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多年走街串巷、结交狐朋狗友,如今过了四十多年,最大的成就只有一件,就是出资买下了十春楼,自此坐享其成,每月定时定点就会有十春楼的账房将银子和账本送到肃王府。

  如今十春楼被封,宋启运还没来得及哭他的银子折了一大笔,先听到了一个噩耗——目前的风声一直吹向玄门被盗案于十春楼中的姑娘有关。

  十春楼被查了个底朝天,明壶一直下落无踪,万一她真的意图偷盗玄门,甚至她背后还有牵涉到大魏秘事、皇位、乃至威慑江山安稳的关系网,那么以皇帝的多疑,又会对他这个二皇兄猜忌多少。

  正统与否一直是皇帝心头一根刺,也是因为那封下落无踪的遗诏,皇帝总觉得自己头顶有一座示警的铜钟,所以才对他那些皇室兄弟们隐忍不发,没能如他心意一般为了坐稳江山而除之后快。

  如今相当于肃王亲自递上去了一个把柄,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皇帝手里。

  顾长思听懂了,伸手把人扶起来:“二皇叔,你先别急。此时停下查案是不可能的,皇帝震怒,三法司下场,谁都拦不住这股风势。再者而言,此事尚无定论,纵然十春楼是你的,又无人能证明你和明壶姑娘有什么牵扯,你……”

  他顿了顿:“十春楼里的名册,你都看过吗?”

  宋启运心虚地不敢作声。

  顾长思一阵无奈:“……你看过?那明壶是何等人,你也知道了?”

  “我的确看过,但那么多姑娘小倌,我哪里能一个个记得清?大多都交给崔千雀了。”宋启运头疼道,“你是知道我的,这些人名我看了眼睛疼。不过这个明壶我有一点点印象,因为她模样生得好,眼窝很深、鼻梁很高,看起来父母双方应当有一方不大似大魏人。”

  顾长思彻底无语:“……二皇叔,你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一些该有的地方吗?三法司那边已经问过崔千雀了,崔千雀说对她的身世不记得了,只记得刚来十春楼的时候她遍体鳞伤的,过得很糟,听她说父母俱亡,后来又从匪窝逃出,身世悲惨,才可怜她救了一条命。结果你这……”

  还不如崔千雀记得深刻!就知道好看好看,那满肚子里是真的一点儿正事都不放啊。

  “那种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谁会查得那么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宋启运崩溃道,“求求你了,长思,你就当可怜可怜二叔,你救救、救救我,一旦明壶落网,我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顾长思蹙眉不语。

  宋启运咬牙道:“是!你说得对!就算落网明壶也不一定会攀咬我,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况且,疑心这种东西,需要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

  “你如果真的查出是明壶所为,那女人偷的是玄门里存放的狼王冠和降书!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联想到,是不是我这个皇室中人意图勾结外邦,窥伺神器,图谋不轨。”

  “……他又没有证据。”

  而且你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吗?

  宋启运不可置信道:“你还不了解你三皇叔吗?一旦生了疑心,他需要证据吗?你父王死后,他有多忌惮我们这帮兄弟,你不知道吗?”

  “退一万步讲,你父王难道当年真的想争吗?可你三皇叔,有那么一刻真真正正放下过对你父王的猜疑和对你淮安王府的杀心吗?!”

  蓦地,顾长思放在案上的手骤然攥紧了。

  宋启运仿佛看到了曙光,趁热打铁道:“长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是个孬种,我是个草包,我惜命,我怕死,我承认我是个窝囊废,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不想让肃王府,变成第二个淮安王府了。”

  鼻端仿佛又能闻到那股熊熊烈火灼烧的味道,他的身形陡然缩小,房间都变成遥不可攀的悬崖,哭喊惨叫声连成一片,而当时的他只有那么小,只能尽全力地搂紧身边比他还瘦小的祈安,两个小小的人挤在一块儿,哭都哭不出来。

