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观念不同,两人就此爆发了争吵,这一次的重逢以不欢而散为告终。

  许少琅听说将领后来又三番两次想要将他带回去,但都被顾林拦住了。

  皇帝病危,梁国权利正是更迭动荡时期,将领轻易动不得,顾林怕许少琅一时冲动乱来,不敢放他走,只能将他养在了城外的别院中。

  别院里栽了一棵和从前许家别无二样的梨树,还在树下凿了石桌和椅子,最适合夏日炎炎时坐在梨树下乘凉纳暑。

  可惜少爷一次也没坐过。

  两人每次会面,最终都总会闹得十分不愉快。

  顾林气他不可理喻,蛮不讲理,许少琅也对他怨气冲天,一句也不肯听他的劝。

  可平日里看到什么东西,顾林还是会忍不住送到别院里去,只要不提报仇,对他近乎百依百顺,却又不肯让少爷出门。

  他也时常去别院小坐,不多呆,不提当下时局,也不讲家国仇恨,说起的都是两人曾经共同经历过的那些美好回忆,语气怀恋。

  少爷则会一如既往地对他冷眼以待,坐在窗台边,看着外面梨树下品茶的他冷笑。

  顾林总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不久,皇帝暴毙,夺嫡之争中,顾林受到其他兄长迫害,不得已离开皇城,带着许少琅逃离暗杀。

  将领却在此时派出人来,要求和顾林合作,说他和大皇子有仇,会助顾林登上皇位,要求是把大皇子交给他处理。

  经过多年权利熏陶的顾林早就适应了官场上这样瞬息万变的立场,没什么犹豫便同意了,只想着等登基后便将将领除掉。

  这也算是报仇了,不是吗?

  许少琅对此嗤之以鼻。

  ——顾林不知道的是,在他常去别院小坐的那段时间,将领就发现了不对劲,派人偷偷调查,发现了许少琅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们的存在都对彼此不同寻常。

  但又听闻,这两人重逢后似乎一直都有矛盾,争执颇多。

  将领这几年和几位皇子都积怨颇深,不仅向顾林投诚,还去找了大皇子,做了个双面间谍,打算看哪边有登基的优势便背靠哪边。

  而另一边,夺嫡之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死前就留下遗嘱让顾林登基,只是圣旨被压了下来。

  大皇子等不了多久,上位之前最该除掉的就是顾林,但他习武几年天赋绝佳,已经无人能近身。

  查到这些后,将领将这些事告诉了大皇子,大皇子大喜过望,让他干脆将计就计,借少爷的手除掉顾林,让对方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将领眼看顾林式微,也终于下定决心,又怕顾林突然暴毙在他的屋檐下也会惹人怀疑,因此有些着急。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许少琅透露,当年他要屠城,实则是受了皇帝的命令。

  而皇帝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失踪多年的皇子。

  可以说,顾林的存在才是许家灭门的关键,如果不是梁国皇子在他们家中,他们也不至于被全部灭口。

  少爷果然怒火中烧。

  将领煽风点火,明里暗里地暗示少爷如果要报仇,必须尽快动手,否则小皇子当了皇帝,就来不及了。

  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许少琅却还是买了毒药……亲手下在了顾林的茶碗中。

  杀青之前程亦铭最后一场戏,就是这一幕。

  当晚,顾林和几位幕僚商讨完计划,喝了些酒,回到两人这段时间一同居住的住处,和少爷絮絮叨叨起来。

  圆月当空,两人久违地再次谈起曾经。

  程亦铭入戏很快,几乎一瞬间,就成为了戏中那位心性被百般磋磨后早已变得刻薄不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落魄贵公子。

  他依然同往常一样沉默,却难得主动给顾林倒茶。

  顾林醉地不清醒,却仍然很惊喜,生怕他把那杯茶再收回去般,急匆匆地接过来就要喝下去。

  许少琅……不,程亦铭看着他的样子,竟然诡异地将此时正在戏中的“顾林”和戏外的明锦划上了等号。

  都一样的固执,一样地对他充满信任。

  如果有一天,他也要明锦喝下一杯毒酒,明锦是不是也会像“顾林”一样,毫不犹豫地夺过去一饮而尽呢?

  程亦铭觉得,以现在明锦对他的黏人程度,不说不可能,应该是百分百一定会。

  明锦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

  此时尚在戏中,程亦铭却难得生出一股惆怅与犹疑起来:

  他放纵明锦这样依赖他,真的没问题吗?

  虽说本质上他一直就是打算赚够能量值后立刻就走的,也打算借此机会给明锦上一课,可现在眼看着能量值越来越满了,他却有些迟疑了。

  这不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一贯冷漠作风。

  看来是明锦太黏人,多少也影响到他的情绪了。

  程亦铭只微一晃神,明锦端着还没喝进去的“茶”,在镜头下用眼神表示疑惑。

  他看出程亦铭的走神了。

  程亦铭几不可察地扯了下嘴角以示安抚,随即又迅速变成了戏中的那位凉薄的少爷。

  ——

  在顾林即将喝下茶的时候,许少琅问:“当年我父母灭门的事,真的是你父皇命令的吗?

