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王爷!!夜间不得探视囚犯,王爷!!!”

  郭越一个头两个大,算起来这是顾长思第二次闯刑部大牢,上一次是哥舒骨誓,这一次是何吕,都是两个仇家,顾长思凶恶的表情让郭越一缩肩膀,没有由来地与三年前闯牢看哥舒骨誓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又是谁惹到这个人了……

  顾长思直奔最内而去,封长念盘查无果后被换到了何吕隔壁的囚室,看见顾长思怒气冲冲地进来,本来昏昏欲睡的整个人都精神了。

  “长思,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顾长思没理他,直接从腰间抽出破金刀,顺着囚牢的铁柱就搁在了何吕颈上。

  森然的刀光照亮阴暗的牢笼,所有人纷纷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有封长念还敢开口:“长思,冷静,何吕是朝廷钦犯,三法司不上奏都定不了他的罪过,不能杀……万万不能杀。”

  顾长思喘着粗气:“霍尘的事,一五一十,讲明白了。”

  何吕被本破金刀骇得瑟瑟发抖,闻言一怔,旋即扯了扯血淋淋的唇角,露出个讽刺又可怖的笑容来。

  “你知道了?”何吕赤红着眼睛,有疯魔的痕迹一点一点弥漫上来,“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他兑现诺言了,他兑现诺言了!!!”

  “告诉我真相!!!”

  何吕狗爬着落到狱边:“无论霍尘是不是别人,但他这层皮披的就是和我有旧缘的人……我、我当年,我的确,我收受贿赂,我找人顶替了他父亲的科考名额,为了息事宁人,我趁着方郜案空缺,求了陛下,把我提到了长安为官。”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把霍家人,都杀了。”何吕抓着他的破金刀,鲜血淋漓流下,“他们说霍尘是遗孤,是我没有察觉到的尾巴,是我留给自己的把柄,但不可能的,我都杀干净了……”

  “不、不。”他诡异地摇了摇头,“都没关系,反正霍尘信啊,他一来是为了杀我,二来是为了杀把他亲手提到长安的岳玄林。”

  “背后……背后还有哥舒骨誓的事情。他当年,走投无路,又是黑户,只能靠盗墓为生,胆大包天,偷到了狼族人的王陵里,被哥舒骨誓抓到了,哥舒骨誓当然不信他的身份,于是给他下了蛊,又多加盘问,多加追查,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把送上门来的、免费的刀,谁不愿意要,哪怕有国仇在前,但毕竟家恨也有啊,况且,杀个我,杀个岳玄林,并不足以让江山倾颓,霍尘为什么不做呢?”

  ——狼族与大魏一样,流行土葬,陪葬品众多,有兽骨也有金银。兽骨坚硬,可以改造成工具;金银那便不用说了。我知道大魏对于盗墓一事法治严厉,可两国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挖点儿狼族的墓,王爷,就别追究了?

  ——霍大人,你这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头脑受到撞击所致,你知不知道有人给你下蛊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不愿你为难。

  好个不愿你为难。

  顾长思紧紧地抓着铁栏杆,任由冰冷的触感自掌心蔓延,一路几乎都要冻到五脏六腑深处。

  何吕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怎么样啊定北王殿下,连我都知道,殿下同狼族是血海深仇,我看霍大人对王爷用情至深至纯,想必也是因为如此,才不敢告诉你,他早早和哥舒骨誓勾搭在了一起,情爱算什么东西?比得上父母养育之恩,比得上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吗?!”

  “哥舒骨誓也知道啊,他早知道霍尘喜欢你,你也真把人留在身边,他们密谋的时候你撞见过吗?或许也撞见的过吧!可霍尘敢告诉你吗?他不敢,他只能瞒着,他什么都不敢跟你说,他怕你怪他!”

  何吕啐了一口:“贪心,谁没有贪心,我也贪,霍尘就不贪吗?!我贪,下场是我完蛋了,我要被处死了,我那些烂账被翻出来了。可霍尘又好到哪里去?!他情也想要,恩也想要,爱也想要,义也想要,最后下场只能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悲惨!我就等着他遭报应的那一天!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封长念厉声道:“你把嘴闭上!长思!这一切不过是‘霍尘’的事,霍尘没动手,他也在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份,你别气急攻心,遇到狼族的事就冲昏头脑了,一切听听他怎么说啊!?”

  不一样。

  这不一样。

  顾长思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连破金刀都拎不住。

  对于一个总是疑心的人来说,信任是最难的事情,比要了命都难,霍尘一步步是如何撬开他的心防,一步步是如何走进他的心底,顾长思现在对每一幕都那么清晰。

  越清晰,就越难过。

  岳玄林是他什么人啊?那是他的师父,是他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可他带着霍尘回来见岳玄林时,霍尘想的是什么呢?

  霍尘看着自己对岳玄林陪伴尽孝的时候,霍尘想的又是什么呢?

  他当真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复仇的手段之一吗?!为了靠近岳玄林、为了接近玄门,难道这其中就没有半分私心吗?!

  顾长思越想越怒,越想思绪越激荡,用力地抽了一把栏杆,收回破金刀,用尽最后的力量走出了刑部大牢。

  封长念犹在劝阻:“长思!长思!!!”