  白幔还没取下,他父亲的遗体停在灵堂,而他的娘亲毫无踪影,下人说已经去寻了,让他不要跑,就站在池塘边等,这里不会被火焰烧到,千万别出声,别被发现……

  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划破夜幕:“王妃坠崖了——”

  顾长思猛地站起,宋启运被他吓了一跳,骇得不敢作声,直愣愣地瞧着他。

  他的心脏突突乱跳,用力呼吸几下,才终于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求得了那么一丝的平静:“二皇叔先回吧,你的顾虑我明白了,容我考虑考虑。祈安,送客。”

  话音未落,门就被打开了,祈安攥着双手站在门前,面色有些难看:“王爷,宫里来人传话了。”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宋启运:“说……陛下让肃王爷进宫一趟。”

  咚。刚刚才勉强站稳的宋启运一屁股又跌在了椅子下,一脸惊恐地望着祈安,好像他是刑场上的刽子手,而那柄长刀顷刻间就能落在自己的后颈上。

  相比之下顾长思就淡定得多:“他知道二皇叔在我这儿?”

  “不知道,旨意到了肃王府,看见肃王没在,问了府上家丁才知道的。”祈安试探道,“王爷……要一起入宫去吗?”

  顾长思沉吟片刻:“去。备我的马车,送二皇叔过去,至于能不能进去。这不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么?”

  *

  明德宫里已经站了两个人了。宋启迎看到顾长思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动了动唇似乎想问他怎么来了,但碍着那么多人的面,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顾长思行礼后主动道:“臣出门上香,正遇见肃王殿下行色匆匆,是以带了一程,想着马车总比走路快些,不误了陛下的事。”

  宋启迎笑得淡淡的:“你倒是乖觉。得了,人既然到得这么齐,二哥啊,你也别怪朕当众下你的面子了。”

  肃王本就抖得跟个筛糠一样,闻言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宋启迎置若罔闻,点了点霍尘:“你说。”

  “是,卑职乃是中军都督府佥事,奉命巡查长安城,搜捕明壶行踪,今日得见明壶身影,可惜还是让她逃了,万幸的是还算有所收获,不敢耽搁,立刻呈交郭大人。”内侍捧上来一个托盘,放在肃王眼前,霍尘继续道,“敢问肃王殿下,此物你认得吗?”

  肃王哆嗦着抬眼,只一眼,险些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那是一只玉佩,但与寻常玉佩雕花刻字不同,它做工古朴,只在中间雕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狼首,连那两颗锋利的犬齿都做得栩栩如生,指腹用力划过都会落下血珠。

  “这这这……这是?!这是!?”

  顾长思都缓缓皱紧了眉头。

  “看样子二哥你是认得此物,”宋启迎没有心情听他打磕巴,又指了指郭越,“你来说。”

  “是,此物是狼族王室特有玉佩,世上仅有三枚,分别由老狼王哥舒裘和他一双儿女所有,如今哥舒裘和他的女儿已死,按理来说仅有的一枚,应该在远在北方的哥舒骨誓身上才是。”

  郭越伸手将玉佩翻过来:“陛下、肃王殿下、定北王殿下请看,此玉佩留有小字,但臣愚钝,不懂狼族语,译不出来。”

  “意思是,予爱女、狼族冰原上的明珠,公主殿下。”霍尘每说一个字,肃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卑职曾于北境任职,略通狼族文字。”

  “是不是你胡乱翻译?这怎么会、怎么会?!”肃王双目赤红地咆哮,“狼族公主?哥舒裘的独女已经死了!她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

  “昭兴九年,哥舒裘送女入长安,路上公主暴毙,让哥舒裘勃然大怒,觉得是我们大魏心不诚,暗杀了公主,自此掀起近五年的战乱,直到三年前,昭兴十三年定北王率军斩杀狼王、押解狼王世子入京,北境才得以安定。”霍尘平静地解释,“的确,她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呢?”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和暗杀公主之事有关吗?我有那能耐吗?!”肃王目眦欲裂道,“还是我偷盗?我这点儿见识还是有的,我知道那是狼族的东西,我怎么会偷?!我——”

