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兴十年,冬至,长安落大雪。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仿佛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境在打仗,那股来自北方的寒风像是把肃杀的萧瑟都刮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包子铺的老板揭开蒸笼,冷风瞬间把热气冻在半空。

  他又赶紧拣了两个包子出来,把蒸笼盖上了。

  “客官慢用。”小二端着盘子送上来,桌子前面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

  “老板,要两个包子,一碗豆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对面坐下来个青年公子,搓了搓被冻得发僵的手,感受到对方在看着自己,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都坐满了,兄弟,跟你拼个桌。”

  他俩单看外貌都能差个辈分,中年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那青年倒是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道:“今年可真冷,兄台这副打扮看起来也不抗冻啊?我家离得不远,要不要借兄台两件衣服?寒冷冬季,日子可不好过。”

  包子上来了,那中年人拿手向他那边一推,颇有想让他闭嘴的意思,言简意赅道:“不必,多谢。”

  青年耸了耸肩,没说什么,拎出筷子来对齐。

  就在这时,中年人面色一凛,本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霎时挪到了一旁的短刀上。

  青年人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怎么?兄台出来吃个早饭,还要带防身的兵器啊,警惕性够高的。”

  中年人无暇搭理他,因为他说这话时,四周的商贩纷纷掀了斗笠,各个面色凶恶,持着兵刃,将他们这桌团团围成了个圈儿。

  青年自说自话:“怎么还不搭理……”

  “闭嘴。”

  中年人手中寒星一亮,短刀脱鞘而出,还不等那些人冲上来,身侧的木桌骤然被人自下踢翻,滚烫的豆浆泼了那中年人半身。

  那中年人显然未想到有此变故,愣怔的一瞬,一柄长刀自那翻起的木桌背后刺来,持刀的人手腕一翻,木桌刹那间被炸了个七零八落,露出青年人星子一样锐利的眼睛来。

  短兵相接的声音铿锵有力,不过短短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好几十招,青年手中长刀翻了个花抛在一侧,旁边包围的人影一闪,一柄长.枪如颗流星一般落入青年手中。

  中年人大惊失色:“中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霍长庭,奉令抓捕狼族细作。”霍长庭勾唇一笑,“兄台,旨意已下、命令已领,束手就擒吧。”

  霍长庭换了长.枪,与持刀时候完全是两个打法,那柄枪到了他手中如虎添翼,他整个人身形都快了几分,进可攻退可守,中年人饶是左右开弓也未能近他身体半分。

  长.枪落在他右手里掉了个个儿,在中年人还未站稳的那短短一瞬,霍长庭又准又狠地用枪柄抽了他的膝弯,只听一声巨大脆响,中年人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包围的人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那中年人七手八脚地捆严实了。

  收兵。

  大清早来了个开门红,霍长庭心情颇好,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吓坏了的店家手里,歉意道:“事出突然,只能出此下策,今早的损失算我头上,哦对了,我还要四只包子,不要豆浆了,要两碗红豆粥,都带走吃……”

  他还没点完,整个人就被撞了一个趔趄,一转头,苑长记搂着他的肩,正抬眼笑嘻嘻地冲他乐。

  “好帅啊大师兄,你枪法又进步了。”

  “好意思说,你今年十五了,苑大人放你进大理寺历练,就今早这个情况,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在这里起码也要配合我们抓人,保护好百姓,而不是看我耍枪,知道吗?”

  霍长庭一面损他,一面接过早饭道谢,拎着东西就要走。

  苑长记嬉皮笑脸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只有一个人,而且你们的人围得很严实么,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了,我这不给你带枪来着,要不能这么快拿下吗?这包子我就当谢礼——哎?!”

