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被抓住,廉长林暗暗使力挣了下,没挣开。

  转眼看去,见蒋辽不慌不忙,廉长林猜不透他想怎么应对,踌躇了下还是收了力。

  蒋辽余光扫了眼廉长林的脸,都不知道他急着想干什么。

  就算真要打板子,你那身板能挨得住几下打?

  需要你上赶着顶上去?

  廉长林安分下来,确认他不会突然找事或者搞出什么事来,蒋辽这才松开他手臂。

  官差已经走到旁边,蒋辽向何墉拱手道:“还请大人等草民把话说完,再看要不要依法处置草民。”

  “你态度恶劣直呼其名对父不敬,大家都有目共睹,既然你对本官的处置有异议,那好,本官就给你个机会说说看。”

  何墉挥手让官差退下。

  蒋辽道:“三年前,蒋禄升当着村里乡亲的面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勒令我以后在外面见到他不准认他,我如今只是按他的话照做而已。”

  “大人啊,当年是他不孝在先,他不听劝阻,硬是要……”想起当年的事蒋禄升就觉得脸面无光。

  事到如今说出去丢面的只会是蒋辽,方氏接话道:“他硬是违背我们的意愿,要嫁给个只能吃药吊命的哑巴,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死活都要嫁人,我当家的是气头上才说出那些话。

  大人,我们养了他这么多年,哪怕他对我们没有感情,那也该了我们恩情的,更何况血浓于水,哪儿能口头上说几句就真能把关系断了。”

  “我是没想到,这不孝子,因为当时的几句话,竟然记恨到了现在……”蒋禄升垂下头苦不堪言。

  “三哥,当年是你执意要嫁给他让家里蒙羞,爹在气头上才说了不认你的话,”蒋兴禹愤然指着廉长林对蒋辽道,“你不顾父子情分说走就走,三年来都没回家看过爹,你知不知道爹为了顾及你的面子,尽管是你有错在先,就是到了公堂上,爹都没想过把这件事说出来。”

  “当年的事爹早就不计较了,如今他亲自去叫你回家,你非但不给面子,最后竟然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伤,你就是这么回报爹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吗?!”

  蒋兴禹是方氏第一个儿子,从小被看的比什么都紧,事事有方氏对他亲力亲为。

  向来什么都不用做只会坐享其成,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作姿作态对蒋辽妄加指责。

  廉长林双眸发寒,直视他片刻后便转开目光。

  生怕罪名不够多会让他翻身一样,蒋兴禹过来到现在,话里话外都在给他扣帽子。

  面从腹违步步进逼,张口闭口的礼义孝悌,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

  蒋辽听完就道:“我是嫁人又怎么样,当朝律法并没有规定男子不能嫁人,何况我们是遵照成亲的章程过的礼又在衙门落了户。

  这事大人都没说什么,你就在这里指手画脚,口口声声指责我成亲是不孝,不就是在责怪衙门办事不妥,当年不该给我们过文书。

  怎么,你是觉得自己比他们会办事?还是在暗指大人治理不当,手下的官吏给我们过文书是出了纰漏?!”

  蒋兴禹以为把蒋辽嫁人的事说出来,他们会自乱阵脚,毕竟这种违世背俗的事一经传出去,人口一个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们。

  没曾想蒋辽不仅丝毫不介意这件事被公之于众,反而转口就给他倒扣一顶重帽,蒋兴禹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他稳住心神,失望透顶地道:“三哥,兄弟一场我不忍心看你被处罚,好意劝你认罪,你却恶意揣度我。镇上谁不知道大人向来秉公执法对下更是治理有方,你张口就污蔑我……你再这样执迷不悟,大人查明真相后一定不会轻饶你!”

  “当年你不顾家里反对硬是要嫁给男人是事实,做的那些恶事被说中了就诋毁我儿子,一桩桩一件件的,不敬父母不悌兄弟哪一点说错你了?!”

  方氏见不得自己儿子被泼脏水,冲蒋辽怒目瞪眼:“就因为你这些年家里一直被人闲话,我们都没说过你一句不是,你怎么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蒋兴禹无凭无据就说是我指使人打砸你家铺子,费尽心思让我认罪没做过的事,没有一点对长兄该有的恭敬,该说不悌兄弟的人是他不是我。

  而且现在倒是说的好听,那时候加倍讨要彩礼你们怎么不说?蒋禄升用十两彩礼钱卖了儿子,当即就在家谱上给我除名,既然我都不是蒋家的人,那我直呼他名字有什么不对,又哪里来的不孝,更别说需要给他孝敬!”

