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兴十一年腊月十八夜,定宁大雨。

  北境百姓被晋州布政三司顺利接进了城,晋州都指挥使紧急调兵,派人驻扎在潜峒关外定宁城中紧急待命,北境将士分了一拨人与其一同留守潜峒关,以防不时之需。

  顾长思就在这些等候支援的士兵之中。

  裴敬劝过他,封长念也劝过他,宋启迎已经知晓北境一线全面溃败之事,勒令立刻将精锐调回,及时止损。顾长思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皇帝还特意将旨意下给了玄门,岳玄林急匆匆叫回礼部当差的封长念,让他亲自把人带回来。

  封长念紧赶慢赶赶在了最后一刻,圣旨上没有说让霍长庭回来,玄门也没有,嘉定关战场那般纷乱,除了圣旨与玄门令,就连霍长庭本人都让他带顾长思走,他除了听命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但短短两日,他不止一次在思索,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他从没有见过顾长思那般模样,也没见过霍长庭对顾长思那般绝情,顾长思整个人都滚在雪地里,封长念扑上去搂住他时,发现他手指都是鲜血,那是扒雪地扒冻土硬生生扒出来的血迹。

  他是如愿把人带离了嘉定关,可从嘉定关回来后,顾长思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已经这么枯坐了两日了。

  他双眼无神,鬓发散乱,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封长念看着心里难受,端过一碗米粥,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

  “先吃点儿东西吧,就这么不吃不喝,身子骨熬不住的。”封长念用手慢慢摩擦他的膝头,“先别那么悲观,说不定呢,大师兄那么有本事,万一他扫断敌人追击,带兵藏身起来,等着过两天就回来和我们团聚了。”

  顾长思眼睫眨了一眨,眼尾都带着红色。

  他像是个懵懂幼儿,又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流亡者、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一截浮木,抓到了一丝希望:“会吗?”

  “会的,会的。”封长念把碗往上送了送,“狼族人那些脑子,哪里能跟大师兄比,大师兄是谁,是我们大魏百年、千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陛下都这么说的,人人都这么说的,他会平安的,别怕。”

  顾长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不对?你之前不也说吗,我说话最靠谱了,我也最不会、最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了,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定都是真的。”封长念拿起勺子,“喝一口吧,等大师兄回来看见,看见你这样子,连带我一块儿要挨骂的。”

  顾长思这才迟钝地低下头,慢慢捧起了那碗粥,小小地抿了一口,封长念心底长舒一口气,随即又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还好还没有消息,还好还没有消息……

  “几时了。”

  “快过子时了。”封长念道,“马上腊月十九了,新的一岁,一定什么事情都心想事成的,所以,大师兄一定会回来的。生辰那天,不许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

  “外面下雨了。”顾长思喝了两口粥,眼底也有些神采出来,“得多备些雨具,他们肯定受了很多伤,不能再淋雨了。”

  “备着,都备着,晋州布政使人可好了,都备着。”

  “等回了长安,得辛苦长若姐看看了,他这几日瘦了好多,肯定需要好好养着。”

  “给看,都给看的,我来之前长若姐就已经在准备滋补的药材了,就等着你们回去,什么都有。”

  “快到过年了,新的一年,就可以把不好的事情都挡在外头了吧,然后又会到了春天,养精蓄锐,北境十二城还是能夺回来的。”

  “放心吧,陛下已经和师父还有六部商讨相关事宜了,还拉上了通政司、鸿胪寺一同商讨,战败是天灾,不是人祸,我大魏精兵强将,不出三年,必定一雪今日之耻,还百姓一个安宁家园。”

  顾长思这才扯了扯唇角:“那就好,那就好。”

  “再喝两口,然后睡觉,眼睛都熬红了。”封长念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给他们备的雨具够不够。”

  顾长思闷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像个受伤的小动物,只敢蜷缩在椅子上,脆弱、易折,眼底都是惊慌失措和不知所措,抱着一碗粥乖巧到像是跌回了垂髫之年。

  封长念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起身刚要离去,外面梆子声便穿破雨幕,遥遥地响了进来。

  封长念顿住脚:“十九日了。长思,生辰喜乐。”

  他回头努力地勾出一个笑,却发现顾长思蓦地一怔,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封长念刚要问一句怎么了,粥碗从他的手心骤然跌落,泛着热气的粥跌在地上,咣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怎——”

  “你听到了吗?”顾长思眼瞳都颤抖起来,“你听到了吗?”