  霍长庭举高了东西,他比苑长记大三岁,比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公子高了一个头:“用刀我也照样,只不过用枪是我的长处,再说了,别巴望着这些,玄门里有早饭,这不是给你的。”

  “你就偏心!就给长思带!!怎么都是师弟,你就宠他!你都说玄门有早饭了你还给他买,怎么我、长念甚至长若姐都没有这待遇啊!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就这么一路聒噪着回到了玄门,封长念在院子里练功,人还没到,他就听见苑长记那大嗓门,简直要把石狮子上的雪震掉。

  “得了得了我的祖宗啊我的耳朵!”霍长庭抵住一只耳朵,“救了大命了,长念!你快点儿,去叫师父管管这泼猴!这从哪家水帘洞里钻出来的,就知道闹我。”

  “师父一大早就入宫了,不在玄门。”封长念忍俊不禁地扫了他们一眼,“忍着吧,谁让你是大师兄呢。爱莫能助。”

  霍长庭骂道:“你这小子——”

  “饭好啦!”秋长若脆生生地在膳厅里唤她这些师兄们,“再不来吃我一个人包圆了啊!”

  “别别别!姐!你是我亲姐姐!!我要饿死了给我留口!!!”

  苑长记当时就放弃了霍长庭手里那三瓜俩枣,拽着封长念一阵风似的就跑了进去。

  霍长庭长长地松了口气,还是师妹好,师妹贴心,不像那俩师弟一个两个的能把他扒层皮……

  “咳咳。”

  霍长庭当即挺起腰杆,向声源处望去。

  顾长思抱着双臂站在廊下,正歪着头朝他笑。

  他应是刚起,寒冬腊月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袍子,可眼里那些光芒令人望之惊心动魄,彼时他不过十七岁,十七岁的顾长思身上还没有后来饱经风霜的锐利和锋芒,整个人温润得像是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哎哟我的小祖宗!”霍长庭瞬间把那几个抛在脑后,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还没等顾长思说话,解开自己的大氅把人围了起来,“大冬天的就穿着点儿出来瞎晃,不冷吗?!”

  “我身子骨好得很,不至于的。”顾长思笑眯眯的,“有股血腥味儿,抓到人了?”

  “你这鼻子也太好用了。”霍长庭给他解了也不是,围着也不是,“抓到了,北境打仗,牵一发而动全身,京城也肯定不消停。”

  “没事不嫌弃,就这样吧。我包子呢?”顾长思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被霍长庭一直抱在怀里,硬是没降几分热度,“从狼族公主在大魏境内身死后就没消停过,各大都督府都忙,你注意些身子。”

  “关心我啊?这么贴心要不来霍家当媳妇?聘礼我让我爹给师父送来。”

  “滚蛋。”

  次日就是大朝会,霍长庭作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顾长思身为淮安王世子都要上朝,于是霍长庭干脆就没回家,在玄门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好说歹说把顾长思从被窝里哄了出来,顶着萧瑟的冷风和岳玄林一同上朝去了。

  其实昨天岳玄林从宫中回来时脸色不大好,霍长庭是玄字门里年纪最大的,也最早入官场,看得懂的东西自然比弟妹们多些,但岳玄林没有说的意思,他也没有追问,琢磨着八成是战事不顺利。

  果然,朝会上鸿胪寺先例行禀报,几个流程走下来,到了议事环节,皇帝将北境战役提了出来。

  “如今北境战况胶着,狼族攻势愈发凶猛,令人不得不担忧。”宋启迎道,“北境都指挥使裴敬与狼族作战多年,敌方对他的行军布阵、为人品性也有了一定了解,怕是不够出奇制胜,朕想派个新的主帅,年后前往北境支援,打个狼族措手不及,速战速决,众卿意下如何?”

  “陛下。”太傅周忠行了个礼,开口道,“不知陛下是否已有人选。”

  “有。”宋启迎手中摩擦着龙纹玉佩,“中军都督府,霍长庭。”

  霍长庭猝然抬眼,被点到时还有几分震惊。

  他的确带兵打过几次仗,也作为兵卒跟着上过北境战场,但主帅分量之重,再加上北境打了一年多,已经有几分疲于作战,粮草、弹药都有些亏损,这样的情况让他一个新人做主帅,的确有些冒险。

  “陛下。”霍长庭本人还未来得及表态,他爹霍韬就先一步站了出来,“霍长庭今年才十九,怕作战经验不足,北境之战兹事体大,臣担心……”