  顾林愣了下,坚定地说:“不是。”

  许少琅冷笑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他觉得小皇子在说谎……但他已经不想去计较真相了。

  顾林喝完茶,感觉到眼前一阵眩晕。

  发觉自己中计,他脸色一时变得有些难看,无力地倒在桌上,眼睛却仍然强睁着盯着少爷。

  那眼神,悲哀又痛苦,却又带了几分诡异的平静。

  仿佛早就料到了今日般,他费力地低声道:“你变了。”

  小少爷笑起来。

  从讥讽的轻笑,到最后眼泪都逼了出来,像个疯子一样癫狂地拍桌狂笑,说:“你才知道吗?”

  “自我和你重逢那一日起,你就该明白,我已经不是曾经的许少琅了。”

  “变的又何止是我呢?”

  顾林听到这里,思绪已经模糊起来,也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少爷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合上了他半闭未睁的双眼。

  他回到房间里,让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间培养的杀手属下,带着小顾林去找顾林的几位幕僚。

  随即又拿出一把磨了许多年、就等着这一刻的刀,去找了将领。

  在对方欣喜地询问他,是不是事成了的时候,许少琅柔柔地笑着,一刀捅进了他的胸腔。

  “让你失望了呢。”

  许少琅将刀子捅进了将领胸口,转了一圈,又回转一圈,如同当初将领杀害他父母时那样,脸上的笑疯狂又扭曲:“他一定会赢。”

  因为我会用我的血,为他铺上一条康庄大路。

  将领瞪大眼睛,在周围亲信冲上来的前一刻,在自己即将死去的前一刻,他动了动唇,艰难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

  挣扎了这么多年,历经沧桑、多年在苦海挣扎着痛苦存活至今、只为报仇的少爷,为什么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亲手杀死罪魁祸首的机会?

  连许少琅自己,都说不明白。

  可谁又能说,他的报仇不算成功呢?

  ——

  这是程亦铭他们拍摄的最后一幕,却不是故事的结局。

  将领死了,许少琅也死了。

  他死在了这个寒冬料峭的夜晚,侍卫的数把钢刀将他捅成了筛子,血肉模糊。

  和将领扑倒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尸体不同的是,他至死,都没有弯下过膝盖。

  如同他死去的、孕育他多年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那样,即便一身清白地来,一身血红地走,却依旧铁骨铮铮。

  醒来的顾林从少爷忠心耿耿的属下那里得知这个消息,顾不上对方阴阳怪气、埋怨他耽误少爷报仇的语气,愣了很久很久,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他此时终于想起许少琅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变得又何止是少爷呢?

  他总想着,登上高位就好了,报了仇了就好了,找到少爷就好了。

  可是等他越来越厉害,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多,他却越来越不满足了。

  贪心不足是人之常情,可他忘了,横在少爷和他面前的,是父母双亡灭门惨案的血色长河。

  其实少爷从不怪他选择了更好走的那一条锦绣前程,他只是可惜,曾经那个脸红结巴、腼腆忠诚的小随从,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将对方推地越来越远。

  最后许少琅对他终于彻底失望。

  他选择自己拿起那把报仇的铁刃,带着这样的遗憾,和仇人同归于尽。

  当初的结巴小林子会因为少爷一句训斥而伤心得不能自己,也会因为少爷一句夸赞而害羞脸红得躲起来。

  许府灭门时,他也曾跪在大门前痛哭流涕,哭到神志不清,最后被将领的人拖回了营地。

  而今,他苦寻多年的那个人死了,为了报仇,也为了给他铺路,死在了仇人家里。

  但他给对方收敛尸体的名义都没有。

  他仍然需要不断向前,向前,挥舞着手中这把用少爷的死铸成的、名叫权利的铁刃,一路走向最顶峰。

  他会永远铭记着少爷的死以及背叛,此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全身心得信任他,他也无法再去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

  带着怀疑与背叛活下去——这是他的归途,也是他的宿命。

  或许,这才是对他面目全非的最大惩罚。

  最终的最终,顾林筹谋数月,带着人杀回了皇城,从残暴不堪的大皇子手中抢下了皇位。

  黄袍加身,随后孤独至死。

  许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他疾病缠身,某一个早晨,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看见外面的松树枝丫上,落了一只白鸽。

  像极了总角之宴时,他记忆里的那只鸟儿。

  是少爷让它来接他了吗?

  他扬起笑容,就带着这样的期盼与憧憬,慢慢闭上了眼。

  一代帝王曲折崎岖又充满痛苦的一生,就此落下帷幕。

  不久,皇宫深深的围帐后,传来宫人的恸哭声。

  这一年,是少爷死去的第三十年,也是距离他们初次相见的,第四十三年。

  人貌非昨日,蝉声似去年。*

  作者有话要说:

  *白居易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