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嗓音轻哑,不急不缓被吹散在夜间,蒋辽自誉耳力过人,突然却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迟迟等不到他回话,廉长林垂在身侧的手越发收紧,蒋辽半晌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了?”他问廉长林。

  “嗯。”

  “什么时候?”

  “今日。”

  廉长林走过来,仔细听说话有些吃力,和叫他名字时完全不一样。

  看他一身赶路的风霜,蒋辽收起心里的疑惑,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记起刚才想干什么,他低头看手里的灯笼。

  灯笼拯救的及时应该还能用,他提起来查看灯芯,没看清就被廉长林伸手夺过去。

  “你要回去?”

  廉长林眸光凝起,蹙着眉,那模样,蒋辽要是敢点头他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已经很晚了蒋辽懒得再折腾,拿回灯笼赶廉长林回房间:“先回去休息,有什么明天再说。”

  廉长林站着不动,定定看着他,对视片刻蒋辽无奈道:“不回。你赶紧回房间去,不用睡了是吧。”

  上次蒋辽再生气他不惜命只是骂了他一顿,到底不会撇下他不管。

  刚才气头上一句话不说就要回去,廉长林盯着他看,确定他真不回宅子,缓缓松了眉头抬袖子给他看:“脏了。”

  蒋辽这才注意到他灰土土的衣袖内侧还有血迹,他抬手检查。

  血是蹭上去的已经变干,人没受伤,蒋辽松手问道:“路上碰到什么事了?”

  事情一两句说不清,廉长林组织了下语言,开口道:“傍晚赶路回来,有人拦马车求救,身上,都受了刀伤。”

  刀伤不是普通的伤,回来那么晚……蒋辽问:“你把人送去钟大夫那里了?”

  “嗯。”廉长林点点头。

  那两人刀伤严重又来路不明,担心送去钟立辰那里会给人带来麻烦,他把人送去就近的医馆,伤势太重医馆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没命,只好让车夫掉头去余宅。

  余宅救治的人进进出出,人是他送过去的不好丢下人就走,等人救过来后他立刻赶回去找蒋辽。

  廉长林语速不快,说到后面越发吃力,嗓音更哑了。

  “行了,先回房间去,我给你烧壶水。”

  蒋辽说完进厨房,廉长林亦步亦趋跟过去。

  “过来干什么,你还有力气自己烧水。”

  跑一天了还不消停,蒋辽不让他跟着,廉长林皱眉看了眼自己衣服,再抬头看他,执拗道:“脏了。”

  爱干净也不看看时候,这么晚了非要折腾洗个澡才肯回房间,蒋辽拗不过只能领他进去。

  廉长林跑了一天确实累坏了,洗完澡到房间沾床就着,蒋辽再次回到房间已经过了早饭时间,他还没醒,侧躺着睡得很沉,平时睡觉就不太老实,刚才翻身被子滑到肩膀。

  蒋辽给他掖被子,听到他一直低声呢喃什么,低头听清后愣住了。

  廉长林在念他的名字。

  回想昨晚他突然明白过来,廉长林喊他名字时,为什么会让他有种、那两个字仿佛被他念过无数遍的错觉。

  蒋辽在床边站了很久,想到廉长林昨晚着急赶回来,他突然的,不想廉长林醒来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最后收住脚步没走出去。

  廉长林这一觉睡得特别久,直到下午才转醒,坐在床上没完全醒神。

  “醒了,起来洗漱一下,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昨天在外面不知道有没有吃饭,今天又睡了大半天,蒋辽从床边起身要去给他拿吃的。

  廉长林双肩放松一脸迷糊,听完反应了片刻冲他摇摇头,继续仰头望着他。

  “还不饿?”蒋辽问他。

  廉长林摇头回他,末了又点点头,一动不动安静坐着。

  昨天虽然说话有些不自然,但嗓子确实已经恢复了,看他完全忘了这回事,蒋辽目光停滞了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触及他眼里几不可察的担忧,廉长林彻底醒过神,稍微坐直了些,动动嘴温吞吞道:“饿了。”

  “饿了就快点起来洗脸,水给你打上来了,我去给你拿吃的。”

  蒋辽暗暗舒了口气,说着话往外面走,廉长林不满地皱起眉看他走开,不情不愿从被窝挪出来:“什么吃的?”