  蒋辽最后道:“大人,我的话说完了,如果您觉得实在该杖罚,草民绝无二话。”

  围观的一些人已经得知蒋辽嫁人的事,现在听他再次当众承认,依然看得震惊不已。

  余枫当时要买辣酱方子,让人调查后知道蒋辽和廉长林的关系,实在闻所未闻又过于好奇,才决定亲自见见这两人。

  男子嫁人为妻可是犯天下之大不韪,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蒋辽却丝毫不在意大大方方说出来,全然不怕日后落人口实。

  他收起看戏的神色,正经目视起公堂上举止自若的两人。

  方氏在摊子上把事情嚷开,即使街头巷尾再怎么议论他们,也只是短时间的。

  公堂上纪律严明,事情如果从这里传出去,生意无法回暖还是小事,蒋辽一旦名声扫地,基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成亲的事廉长林是想避重就轻,最好能避而不谈。

  但蒋家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指控他们的机会,所以不可避免都要提及,蒋辽想的是倒不如直截了当说起。

  廉长林并不赞同蒋辽的做法,想到这趟的主要目的,他垂了垂眸,转而看向何墉。

  蒋禄升到衙门状告蒋辽和廉长林后,何墉查看黄籍得知蒋辽三年前嫁人这事也是惊讶不已。

  随后记起,当年办理文定事宜的官吏有跟他提过两句。

  蒋辽毫不回避的一番话说完,何墉一时之间不好判定,更诧异于他敢当众直认不讳。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蒋辽和廉长林成亲是经过官府一道道章程敲定的事实。

  这事若判他不孝,岂不是承认当年官府失职,承认自己管治不当,手下做事不严才给他们落了文书,传出去会有损官府威严。

  若是否认他不孝,又过于荒唐,男婚女嫁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的,不处罚他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男子嫁人世间少见,却并非没有先例,当今律法上也确实没对此有什么明文禁令。

  但事有先后,蒋辽忤逆家里嫁人在先,确实不孝,蒋禄升除名在后,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定期给蒋家孝敬钱。

  何墉短暂为难了片刻,师爷附身在他耳边说道了几句,他沉吟着点了点头。

  见状,蒋辽和廉长林对视了一眼,在何墉发话前开口道:“大人,三年前我宁愿违天下不耻都要这样做,也是蒋家先对不住我。”

  蒋禄升和方氏闻言心下惊慌,随后一想,蒋辽就是把以前的事都说出来又能怎么样,长辈管教小辈可严可宽,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传出去别人能说什么。

  哪怕何墉会差人去查,来来回回不知道得费多少时间,只要今天把蒋辽不孝的罪定下,他以后就得看着他们脸色做事。

  蒋禄升和方氏刚才一瞬间惊惶色变,现在完全行若无事,再对比一直坦然大方的蒋辽和廉长林,何墉准许道:“你说说看。”

  “我生母过世的早,蒋禄升很快就娶了方氏,自我有记忆起,我在蒋家就没有一天好日子。蒋禄升和方氏经常对我又打又骂,更是经常一连几天都不给我东西吃,一年到头哪怕是寒冬腊月,我即使吃不饱穿不暖仍然还要在地里干活。”

  “你少在这儿胡诌乱扯些没有的事!”方氏尖声反叱,“我们真不给你吃的你还能长这么大?!这么多年来我扪心自问没有一点对不住你——”

  “蒋方氏!等会儿有你说话的时候!”

