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药果然又苦又涩,饶是顾长思吃惯了苦药,喝下去的时候也不禁微微蹙了蹙眉,从舌根底下都泛着苦味儿,只想拿点儿什么来压一压。

  霍尘凶狠的性格又收敛了回去,转而低眉顺眼地把桂花糕抵在他唇边。

  顾长思一低头叼走了,透过镜子恶狠狠地瞪他:“你属狗的?你看看这印子!”

  幸亏这是冬天,高领穿惯了,也没几个想不开又胆子壮的人去扒定北王殿下的衣领,唯一一个想不开的还胆子壮到了底,正在后面心虚地盯着他肩颈处的齿痕。

  “你……”顾长思自己轻轻碰了碰,“……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啊霍尘?”

  他知道的不多,但或多或少都能听说过几个,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个巨大的风月场,长安城里的纸醉金迷刮得远比顾长思想象的要厉害,他于风月事无意,可一来二去,也听说一些在风月事上很特殊的手段。

  还挺疼,但没出血。

  霍尘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从前也没试过。”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把衣服披上了,默默无声地坐在一旁咬一块糕点。

  霍尘蹭过去:“生气啦?”

  顾长思瞥他一眼:“滚一边儿去。”

  “我不,我怕你还嫌苦,等着给你拿糕呢。”霍尘又捏了一块在手里,“清甜味儿,你喜欢?”

  “嗯。那家城西老字铺开了好多年了,一直是这个味道,我曾经……”他顿了顿,“据说我曾经很爱吃,失忆之后他们也会给我买,的确还不错,可见有些东西是天性。”

  “哦——所以小王爷喜欢清甜味儿是天性,我记住了。”

  那他语气调笑意味太重,顾长思提起一拳,大有再说就要抡下去之意。

  霍尘只好讨饶,连声道不说了,才把毛给人顺下去。

  “话说回来,皇帝会怎么处理肃王?”霍尘双手搭在顾长思膝头,“真的会杀了他吗?”

  “应该不至于,他也得师出有名,只要明壶不是肃王派去的,皇帝根本没有理由对肃王下杀手。”顾长思嚼着糕,眼神有点发直,是有些困了,“不过就算明壶胡乱指认,真的攀咬了二皇叔,顶多就是个终身不释,不会斩立决的,没那么严重。”

  霍尘引着他往床上走:“真的吗?我看肃王吓成那个样子,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呢?”

  “他就是胆子小,再者而言,皇帝也知道他的性格,应该对他没那么多猜忌吧。”顾长思坐在床边重新漱了口,动作略略一顿,“你睡哪儿?”

  霍尘轻车熟路地把人往里推:“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嗷!”

  顾长思单手擒住他的脖子,朗声道:“祈安!别给我偷懒,该你干的活自己干,把姓霍的给我丢出去!”

  *

  诚如顾长思所言,肃王一连几日在王府闭门思过,没闹出什么动静来,皇帝也没有传召,后来都到上元节家宴了,皇帝才一道旨意把肃王宣进了宫。

  再度宣进宫时三法司都在,此案拖了太久,该下一个决断,于是最终定性为明壶在逃,肃王监察不力,十春楼清查后才许再开业。

  “此事,到此便罢了。”宋启迎最后掷地有声地下了定论,“朕已经给周忠上了美谥,聊表安慰。但在座的都是宗室亲族,关起门来说一家人的话,朕希望此事能够让诸位引以为戒,二皇兄纵使有千万个粗心大意,身为皇亲,国家大事之上,还是需要恪守冷静本分。”

  肃王惨白着一张脸:“臣,谢陛下恩典,定当谨记陛下教诲。”

  宋启迎满意道:“行了,今天是上元佳节,朕与诸位同饮,不醉不归。”

  舞曲曼声响起,教坊司的舞姬们身着粉白色衣裙鱼贯而入,殿门大敞,从那飘扬的水袖中望去还能窥得见苍穹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薄薄的月光洒下来,映在杯中酒里被一饮而尽,顾长思放下酒杯,坐在对面的肃王面色依旧黯淡,在这样祥和喜乐的氛围中格格不入,就连他平素最喜欢的美人都无暇欣赏。

  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格外少见,顾长思多瞥了两眼,眼前的舞姬就如莲花灯似的打了个旋儿,让出执杯走向他的宋启迎。

  “长思。”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杯酒,三皇叔敬你。这些年在北境确实是辛苦了,此番回长安,又闹出了这样那样的事端,皇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长思给双方递了个台阶下:“陛下,臣惶恐。臣——”

  “这些日子估计你都没能好好休整一下,这事儿闹得,朕是真的想让你回来躲躲懒的。”宋启迎压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要不这样如何,左右明壶身世还没查完,你再在长安待一阵子,好好松快松快,也不算千里迢迢白白回来这一趟。”