  “霍爱卿担忧儿女之心朕也能体会,但朕做此打算有几个想法,其一,北境之战陷入胶着境地,破局是当务之急,年轻人敢拼敢闯,破局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其二,大魏有名的将领就那么几位,之前的战役与排兵布阵之法怕也早就被揣摩多次,要想出奇制胜,就得启用新人;其三……”

  他顿了顿,冲着霍长庭露出个欣慰的笑:“长庭几次三番上战场的功绩朕是看在眼里的,他有将帅之才,从古至今,有名的将领十多岁声震寰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朕对长庭有信心。”

  四下皆静,视线若有若无地都落在了这个被架在高处的少年将军身上,霍长庭手持笏板,冒着宋启迎期盼的目光出列,深深一拜。

  “臣,不敢负陛下所望,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哈哈哈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长庭,朕对你很是信任也很是期待。”宋启迎抚掌大笑,似是欣慰似是感慨,“玄林啊,朕知道玄门人才辈出,兄弟亲厚,你和霍爱卿能够为大魏为朕培养出个将帅天才来,朕真的不知道如何奖励你们。”

  岳玄林和霍韬忙道:“臣不敢居功。”

  他快活极了,却猛地一转话锋,道:“说起来,小淮也刚刚过了十七岁生辰了,朕知道你和长庭一向感情好,愿意不愿意和长庭一同出征北境,沙场历练?”

  他笑音的尾巴还在大殿中回荡,笏板后,霍长庭的笑容猛地收了回去。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屏气凝神,都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将算盘又打在了顾长思身上的。

  淮安王世子,若他一辈子无声无息,也就是个袭爵的普通孩子了,他身份敏感,所以入玄门后,岳玄林就三令五申地告诉他,不可有建树,不可有军功,不可有结党营私之嫌,才能在宋启迎眼睛底下活得安稳。

  顾长思也一向很听话,从他跟岳玄林回来起,他收敛了自己的锋芒,除了玄门之内,几乎没怎么参与过官宦之间的交往,大朝会也是身为淮安王世子点个卯,从来不出言。

  今天宋启迎破天荒地把话头递到他嘴边,顾长思目光微微偏移,看见了霍长庭偷偷投向自己的目光。

  不可有军功。

  但真的甘心吗?

  其实还是不甘心的吧,他捏了捏笏板,没有人不希望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驰骋疆场,并肩而立,一同扛起大魏的一线江山,将后背放心大胆地交付给对方,在情爱之上,又多了一层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

  当时他和皇帝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后来那般地步,因为当年顾长思还小,皇帝对他的忌惮没有那么深,再加上畏首畏尾不是他顾淮的性格,既然皇帝主动邀请,他又何必退而又退。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出列行礼道:“……臣愿意。”

  *

  出征日期定在上元节后,昭兴十一年正月十七,顾长思被留下来与太子一同用早饭了,霍长庭无事可做,本想跟回玄门补一觉,可岳玄林步履匆匆,甚至连霍韬都没捞着自家儿子,先把他叫上跟自己走了。

  岳玄林直接把他带回了玄门书房,门一闩,把送早饭的下人都打发去了膳厅。

  “怎么了师父?”霍长庭打着哈欠,“我还想补一觉吃饭呢。”

  岳玄林的脸色格外不好,霍长庭歪了歪头,走过去从善如流地给他师父捏肩膀,好声好气道:“怎么啦?师父,是不是因为阿淮答应皇帝跟我一同出征的事所以担心他?我看未必吧,陛下说不定也是想缓和关系,再加上还有我在,不会让阿淮出什么事的。”

  “长庭。”岳玄林捏住他的手,“我不是担心长思……陛下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还给他下什么圈套,陛下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霍长庭绕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那是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让师父愁成这样?”

  岳玄林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长庭啊,我是担心你。”

  “我?”

  “陛下昨天召我入宫,此次让你挂帅出征,或许他……”岳玄林顿了顿,“或许他不想让你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