  “早上做了烙饼还热着,下午让厨房清炒了几道菜,”蒋辽道,“都是你爱吃的。”

  廉长林走到窗边,盆里的水还温着,他伸手进去,闻言眉宇一皱嫌弃道:“不想吃烙饼……”

  蒋辽看过去,他拧着眉苦大仇深抓着洗脸巾,这样子,不止不想吃烙饼,是刚才那些菜全都不想吃。

  “那想吃什么?”蒋辽让他自己选。

  窗前的人低头祸害起洗脸巾,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很是矛盾地道:“……你做的小米粥。”

  廉长林并没有起床气,不过睡醒后总有些娇气,嗓子好了更藏不住,平时给什么吃什么,现在开始跟他提要求了。

  蒋辽不知道他刚才纠结个什么劲儿,吃了那么多苦头好不容易治好嗓子,别说他想喝自己熬的小米粥,他就是要天上的星星蒋辽都会想办法给他弄来。

  “我去把粥熬上,给你拿点吃的垫着肚子先,行吧?”

  廉长林转头,眸子清幽望着他,想了一会勉为其难同意了。

  等他洗漱完穿好衣服,蒋辽提了两个食盒上来,把桌子摆的满满当当。

  廉长林刚才说是不想吃,带来的饭菜他倒不挑,也许是真饿了。

  小米粥在厨房熬着,蒋辽准备下去,被廉长林拉住让他也吃。

  今天吃饭都是随便应付了点,刚才已经让厨房帮忙看火,蒋辽坐下来跟着一块吃。

  “这段时间,是都在余宅做练习?”蒋辽问他。

  “嗯,”廉长林咽下食物,喝水清清嗓子,然后道,“钟大夫让每天都练习说话,不能中断。”

  太久不用嗓子,廉长林说话有些低哑,声音说不上来,挺特别的,蒋辽没想过他恢复以后说话是什么样,但感觉他如果能说话,就该是这样的嗓音。

  不过,练习说话在什么地方不都行,非得跑去余宅还要瞒着自己……蒋辽转念一想,其实不难看出。

  廉长林心底没有把握,怕无法恢复最后空欢喜一场,宁愿不让他知道。

  所以昨晚是他看错了,廉长林当时不是要回避,而是恢复的太突然,临时生怯才不敢开口。

  至于何府的马车……看廉长林现在胃口好,蒋辽想不通也不再多问,陪着坐了一阵起来去厨房熬小米粥。

  廉长林前面已经吃了很多,最后熬出的米粥有两大碗还想全部吃完,眼看吃撑了都不肯放筷,蒋辽把碗筷夺走撵他到楼下消食。

  “林子你老实说昨晚干啥去了?睡到这会儿才起,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干坏事……”

  李二泉闲下来到后院歇息,一见到廉长林他就念叨起来。今天问蒋辽,蒋辽什么都不说让他自己去问廉长林。

  廉长林以前从没试过起这么晚,咋想都准没好事。

  “你知道你这样叫啥吗,那个话咋说来着……对!夜不归宿!正经人家都不能这么干。”

  这要真是出去见人家姑娘,晚归对人名声多不好,李二泉越说越离谱,廉长林很冤枉:“没有。”

  “你要这样我就得教训你了,再愣头青你都得为人姑娘家着想……”李二泉突然瞪大眼睛看他,“林子,你、你——”

  “二泉哥,”廉长林站定看他,“你别冤枉我,我没干过坏事。”

  李二泉转头瞪满脸平静的蒋辽,再看廉长林,眼眶突然就湿了:“哎!好好好,太好了!我娘他们知道肯定高兴……我、我现在就回去告他们去!”

  “不行不行!忘了这会儿还上工呢!”

  李二泉两道门口来回转了几趟乐着进了厨房,没多久又走出来,嘴里直念叨:“不等了不等了,今儿厨房你们自己顾着,我现在就要回家,林子跟我一块回去!”