  封长念大骇,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

  “脚步声。”顾长思望进漆黑的雨幕里,“有人回来了。”

  封长念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啊,长思,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所以……”

  “报——”一声凄厉的通传震碎寂静,一道穿着北境军服饰的小兵自大雨之中狂奔而来,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浇得湿透,他跌进帐中,一抹脸上的雨水,才发现那早就和眼泪混在了一处,越抹越含糊。

  实在抹不干净了,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头:“末将北境军卫杨,奉霍将军之命前来禀报。”

  那一刹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顾长思紧紧抓住扶手,怔愣地听他给自己下判决。

  来吧,告诉我,说出来,那个真相。

  卫杨再度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世子,世子……霍将军他……牺牲了。”

  “狼族兵歼灭了最后的三万弟兄,霍将军让我带着东西和一句话告诉世子殿下,让你带着人立刻回撤,不要支援,不必支援,他们也……等不到支援了。”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埋首下去将其高高举起:“东西在这里。”

  那布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没有被雨水淋湿,他的声音那么悲伤,可逻辑清晰、口齿清楚,每一句都让顾长思听得明明白白,然后又令他泛起了糊涂。

  顾长思脑海中一片空白,原来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是什么都想不了,也说不出的。

  他只能勉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地接近了那只布包,然后动手把它拆了个七零八落,直到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封信——上面还有森然的血迹,带着血腥味的残忍。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这封霍长庭留给他的绝笔信,心底突兀地冒出一句:“他会说什么呢?”

  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只是一句疑问。

  然后他展开了信纸,不愧是薄薄的一封信,上头只有八个字。

  “吾爱长思,生辰喜乐。”

  顾长思忽然发觉自己的唇角开始抖,然后是手,整张纸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他手中颤抖得厉害。

  吾爱长思。

  生辰喜乐。

  连个年龄都没有,真省事儿啊霍长庭,生辰喜乐,就不只是十八岁了,还有以后的十九岁、二十岁……岁岁年年,就都囊括了。

  那你呢?

  那每一年的……你呢?

  原来这封祝祷的意思,不是平安归去、生辰喜乐,而是请你往后余生,都要好好过。

  信纸从他手掌间滑落,他整个人像是抽去了灵魂,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封长念连忙去拉住人。

  “长思……”他这样子太吓人,悲痛和惊恐一起萦绕上来,封长念几乎快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做什么去?”

  顾长思空洞地看了他一眼:“下雨了,我去找伞,接人。”

  “我们先不了,好大的雨,我去好不好?”封长念虚虚地护着他,“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顾长思摇了摇头,用手推他:“我得亲自去。他能推开我,可我不会推开他。我得亲自去。”

  封长念收紧了手臂:“长思,别吓我,长思……”

  “他说过的,”顾长思开始小动作地挣扎起来,“他说过会回来的,他不可能骗我的,你知道的长念,他从来不骗我的。”

  封长念只是垂着泪把人渐渐圈紧了,感受怀里的人越来越挣扎,越来越崩溃,那些紧绷的情绪一点一点溃散,然后如同雪崩一样分崩离析,声音都变得嘶吼挣扎起来。

  “他从来不骗我,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不会离开我的。他怎么能推开我呢呀?他从来对我都不狠心的,他从来答应什么都不会食言的呀,长念,你知道的呀!”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才二十岁啊,他才刚及冠啊,他才那么年轻啊,到底为什么啊?!”

