吐出一口血,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从顾淮单枪匹马去追杀入手,还是该从皇帝三令五申不许杀哥舒裘和哥舒骨誓开口,他原地踱步了三圈,奈何此地不能没了他统筹,才懊恼地捶了捶头。

  “真要出事。”裴敬右手攥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手心,“去,派一路骑兵立刻去打探世子下落,无论如何,不能让世子出了事,知道吗!!”

  “是!”

  *

  那边厢,顾长思已经解决了哥舒裘的亲卫,一路追着打回了布政使司中,在北境失守的几年里,哥舒裘鸠占鹊巢,将它作为了狼族的王宫,端看里面的建筑摆设,就知道时间虽短,但哥舒裘的确在北境过得舒舒服服。

  他一脚踏进正殿,哥舒裘疲惫地坐在兽皮上,鲜血从他的手臂上蜿蜒流下,不知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伤,正逼着这位老狼王狼狈地给自己包扎。

  “你还真追过来了。”哥舒裘哼哼一声,“顾淮,我知道你,淮安王世子,文帝废太子遗孤。”

  顾长思不言,只是抽出破金刀,抽一把扔一把刀鞘,雪亮的兵刃相互摩擦出脆响,他反手持短刀,长刀刀尖虚虚点在地面,像是阎王在点卯。

  哥舒裘继续说着:“你身份显赫,不在前面指挥大局,偏偏要孤身一人追我至此地,你这么恨我,为什么?”

  顾长思依旧不答,只是眼底的恨意翻涌得愈发浓烈。

  “让我猜猜,你字长思,霍长庭是你什么人?应该有几分关系吧?想不想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想不想知道他尸骨在哪里?想不想知道我们用了多少种刑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前方局势已定,胜负已分,你的命无关大局之变。”顾长思猛地攥紧了破金刀,“所以现在,是你我私仇的时刻。”

  话音未落,顾长思整个人身形一闪,以看不见的速度掠到了哥舒裘的背后,老狼王眼中划过一丝惊诧,当即从兽皮下抽出一把长刀与其相对,破金刀势如破竹,一把将那长刀拦腰斩断,哥舒裘只好仓皇一滚,眼睁睁看着那王座被劈了个四分五裂。

  哥舒裘意犹未尽道:“好小子,有点东西,看起来我说准了。”

  顾长思捏紧长刀,转瞬闪身迎头劈来!

  哥舒裘从一旁摸出铁棍,拦住了那虎虎生风的攻势,看着顾长思愈发冷冽的目光和凶恶的脸色,哥舒裘反而笑了。

  “那我再多讲一些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他的尸骨了。”哥舒裘边挡边快速道,“霍长庭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他没死在嘉定关,被我们带了回去,各种酷刑走了一遍,只有你们大魏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出的。”

  “鲜血流了一地,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还有那张脸——真不错,长得真好,因此看着就很心烦,偏生他还爱笑,问什么都不说,于是我就让人一刀一刀刮花了他的脸,从眼角到鼻子,从脸颊到嘴巴,啧啧,你说那脸到最后还能看了吗?!”

  “咣——”双刀带着排山倒海的架势狠狠砍下,顾长思终于暴怒,压制多年的情绪烧红了他的眼睛,反扑到他的长刀上。

  “哥舒裘,我今天要你死在这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舒裘的笑声如同鬼魅一般在顾长思耳边反复萦绕,左一声右一声,让顾长思摇摇欲坠的精神雪上加霜,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字——死。

  蓦地,哥舒裘绕到他身后,悄声道:“猜猜,最后他有没有叫你的名字。”

  顾长思眼瞳猛地一缩。

  下一刻,长刀被顾长思反手一捅,将哥舒裘腹部捅了个穿,趁他怔愣之际,顾长思松开嵌入他腹部的长刀,一把拧住他杂乱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掀——

  哥舒裘瞪大着眼睛,跪在地上,腹部的鲜血带着疼痛蜿蜒流出,他仿佛感受不到似的,用手紧紧卡住了顾长思揪着他头发的手臂。

  哥舒裘目眦欲裂,又阴测测地笑了:“他、有、哦。”

  话音未落,哥舒裘的手不知在何处一拧,一声猛兽的嘶吼响彻云霄,一匹饿狼从哥舒裘暗藏的兽笼里猛地扑出,顾长思的刀和饿狼的牙同时发出了夺人性命的光芒。

  “噗。”

  破金刀剁进哥舒裘颈窝的时刻,那匹狼一口咬住了顾长思的左腿。

  撕扯、吞咽、咀嚼的痛感齐齐涌上,顾长思死死把着破金刀,看见哥舒裘那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伴着这老狼王阴森的气音:“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刷——”

  顾长思手腕一拽,哥舒裘的血喷涌而出,浇了他半身血色,满脸血迹,饿狼嗅到血腥味更加兴奋,两只前爪都扒住了顾长思的腿,似乎恨不得立刻从那块肉和骨头一起囫囵吞下。

  哥舒裘死了。

  结束了。

  这时顾长思才发出一声痛呼,想要用手去掰那饿狼的嘴,可杀掉哥舒裘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的手臂手指都在颤抖,堪堪拿起破金刀,可那疼痛就愈发猛烈的反扑回来,疼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那就这样吧……顾长思看见了那匹饿狼里自己的样子,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起码我亲手报了仇,嘉定关外风雪里,我也终于能够走进去了。

  就在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破金刀捅进饿狼喉管时,一柄利箭破空而来,重重地射进饿狼的眼睛里,那狼吃痛地松了口,顾长思趁机将腿抽出来,森然的血洞冒着汩汩鲜血,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

  接二连三的箭矢纷纷射进饿狼的眼睛与脑袋中,一道剑光自天而降,将那饿狼的头颅一把砍下,顾长思尚未反应过来,便传来了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尖叫:“长思——!!!”

  长若姐、长记、还有长念……顾长思想,自己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否则为什么就连医人无数的秋长若都会流下泪水来。

  但没关系了。

  我好累。

  从昭兴十一年的嘉定关外回来后,就一直很累了。

  如今,我终于能够,好好地、放心大胆地睡一觉了。

  破金刀从他手中挣脱,争先恐后地摔在地上,顾长思眼中的世界缓缓倾斜、模糊、漆黑一片——他跌进了沉沉的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