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长安城还酣睡在一片浓厚的晨雾中。

  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大门紧闭,与每个沉眠的早晨全无区别,可若凑近闻便能嗅到一丝诡异的血腥气,顺着并不坚实的门扉中透出。

  屋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女人一手执匕、一手捂紧了怀中孩子的嘴,刀落转手,将那孩子的哭喊与惨叫悉数拧在了断掉的喉骨里,血色喷涌,她松开了尸体,淡漠地去水盆中洗净了手。

  她的眼窝深陷,像是混了异族的血,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拿出外面的通缉令与她对比,那么会惊讶于那完全相同的面孔。

  “明壶,你下手太狠了。”

  “我本是路过的,要不是这家人一定要去报官,也不至于非杀不可。”她抖了抖手上的水珠,“成了?”

  “主上的意思是,血月初升,大乱之相,明壶姑娘这一枚引信点得恰到好处。”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缓缓走出,他一身金吾卫的装扮,看起来是下了夜值直接赶了过来,“只是长安反应迅速,为了防止别生枝节,只好委屈明壶姑娘避避风头,再在长安待几个时日。”

  “几个时日?说好了的,此事成了,你主子会亲手把狼王冠和降书送到我手上,并送我回去。”

  明壶终于转了过来,说话的功夫,她还将方才杀人的凶器洗干净了——那是一把小巧的银弯刀,平日里就拴在腰间,只会让人觉得是一把月牙形的装饰,殊不知能顷刻间要人性命。

  “我流落大魏八年了,八年,人人都当我死了,为了那所谓的大业,我有家不能回,可谁知道我其实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我想见我的父王和阿兄!我不要留在你们这个破地方!”

  “明壶姑娘……啊不,公主殿下,请息怒。”男人略施一礼,“但属下还是要提醒您,您的阿兄回去还能见到,您的父王已经过世了。”

  “定北王,”明壶冷冷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早晚宰了他。”

  男人眉头微微一挑,没有答话。

  明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近了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挺诧异,八年前我刚到长安时,你和那霍长庭关系很好,怎么,他死在我们狼族刀下,你反而愿意为我们效力了?”

  男人的表情霎时一沉,连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半晌,他才冷冷开口:“他不是死在你们狼族刀下。”

  “他是死在大魏人……自己人的手里。”他抬眼,“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一定。这,就是我愿意帮主上,帮你的原因。”

  *

  因着任务,中军都督府给霍尘配了一把长刀,每日挂在腰间巡查,如同杀神临世,野鬼勿扰。

  结果这人跟顾长思说:“我还是觉得如故枪好,只可惜长安城地界太小了,舞起来不够起劲儿,若是将来有机会真的能上战场,想必绝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柄利器。”

  顾长思笑骂他:“夸如故还是夸你自己是利器呢?”

  霍尘见被识破,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夸,都夸。”

  “如故枪那你是夸对了,当年我祖父送了我两样兵器,一样双刀破金,另一样就是长.枪如故,都是用的西域进贡的上好玄铁打造,当然是宝贝,”顾长思剜他一眼,“至于人嘛……没看出来。”

  霍尘一盘算他口中的祖父,立刻冲如故枪的方向拜了三拜:“失礼了,先帝爷。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说我可靠呢。你再说一遍,快点儿——”

  “到中军都督府要点人的时辰了,再不走,扣你工钱别找我讨。”顾长思一路把他推出了定北王府,义正言辞地下了逐客令,“快、去。”

  被轰出门的霍尘面对漆黑紧闭的大门抚了抚额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一旁候着他的手下都看傻了:“霍大人……?”