  廉长林嗓子能治好多亏了钟立辰,昨晚赶着回来见蒋辽,钟立辰还不知道这事,明天登门道谢等下要去置办谢礼,最后李二泉自己风风火火回村了。

  廉长林嗓子恢复是件喜事,虽不至于大摆宴席庆祝,但该有的意头还是要有,下工时蒋辽大手一挥给店员发了赏钱。

  “今儿是什么日子啊?又不是月底又不是年底,蒋哥咋突然发赏钱了?”刘东一脸懵地提着钱出门。

  他一整天都在后厨忙活,还不清楚外面的事,罗纷笑他:“刘东哥,你就踏踏实实在厨房做事,没准儿啊,后边还能遇上今儿这种好事呢!”

  这说的刘东更好奇了,罗纷有意要吊吊他胃口,刘志夫妇也乐的看热闹,最后还是罗英笑斥了几句,她才肯好好告知。

  第二天上午,蒋辽和廉长林带着装满马车的谢礼去余宅,看到礼物钟立辰算是知道廉长林昨日在宅子待不住的原因了。

  他自我打趣道:“身为大夫,竟连自己的病人恢复了都不知道,真是失职。”

  廉长林搬下礼物,闻言回道:“昨日有急事赶回去,实在来不及告知,钟大夫见谅。”

  所谓的急事他不说钟立辰也猜到七七八八,笑道:“无妨。”

  “多谢钟大夫费心替我治病,一直以来在府上也多有打扰,”廉长林正色道,“这些小礼不成敬意,希望你们收下。”

  咳出声第二天他来余宅,钟立辰让他尝试说话,那时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或许是看出他的心思,钟立辰让人腾出西院给他,还让人别去打扰,他才能在院里无所顾忌一遍遍练习直到叫出蒋辽的名字。

  这些种种廉长林都很感激。

  “身为大夫治病救人是本分,”钟立辰笑道,“你这么说就太客气了,这些东西我收下就是。”

  他让下人过来搬东西。

  “要我说啊,你要是真感谢我们,送再多东西都不如亲自下厨露几手来的实在。”余枫掺和道,“最好呢是做些店里没上新的菜,这个诚意不用多说我和钟大夫肯定能感受到。”

  “你府上那些厨子,手艺都不比外面酒楼的厨子差,我们就不自讨没趣过去耽误人做事了。”蒋辽笑道,“钟大夫和余老板只要去到长盛斋,我们随时可以给两位上新菜。”

  在外面露手艺容易遭人学了去,余枫清楚他就算真这样要求,蒋辽和廉长林肯定都会同意。

  不过既然已经看出他只是开个玩笑,不是真要他们在余宅下厨,蒋辽却连口头便宜都不让他占一下,余枫顿时可就不乐意了。

  “我说蒋辽,我问的是你弟弟,他嗓子都治好了就不用你替他回答了吧,人都没发话你就给人定主意,你弟弟要是同意呢。”

  这话出来,钟立辰不用看就知道,廉长林肯定是向着蒋辽,然后就听到他诚意邀请他们:“余老板,长盛斋随时都欢迎你和钟大夫。”

  别看廉长林年纪不大,说起话来跟蒋辽一样滴水不漏,多想不开才会跟他们讨便宜。

  钟立辰道:“人是一家人,你非要凑上去,最后便宜没占到反倒不落好,你说你图什么。”

  “你还知道他们是一家人,怎么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跟我站一边还说风凉话,”余枫故作受伤,突然惊讶道,“你不会打算撇下我另谋出路吧?”

  “我倒是忘了还能这样,承蒙余公子提醒。”钟立辰作揖感谢,气得余枫直骂他没良心。

  听他们调侃了一阵,廉长林问起昨天送来的人。

  那两人正在余宅修养,他们不放心家里只想尽早回去,等伤势好一点就出发。

  刚才过来时余枫和钟立辰在庭院论事,一坐一站表情都有些严肃,现在看来多半和昨天救的人有关。

  可能其中有顾忌,余枫并没细说,廉长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问起。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余枫道,“他们是外县的镖师,运镖途经郊外遭盗贼劫镖,一路被追杀到大延镇才成功甩掉他们。”

  劫镖通常只为财,一路紧追不舍要下死手,蒋辽问:“是仇家寻仇?”