  封长念从背后把人紧紧抱住,最终遏制不住,也将额头抵在顾长思背后,跟着他哭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谁都说不出为什么。

  “我只剩下唯一一个爱的人哪,唯一一个啊!为什么他骗我,为什么就连他也要离我而去啊!!!”

  瓢泼大雨倾落,顾长思的哭嚎声令人不忍耳闻,封长念只能紧紧抱着他,哽咽着安慰他,一遍一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都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让我再看看他一眼吧。”顾长思把头埋进臂弯,“我连个尸骨,都看不到了吗……让我回去吧,长念,求求你了,我想再见见他,哪怕是尸骨也行,我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嘉定关外呢?”

  那个地方那么冷,那么寒,那么孤独,霍长庭不会喜欢的。

  终究是……等不到了。

  *

  霍长庭死讯和北境丢失的消息一同传回长安城,举国哀痛,宋启迎罢朝三日,并为其安排了亲王规制的葬礼,就在这样忙乱的时节,昭兴十一年潦草落幕,迎来了十二年的晨辉。

  顾长思自从回了长安后就把自己锁在霍长庭的屋子里,谁叫也不出去,饭菜都被送到屋里,可整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迅速消瘦了下去,直到玄门中要给霍长庭办葬礼时,他才从屋中出来。

  按照惯例,每任门主会为玄门已逝之人亲刻牌位,供在祠堂,岳玄林选了一块上好的木材,就在拿起刻刀时,这个数日不曾开口的二弟子说话了。

  顾长思哑声道:“师父,大师兄的……能不能让我来刻?”

  岳玄林深深地看着他,他自从把顾长思从淮安带回来后就没见过他这样消沉了,之前霍长庭还同他讲过,说顾长思没有安全感、敏锐又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性子哄得开心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从根上修复好了他的创伤。

  现在看来,新伤叠旧伤,他整个人愈发的冷冽起来,像是一块寒冰紧紧冻住,快乐与悲伤、坦诚与警惕,都在里头了。

  岳玄林将东西交给了他。

  顾长思跪在蒲团上,一笔一笔地刻,刻霍长庭的身份地位,刻他的名字,刻他的生辰八字,刻他的……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顾长思的刻刀诡异地停了一停,那段记忆太过鲜血淋漓,他总是不愿意去回想,可这个时候不得不去思考,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在哪?死时身边有谁?痛苦吗?

  他的刻刀久久在昭兴十一年腊月后不能落笔,纠结半晌,还是落下了个“拾”。

  就在他自虐一般想写“玖”的时候,秋长若叫住了他。

  她说:“腊月十八,一定会是腊月十八,不可能是腊月十九的,长思,他怎么会……怎么会忍心呢?”

  “好。”顾长思手指颤了颤,一笔一划地刻下“捌”。

  最后一笔洗完,他手一抖,刻刀摔在地上,整个人心痛得直不起腰身。

  “我再也不过生辰了……”顾长思低声道,“再也没有生辰喜乐了。”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顾长思每当生辰到了时,总会生病,就算是失忆了也会,像是身体都记住了那个腊月底的刺骨冰凉和身心重创,失忆后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祈安他们就找了个算命的理由,骗骗他哄哄他,也就过了。

  其实不是,其实并不是。

  顾长思从小到大的生辰都过的,小时候有父亲母亲,后来有霍长庭,到后来……他们都走了。

  于是每到生辰之际他都会生大病,那场酣畅淋漓的冬雨从昭兴十一年一直下到如今,浇毁他的精神,淬灭他的灵魂,连忘却都无法遏制的悲伤与痛苦。

  只有……只有霍尘回来的这一年,他安然无恙。

  因为即使不相认,他的灵魂深处也明白了这样一件事——他回来了,那个消失在风雪之中的人,虽然晚了五年,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他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