  蒋辽刚才说话就屡次被他们打断,将话头岔开抛来转去,何墉已经很不满,厉声拍起惊堂木。

  方氏被训责警告,心里再有气也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再说一个字。

  何墉敛眉扫视蒋家余下几人,最后看了眼低眉止话的蒋兴禹,他让蒋辽接着往下说。

  蒋辽理了下思绪,继续道:“以前如果不是我娘,也就是廉陈氏,长林的母亲,如果不是她天冷时给我添衣又多次给我吃的,我早就被饿死冻死在外面。”

  “三年前她病重,身体每况愈下,担心她走了之后,长林会被黑心的廉家人抢走仅能安身的房屋和田地,就托我照料体弱多病的长林。

  她是为了自己儿子,又何尝不是不忍心看我在蒋家辛苦劳做,到头来却吃不饱穿不暖还得被辱骂,出于种种考虑才不得不让我嫁过去。”

  蒋辽停顿了下,缓声道:“试问大人,她一片苦心为我考虑,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拖着重病嘱托我照料她遗留的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廉长林眸光半散,无声垂下眉眼,想起以前难掩低落和难过。

  蒋辽旁看过去时,他已经收敛起情绪,抬眼目视高堂。

  蒋辽转头对何墉道:“草民刚才说的绝对没有半句假话,大人您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塘禾村打听,我二十多年在蒋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方氏憋着一口气,正等着何墉发话她好为自己辩解,就听身后有人高声喊话。

  “大人!我是塘禾村周家的,我可以作证,蒋辽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一位挽着竹篮的大娘,喊着话挤到前排:“我家就在蒋家旁边,是看着蒋辽长大的,他从小被方氏和蒋大打骂的事我经常撞见,直到蒋辽长大些能挣钱了,才没再被他们虐打,但也是经常被辱骂。”

  “大人,蒋辽以前何止是经常饿着肚子去地里干活,生病了他们都不给请大夫,幸好都是些小病小灾辽小子才没出什么事。

  方氏说的好听没亏待人,她自己的几个儿女我从没见他们下地干过活,在地里劳作的永远都是原配的几个儿女,大人您让人去我们村里打听打听,这些事我们这一辈的人全都知道!”

  他们当年也不是没人劝说,但隔天只会看到孩子被打的更狠,手上脸上看得见的都是鞭伤打伤,一身伤站都站不稳了还得在外面干农活。

  村长多次出面都没用,毕竟谁家不教训孩子的?又有谁家没打过孩子?

  旁人再看不惯都不好多管闲事,不然孩子私下指不定又被怎么打骂。

  公堂上说的话都有文官记录下来,谁敢随便糊弄事后总能查出来,何墉执法严明,相信没人会想不开敢在公堂上说假话。

  众人听闻后一片唏嘘,议论纷纷。

  “蒋家铺子开张后我经常去他家买家用,没想到老板看着人模人样的,私底下竟然这样对自己亲儿子。”

  “所以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人都有私心,对自己亲生的好点又没什么,但也不能这么区别对待吧。”

  “一个大男人宁愿嫁人都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可见他们做的有多过分,说来说去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

  “但怎么说也生了他又养那么大,就是断了关系,该给的孝敬还是要给的吧。”

  “既然是嫁出去族谱又除了名,就是别家的人,哪家闺女出嫁了还要每个月倒贴钱给娘家的?”

  “自个儿把儿子给虐待走,又放话不认儿子,都这样了怎么还有脸讨要孝敬,我看就不该给……”

  子女对父母不孝是重罪,更严重是要掉脑袋的,父母不善待子女虽不会摊上多大的罪名,但严重的话也是要受罚的。

  平常来论有因才有果,家里生而不养,又加上种种不公,蒋辽的做法倒真不该用不孝来定论。

  何墉听完捋起胡须,沉吟一阵后,他放下手对蒋辽道:“如此说来,你知恩图报抗大不为,当年不顾家里阻拦都要与男子成亲,倒是情有可原。”

  廉长林昨日拦着不让他对蒋禄升动手,却设法把自己往官府送,原因之一,就是不想让他背负不孝的罪名。

  蒋辽其实无所谓会不会被人说不孝,更不在意何墉会怎么判定。

  公道自在人心,刚才那番话,他是站在原主的立场上必须为他说出来。

  何墉五十多岁头发半白,瞧着跟个泥古拘方的老古董一样,听完他的话蒋辽确实挺意外。

  在这以天为尊以长为先的古代,何墉竟然能就事论事没直接给他定罪。

  外人都传镇上的知府秉公执法是个为民主事的,确实对得起这名声在外。

  昨天回去后廉长林解释自己伤人的打算,还跟他保证去了官府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

  蒋辽当时还觉得这小子未免太过自信。

  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