  “够了。”宋启迎一甩衣袖,两人骤然缄默下来,“郭越已经查清楚了。明壶,年二十二,无籍贯,但看长相有异域血统。当年狼族公主身故,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此次偷盗又是缴回来的狼王冠和降书,一旦失窃,狼族大可翻脸不认,拒绝称臣纳贡,继续骚扰北境十二城。届时战火一起,数十万将士的命、边关的刚刚不过三年的太平就通通都全毁了!桩桩件件,你自己说,都指向什么?!”

  宋启迎怒极,抓起一方砚台就丢在了肃王脑袋上:“朕平日里从不管你做什么,你爱怎么胡作非为就怎么胡作非为,堂堂皇家亲王与秦楼楚馆扯上关系,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你倒好,给朕居然招来了个狼族公主当妓.子!?你哪来的胆子?!问都不问清楚就敢留下,出了事连个屁都不知道!!”

  “陛下、陛下,臣是真的不知道,臣——”

  “郭越!”宋启迎一脚踹开他,“给朕把十春楼所有管事的人都下狱,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可能知道明壶真实身份的人,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下面,掩护蛮人盗窃禁物,查出来,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不要!”肃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体面,匍匐着抱住了郭越的腿,那张保养得宜的富贵脸上涕泗横流,“陛下,求求你,不要,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启迎惊愕万分:“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青楼女人,不顾你的亲王身份,跟朕求情吗?”

  肃王哭喘着刚抬头想要分辩,宋启迎一巴掌已经扇了过来,响亮得令人不忍卒听。

  殿里瞬间安静了。

  剧烈的喘息声后,宋启迎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有出息啊,我的好二哥!”

  顾长思抿了抿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肃王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顶着那张巴掌印跪好了。

  他抹干净眼泪,像是做下什么决定似的:“陛下,我我……我,臣……臣,臣想起来了。”

  “明壶是当年秋日入十春楼的,当日,是臣的生辰,所以所有的候选名单、身世,都是过了……过了臣的眼的。”他深深拜下,“是臣失察,是臣无知。”

  他一脸痛苦万分的模样,叩首下去,眼泪全无声地砸进袖管里:“请陛下,责罚臣失察之罪。”

  这与他在定北王府里苦苦哀求的可一点儿都不一样!

  顾长思奇怪地望着这个一改常态的二皇叔,深深的疑窦几乎要把他吞没。

  为什么?就因为皇帝要处置崔千雀吗?

  “臣知错,只求陛下放过那些无辜之人。”肃王闷声道,“马上到陛下的万寿节了,此事已经惊扰到了陛下年节,若是再扰了陛下福祉,臣罪该万死。”

  宋启迎神色复杂地抬头,正与顾长思的视线相撞。

  “你想说什么?”宋启迎的眼神几乎算得上是茫然,“你知道些什么吗?”

  顾长思内心一声冷笑,心道我能知道什么。

  他垂眸道:“陛下明察,自陛下有旨意不许臣插手任何事项后,臣万万不敢多问一句、多行一步。方才臣不过想说,还有外臣在,肃王殿下毕竟是皇室宗亲,再闹下去,恐污了陛下贤名。”

  “就这些?没了?”

  “就这些。没了。”

  宋启迎几乎要被气笑了,这小子估计还是在气大年初一自己把他叫进宫,勒令他不许进玄门、不许插手任何长安事务的气,这几天真的当甩手掌柜了,一问三不知,那作壁上观的劲儿怎么瞧怎么有几分故意。

  一个无赖咋咋呼呼闹事,一个能臣沉默寡言躲事。

  好好好,当真是好极。

  就在宋启迎脸都要被气绿了时,门口内侍微微抬高声量道:“陛下,邵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