  顾长思张了张口:“陛下,臣——”

  “那就这样,北境在温知手下井井有条,你也不必挂心。”宋启迎乐呵呵地又拍了拍他,“得了,坐着吧,朕再去看看你的五叔六叔们,过两天天气暖了,朕带你们去围猎,看看你骑射功夫如何了。坐吧,坐吧。”

  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晃走了,顾长思魂不守舍地坐下,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酒杯硌出了数道红痕,他咬紧牙关,只恨怎么没带破金刀来给他脑袋上开个瓢。

  之前岳玄林就暗中敲打过他,这次归京怕是没那么容易回去,明壶之事后,他本以为是个合理的理由早日离开,毕竟此事还得往狼族那边查一查。

  却不料宋启迎这么大言不惭,连个理由都不听他讲,直接就把人按在了长安城,不许走,走了便是抗旨不遵。

  他愤愤抬头,与那惨淡的肃王眼神猝然相碰。

  肃王哆嗦着抬起桌上美酒,慢吞吞地越过舞姬,来到了顾长思面前。

  “长思,一会儿散席后,亥时末,你来一趟肃王府好不好?”他的眼皮浮肿,看上去不知道哭了多少日子了,红血丝爬满了他略显浑浊的眼珠,看起来尤为可怜,“求求你了,二皇叔有话想跟你讲。”

  *

  顾长思那颗心自肃王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定过。

  他眼皮乱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可看宋启迎开怀地大笑,甚至还主动去和肃王喝酒,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顿家宴吃得他如坐针毡,散了席就赶快跑了。

  霍尘接到人,看见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毕竟上次宋启迎召他入宫、命他不许再去玄门时,顾长思的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马车上有备着解酒的热茶,霍尘给人倒了一点,刚嘱咐小心烫,就被顾长思一饮而尽。

  “我觉得不对。”他定了定神,把家宴上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然后迷茫道,“还是太奇怪了,皇帝、肃王,都太奇怪了。”

  霍尘对肃王没什么好印象,酒囊饭袋这四个字几乎是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但也觉得蹊跷,在宋启迎面前他先求生后揽罪,他又是那样一个胆小怕死的性格。

  “苑大人查崔千雀有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他还在跟,他——”

  马车猛地一刹。

  顾长思撩开轿帘,说曹操曹操就到,苑长记气喘吁吁地勒紧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险些踩烂了前室,少卿大人来不及喘一口气,厉声道:“崔千雀去肃王府了。”

  他是在十春楼发现她行踪有异的。

  十春楼近日清查,闭门歇业,账房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算损失,崔千雀目光扫过最下面的一行数目,毫无波澜地转眸看到一旁日日点卯的苑大人,还主动去打趣他。

  “苑老大人要是知道你日日往十春楼砸银子,不会拿着家伙把小女子这楼都给拆了吧。”

  苑长记别开目光:“……不至于。”

  “那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白拿你的钱,你跟我来。”崔千雀眼波一转,盈盈把人往楼上带,“来啊,苑大人。”

  苑长记很惊恐,但崔千雀勾住他前襟硬把人往楼上带,一室暖房内,苑长记慌张地快要站不住,只能闭着眼睛念清心咒,崔千雀就笑了,让他别紧张,自己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来。

  那一刻苑长记五雷轰顶,还没用他那见多识广的脑袋想象出那些什么东西,只听隔壁轻微的一声窗户响,他猛地冲了出去,却发现窗户大开,人早就不见了。

  ……真他娘的会玩手段!!!

  苑长记也跳窗就追,但残余的几分理智让他没有打草惊蛇,一路看她从后门钻进了肃王府。

  大理寺少卿还没那么大的职权能够进王府抓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来劫有这个本事的定北王殿下了。

  顾长思也没心思开他玩笑了,那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嘱咐车夫道:“改道直接去肃王府。”

  “还是我来吧。”霍尘把当日的银子结给车夫,让人下了车,又把苑长记薅了进来,“坐稳了,我驾马车有点野。”

  饶是霍尘再快的速度,到达肃王府时,顾长思也没看见崔千雀的身影。

  府内静悄悄的,原来肃王三妻四妾,王府上美人无数,从未如今日这般冷清过。四下里都是黑的,只有正厅点了灯,像是一只沉睡在黑暗里的巨兽只睁开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长思的身影。

  “二皇叔?”顾长思敲了敲门,得来一声应,肃王就坐在主位上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顾长思四处看了看:“怎么也没叫个人侍奉着,二皇叔今夜喝得有些多,还是早早喝了解酒药安置吧。”

  肃王没问他为何早早地来了,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只是冲他招招手:“我都让他们下去了,就我们叔侄俩人,长思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顾长思摸索着坐下了。

  肃王把人叫了来,却又迟迟不开口了,只是目光灼灼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好久,忽然笑了一下:“之前,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们平素没少打趣他,将来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太子妃,想来他性子温和,必定得娶个泼辣的,杀杀他的性子。”