  “没事儿,这叫情趣,情趣懂吗?被撵出来也会很快乐的。”

  这小孩名叫钟桓,不过十六七岁,天生一张笑面,干着杀人的行当,却让人看着贼喜庆,霍尘总打趣他上战场也是个吉祥物。

  霍尘伸手把帽子给他扣了扣:“长大了就懂了,走着,干活去。”

  这几日审讯开展得如火如荼,三法司忙了好几个灯火通明,将裴府上下、周府上下连带着十春楼都查了个清清楚楚,连窝耗子洞都没放过,但压力还是扛在中军都督府他们这些翻找明壶行踪的人身上,只要找到人,案子几乎就破得差不多了。

  但干活前怎么也要吃饱饭,霍尘轻车熟路地带人往早点铺子前一坐,一群杀意浓重的兵围在一块儿吃早饭,让本想来喝口热粥的平民百姓退避三舍,霍尘扫了一圈,对着老板招了招手。

  “官爷。”

  “我看那旁边有些小棚子,劳驾你帮我们把吃的端过去吧,我们去那边吃,别耽误你做生意。”

  他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包子,没等咬,说话间就被人一筷子抄走了,跟在他身边的钟桓歪头晃脑地直乐。

  “德行你……”钟桓一低头,霎时露出身后那条悠长巷子,霍尘目光正与一个女人对上,那女人手里拿着带黑纱的帷帽,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就把帽子扣了下来。

  明壶!

  霍尘一把推开桌子,包子叽里咕噜地飞了,喝道:“追!”

  长安城除了主干道,其他的巷子实在崎岖,轻而易举就能把人跟丢,霍尘手势一打,一群人霎时分散地钻入街巷,如一群黑色乌鸦密密麻麻地扑进了森林中。

  霍尘刚追到方才明壶出现的巷口,只见小巷尽头她衣摆一闪,又消失了,他立刻又跟了过去,可明壶像一只鬼魅,目光只能抓住她的一片衣袂。

  这女人绝对会功夫,那巷中清浅的脚印,全然不带普通人逃跑时的慌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泰然处之、从容不迫。

  霍尘瞄了一眼身侧的高楼,顿时心生一计,三步两步腾挪了上去。

  站在高处,他能够清晰地看见明壶的身影快速移动在巷中,他快步从屋脊上掠过,抽出长刀从天而降,利落地横在了明壶面前!

  “站住!”霍尘用刀比在她的喉咙口,“把帷帽摘下来,扔一边去,别动。”

  明壶身形僵了僵,随即慢慢举起双手,一只手捏在帷帽边沿,伸手一扔——那是一张男人的脸!

  霍尘一愣,男人微笑道:“大人,干什么?青天白日的,我只是从巷中走过,没犯什么事儿吧?”

  不可能!他分明看清了是明壶的那张脸,怎么会……

  “我可以走了吗?”

  霍尘眯了眯眼,猝然出手自他下颚处刮过,又捏了捏他的喉结,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的男人。

  男人彻底笑了:“大人,找男人去十春楼啊,这是干什么?”

  霍尘不理他:“方才那姑娘呢?”

  “姑娘?”男人疑惑道,“找姑娘也要去十春楼啊,你看我哪里像姑娘……”

  霍尘的长刀带风就砍了下来!

  蓦地,那男人从长袍下抽出一把长剑,强硬地接下了霍尘那咄咄逼人的刀锋,光影交错的一瞬间,男人微微一愣,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霍尘接连几刀气势汹汹地砸了下来,直教那人无法招架,连连后退。

  霍尘乘胜追击,连劈带砍,刀锋刻进墙壁瓦缝之间,尖锐的摩擦声带起飞扬的灰尘,视线被扰乱,霍尘飞起一脚直接把那人踹在了墙壁上。

  最后一刀,霍尘改劈为扫,趁着那男人撞得发晕,毫无还手之力,对着他的脖颈便是一记横劈,下一刻就能叫他人头滚落,血流成河。

  “嗡——”霍尘调转刀锋,刀背冰冷地搁在男人的颈骨上,那冷意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阁下还是打算装傻充愣到底吗?”霍尘厉声问,“还是想让我搜遍这条巷子,见了人,你才肯说实话?”

  男人狼狈地伏在墙上:“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何人?”

  “我是——”

  “霍哥!”