  顾长思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也听不进去了。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乱成一片,顾不得还在生病,在门口扯过一匹马,二话不说地疾驰而去。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玄门里宁静如死。

  秋长若瘫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刚刚做好的药丸,她按照最新的方子制出来的,六分把握,要么破蛊,要么即死,她行医多年,第一次对日日草拟的药方有了忐忑之感。

  苑长记无声地站在她身边,出神地想着。

  怎么会呢……

  霍尘,种种证据指向他就是霍长庭,又怎么会和一家与师父有血海深仇的人扯上关联呢。

  明明霍尘笑起来那样温柔,嬉笑怒骂都带着一副风流相,抛却身份不谈,也是个那样好相处的、善心善意的人,怎么会是个背负血海深仇,隐忍了那么多年的人呢。

  门外一阵嘈杂,两人纷纷回过神向外看。

  顾长思一身玄色大氅,面色不虞,谁说话也不听,直接冲着地牢而去。

  糟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对视一眼,急忙跟了过去。

  玄门地牢不比刑部大牢,只是个关押人的地方,没有那么骇人的刑具,可霍尘被绑在椅子上,却觉得这里比那刑部大牢还要冷上三分,冻得他几乎都不会思考,也不想再思考。

  顾长思会知道么?

  他会恨自己吗?

  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大门被一脚踹开,霍尘没来得及抬头,顾长思一阵风似的就卷到了他面前。

  霍尘抬眼,张了张口,就从顾长思面上的表情获得了一切他想问的答案。

  顾长思都知道了。

  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是无限柔情:“更深露重的,身体还没好,怎么就来了这种阴冷的地方?”

  顾长思用那双眼睛无声地质问着他。

  “晚上的药吃了吗?苦不苦?”霍尘泪光闪烁,“我之前买了桂花糕,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就放在我屋里,让祈安给你去拿点儿,压一压,药要吃,你身体不好,别犯倔。”

  “霍、尘。”顾长思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这就是……你的不可言说。”

  霍尘猛地闭了嘴。

  “这就是……你的不愿让我为难。”

  “这就是……你回答过我的,与大魏、北境、嘉定,都无关,”顾长思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是没问你和我有没有关,我真的以为会和我无关的。”

  “岳玄林是我的师父,是我九岁没有家了后唯一的亲人,他养我、教我至今十五年,就算他是宋启迎的左右手,就算我和宋启迎闹到不可开胶,我都从来、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真心、对我的爱护,可是霍尘……”

  顾长思弯下腰来:“你要杀他。”

  “你要和狼崽子哥舒骨誓一起杀他。”

  顾长思猝然出手,一把拧住霍尘的喉咙,整个椅子蓦地往后一仰,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我有多信你。”顾长思缓缓发力,手指收拢,捏得他喘不过气,“我又有多爱你……”

  霍尘艰难地喘喝,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他依旧对着顾长思在笑:“我是狼族派来的一把刀,我爱你。”

  “这两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猜猜是哪一句?”

  顾长思抿住了唇,盯着他的眼睛,自己却先泪意汹涌。

  霍尘缓声道:“我不是哥舒骨誓的刀,我知他对大魏的虎视眈眈,更知国之重远远大于家之责。我不会成为他伤害大魏的利器,更没有和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没有、也不会听他的话。在发现自己的身份存疑后,我就没有那么着急动手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淮,我知道我说不清的事情很多的。”霍尘深深地看着他,“所以我着急了,我想恢复记忆,就能说清了,我就能清清白白地见你了,可师父先来了,事情变得我控制不住了。”

  顾长思两只手都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霍尘,你……你当真好极了。”顾长思咬紧牙关,“你要我还怎么信你,我还怎么信你!!!”

  “长思——!”

  岳玄林一声厉喝,苑长记的动作快成了虚影,一把拉开了顾长思,死死搂住了他的肩膀。

  “师父!”顾长思怒不可遏,“这事儿你别管,让我问个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还要问什么?”岳玄林快步走来,抖了抖袖子,拨弄了一下霍尘的脖子,“……祈安。”

  祈安立刻道:“在。”

  “送长思回去休息。”

  “师父!人是我带回来的,怎么处置也该归我!你不能……”

  “身体还没好,逞什么强?!”岳玄林语气愈发冷肃,“定北王府不想回,就在玄门睡一觉,霍尘的事我自有决断,你不必管了。”

  “师父……”

  “你就听师父的话吧。”苑长记按着他,“师父心中已有定夺,有什么事我一定来告诉你行吗?”

  “我开了安神散,祈安给长思熬了去。”秋长若往祈安手里塞了张方子,快步走到顾长思面前,“此事还有其他牵扯,今夜……怕是就能够水落石出,长思,我知道你将霍尘看得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以吗?”

  顾长思只是无声地看了眼霍尘,霍尘也在悲伤地望着他。

  末了,顾长思轻轻一挣,从苑长记手里挣扎出来。

  “好,”顾长思一抹泪痕,“我等着明早的结果。”

  祈安扶着他快步出去了,岳玄林默默地站了会儿,对秋长若伸手道:“长若,东西带来了吗?”

  霍尘眼中猛地闪过光亮,看见秋长若将一枚药轻轻地放在岳玄林手心。

  岳玄林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近距离看着他:“这枚药,长若已经尽力去改药方了,但还是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解了你的蛊毒,你如果愿意,吃了它,六成的可能会想起一切。”

  “如果不愿意,就再等等,或许以后会有更好的方子……”

  “给我!”霍尘往前一蹿,又被束缚的绳索按回椅子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让我吃吧,六成足以,我会熬过来的,我会等到明天的太阳,我会清清白白地去见长思的。”

  岳玄林将药抵在他唇边,霍尘想也不想,一抬头便吞了下去。

  药效缓缓发作,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去祠堂吧。”

  秋长若留在最后,脚步略略顿了顿。

  “霍哥……”她略带哽咽,“如果你真的是……我们其实,都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霍尘无声地垂下头去,仿佛坠入了一场沉眠。

  秋长若拭了拭泪,把门带上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玄门中人声渐止,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旧梦,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