  “最后,竟也没想到,居然是顾大人。”

  顾长思本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胡思乱想,从崔千雀又转到了宋启迎身上,努力想从其中找出能够解释种种不安的蛛丝马迹,只有听到这一句话时,才微微愣了愣,抬起头来。

  好久了……当真好久了,好像自从他父亲被贬斥、连带着母亲也一起去了封地淮安后,身边人就没有人叫一声,顾大人了。

  人们都叫她淮安王妃顾氏。

  可她在成为太子妃、淮安王妃之前,是通政司正三品通政使,顾令仪。

  她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入朝堂的女人,在大魏第一美人的头衔之前,还有大魏第一才女之称。

  她温和、淡然、坚韧、悲悯,与当年宽厚、温良、贤明、仁善的太子殿下宋启连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两人志趣相投、情谊相合、政见相当,从国政大事到家中私事,总能有说不完的话。

  为了不辜负顾令仪的才情,宋启连也曾跪请魏文帝,让他不要在大婚后免除顾令仪的官职,通政司隶属六部之外,绝不会牵扯朝堂结党之风。

  魏文帝当时也是爱才惜才的,恩准了。

  只是后来太子被废,宋启连居家迁往淮安,顾令仪也不得不从通政司被贬谪了下来。

  所以……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其实我原来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对淮安王府那么记恨,大皇兄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他若真想争,怎么会由宋启迎夺走他的位子。”

  “可他不会争,他是个真君子,在自己活得痛快之前,家国天下、皇家清誉、万里江山……都在这之前。”肃王笑了笑,“要不,怎么会遗诏在手,都不回京继承大统呢?”

  顾长思眸色骤冷,警惕地看着他。

  “你放心,放心,长思,我对遗诏的事没有兴趣,我也不会问你。我也明白,这是大忌,是你的、也是皇帝的大忌。”

  他好像想坐起来,可惜手软脚软的,又失败了,只能跟一摊烂肉一样堆在那里无助地叹气。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之前一直想不明白,连我都知道大皇兄的为人,皇帝那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

  “但我今天,终于……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顾长思双手交叉,微微前倾,仿佛即将从那波谲云诡的事情中找到一缕破解的曙光,“皇帝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啊,他今天召我去,跟我说……”

  “说……”

  “朕可以原谅你。”当时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知道二皇兄的性格,实在不像是能够容许蛮人胡作非为的人,所以,朕原谅你了。”

  “但是。”他压着要谢恩的肃王,不让他起来,“朕真的想知道,一个青楼女人,为什么会让你宁愿俯首认罪,也要免除她的刑罚。”

  “朕了解你,可朕并不了解她。朕相信你的性情,可朕不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他松了些力道,可肃王这次是真的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皇兄,要么,你给朕看看你的决心和立场,如何?”

  肃王重复完宋启迎的话,咯咯地笑起来:“听明白了吗?长思,和你一样,他相信大皇兄的品性,但他不相信为了你,大皇兄还能够无动于衷,因为大皇兄有血脉,宋启迎就觉得,就算大皇兄会为了心中道义将遗诏都忍下来,但终有一日,为了你,大皇兄也会为你博一条生路——那就是恢复正统,将他轰下帝王之位。”

  “大皇兄的决心如此……”

  “我亦然。”

  蓦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在顾长思赤红的双眼中呕出了更加刺目的血液,那血液不似常人,黑红一片,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

  顾长思惊恐道:“二皇叔!?”

  剧痛袭来,肃王抓挠着自己肥大的肚子,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挣扎着去抓顾长思前来扶他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顾长思的小臂捏碎。

  他又吐出两口血,才能换得一丝说话的余力:“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叔叔,当年淮安王府遭难,大皇兄曾经对我那般好,可我、可我也没救一救你。”

  “我怕啊,我真的怕啊,你看,连我这般性格的人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见老三的敏感多疑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我也有点后悔,所以,临了了,我这把废物骨头若还能警示你一二,也算弥补了一点点。”

  他泪眼婆娑地望向顾长思,不知是痛的还是悔的,总之泪水蜿蜒而下,打湿了顾长思的虎口和手指。

  “他恨你。他最恨的人就是你。因为你让他看到了淮安王府源源不断的血脉留存,因为你让他看到了你已故的父母双亲,你让他觉得自己有罪孽,所以他……他的敏感和多疑,一定会对准你,甚至是毁了你。”

  “你一定、一定要小心,”肃王的语气渐弱,黑红的血色留在顾长思的前襟,留下了一张甚至能够看清指骨骨节的掌印,“他不会放过你的……小晞。”

  嗡的一声,顾长思眸子紧缩。

  肃王死了。

  那杯毒酒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无辜地映衬着月色,望着顾长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