  霍尘明显感觉到刀背下那人身体极厉害地一抖。

  钟桓他们终于赶了过来,见到这个场面吓得立刻抽刀,又在看清了霍尘压着的人后噼里啪啦地把刀摔了一地。

  “葛葛葛葛……葛大人?!”钟桓反应过来,猛地抱拳,“问葛大人的安,卑职奉命巡查疑犯,误伤了葛大人,烦请勿怪。”

  “什么?”霍尘被弄得一头雾水。

  钟桓连忙跑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长刀请下来,悄声道:“葛云,葛大人,金吾卫指挥使,天子近臣,咱惹不起。”

  最后四个字道尽了此举真谛,霍尘疑惑地瞧了葛云两眼,发现那人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霍尘扒拉开钟桓拽着自己的手,正色道:“敢问葛大人,当真没见到什么女子吗?”

  葛云方才被揍得不轻,像是还没平复下来,气喘吁吁道:“不曾。”

  “葛大人能和此案扯上关系,那长安城真是要翻天了。”钟桓赔着笑,一面把霍尘往回拉,“误会,都是误会,误会啊葛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我们霍哥也是着急破案所以才……”

  葛云盯住了霍尘的背影:“你叫什么?”

  “霍尘,中军都督府佥事。怎么,葛大人想去告御状吗?随意。但大人也掂量掂量,怎么我明明看到个女人,忽然就变成大人您了呢。”霍尘笑笑,转头一摆手,“我绝不可能花眼,这女人一定在这里,给我搜。”

  *

  长安城因玄门被盗一案闹得鸡飞狗跳,整个年节都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相比之下因为皇帝令旨而被迫抽身的顾长思反而显得清闲自在,祈安来通报的时候,这人正盘腿坐在围炉前煮茶。

  祈安一进来还没说话,就被顾长思招呼过去坐着:“新煮好的茶,尝尝,看看我的茶道精进了没有。”

  祈安端过来放在一边,忧心忡忡道:“王爷,肃王来了。”

  顾长思手一顿:“二皇叔?”

  祈安面有菜色地点了点头。

  先帝魏文帝宋治膝下子嗣众多,但这些人里,顾长思唯独对于这位二皇叔实在没什么好感,原因无他,只因肃王是大魏赫赫有名的草包王爷,锦绣纨绔,一天天脑袋里装完风花雪月又装金银财宝,却对于家国大事只有一句志不在此。

  是真的志不在此,宋启连当太子时兢兢业业,天天想着治国理政;宋启迎就算没夺嫡前也是十分挂念政事民生,唯独肃王宋启运,天天就喜欢拎鸟串巷,喝酒划拳,狐朋狗友一大堆,跟谁都能喝两杯。

  肃王这个人,正事真不干,胆子真的小,当年夺嫡之事沸沸扬扬,宋启运对这位落魄的长兄虽没有落井下石,可也没有在危难之际雪中送炭,淮安王府付之一炬,剩下个年仅九岁的顾长思,他这个做二叔的也不曾过问,还是岳玄林带人回的家。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他,顾长思对这帮姓宋的都是能躲则躲,因为他直觉没有好事儿。

  所以他摆了摆手:“说我旧伤犯了,我——”

  “长思啊——!!!”

  宋启运哭丧似的大嗓门飘着就先进来了,顾长思手一抖,额角青筋突突地蹦了起来。

  “长思啊,你可要救救、救救你二叔啊!!!”

  宋启运今年四十二,天天只知享乐,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此时一哭浑像是被捏褶了的大白馒头,还一不小心跌在了顾长思的门口。

  祈安赶紧给人扶起来,顾长思从他手里把人接过,摆了摆手示意都退下。

  宋启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顾长思只好道:“二皇叔,有什么事慢慢讲,你只哭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啊?”

  宋启运哭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

  就在顾长思耐心快要被哭得告罄之际,他终于从悲痛欲绝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反手握住了顾长思的腕子。

  “长思,我的好长思,我的好侄儿,二叔求求你想想办法。”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玄门被盗这个案子,万万、万万不能再查下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