  “开始我们也这么以为,让人去查发现并非如此,查到的情况和两个镖师所说一致,他们镖局一直按规矩做事,在道上并没有仇家。”

  余枫转口又道:“但也不排除是同行做的手脚,听说最近镖局的生意都不景气。”

  他神色并不如语气那般轻松。

  不仅是镖局被灭这一桩事,外面大大小小的祸乱接连兴起,怕是要变天了……

  蒋辽能看出他隐瞒了些或许不该他们知道的事,不过外面就算真有变故,怎么都轮不到他一介平民来操心。

  廉长林说话恢复如常后,光他一个就够蒋辽应付的了,根本没有多余心思关注旁的事。

  “蒋辽。”

  “嗯?”蒋辽最近在研究几款果酱,刚炒好倒出来冷却,应声回道。

  “蒋辽。”

  蒋辽瞅眼看站在旁边的人,回头放下炊具:“……嗯。”

  “蒋辽。”

  “喊上瘾了你。”

  廉长林进厨房后一直非常安分地等蒋辽都炒完果酱才开口,突然被凶,他看着蒋辽不说话了。

  一脸的表达欲硬是倔着脸不问就不说。

  他嗓子恢复后有事没事就喜欢叫自己一下,久而久之蒋辽是真不想再惯着。

  不过这次他也没坚持多久,停下了手头的活:“说吧,怎么了?”

  廉长林神色回霁,倨傲着脸矜持了下,问他:“真的是几千年以后过来的?”

  灵魂互换这种事任谁听来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廉长林当时确实接受的太快,没有一点普通人该有的惶恐害怕。

  “是几千年后来的。”

  当时廉长林孑然一身并没什么好怕的,现在看,明明也不怀疑还非要来问一句,蒋辽以为他是对后世好奇,却没想到。

  “这么说,我是你……”廉长林煞有其事思考完抬眸看他,神色认真吐出两字,“祖宗?”

  蒋辽:“……你是很久没被人打了,皮痒是吧。”

  廉长林定睛凝视他,非常笃定地道:“你不会打我。”

  两人对练时蒋辽从来不会手下留情过,廉长林挨他打的次数根本数不清,有时候练狠了廉长林没办法拆招还会独自坐在后院生闷气。

  果酱里加了蜂蜜,廉长林回身拿扁勺拌匀,蒋辽正想问他哪来的脸说这话,听到他后面又跟着补充了一句。

  声音太小声蒋辽没听清楚:“什么?”

  廉长林停下扁勺,转头对他道:“你舍不得打我。”

  语气平静陈述事实,有恃无恐引以为傲,相当的欠打。

  蒋辽转头东瞧西看,没找到趁手的东西,他拉开桌子抽屉,廉长林先一步拿走里面的擀面杖,往外丢的远远的。

  “不是说我不会打你,”蒋辽道,“那你藏什么藏,拿过来。”

  廉长林开始装傻低头弄果酱,表情愉悦压不住嘴角,看似帮忙其实就是纯捣乱,果酱都被他弄的简直没眼看。

  蒋辽:“……”

  以前生活所迫性子被压抑久了,现在是触底反弹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这么欠。

  站在旁边看他祸害完手里的果酱又去祸害下一碗,蒋辽怕真忍不住去拿擀面杖,把廉长林赶到了一边,自己按比例添作料。

  最后捣鼓完,他拿勺子捣了半勺尝味道。

  这次的果酱成色比前面做的都好,廉长林好奇味道想尝尝看,谨慎的先问道:“怎么样?”

  前面做出的果酱味道都又酸又涩,廉长林不喜欢苦味,一吃起来眉头能夹死蚊子。现在的果酱清甜可口他肯定会喜欢,蒋辽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没做好,也是苦的。”

  对视间,廉长林眼睫略微上掀,显然没被糊弄过去。

  勺子上的果酱没吃完,他伸手抓住蒋辽手腕,施力按着不让他抽手,同时倾身凑过去。

  果酱还带着余温,等冷却后味道会更佳,廉长林却觉得现在的味道最好,就着蒋辽的手把果酱吃完。

  垂下的眼睫又密又长,遮挡住墨黑的眸子,张嘴时能看到里面一点淡红色的舌尖,蒋辽晃了晃神,果酱已经被廉长林吃完,勺子上干干净净。

  “……”

  “……懒死你算了。”他把勺子硬塞给廉长林,转身拿来新勺子尝剩下的果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