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气氛突然僵住。

  “哈哈,明锦哥想多了,”阮易干巴巴说,“就算是阮家公司里的人,那也不代表什么啊,难道我会自己害自己吗?”

  话说出来他就觉得要糟——这台威亚本来就是为明锦准备的。

  他当然不会害自己,但是换个思路来说,明锦甚至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你的意思是,你要害的本来是我咯?

  可明锦没有。

  “说的也对。”

  他笑了下,没有如同阮易所想的一般继续追问,反而轻飘飘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还将削出来的苹果递到了他面前,“总不会有人这么蠢,偷鸡不成蚀把米吧?”

  阮易现在是听什么都觉得心虚,总觉得他在暗示自己什么。

  他有点尴尬地看着眼前的苹果,试图转移话题:“明锦哥……我吃不了。”

  他手上还绑着绑带。

  “哦——你看我这记性。”明锦一脸恍然大悟,他又掏出水果刀,在苹果肉上切了一小块下来。

  就在阮易以为他要喂自己吃的时候,他举着小刀——将果肉喂进了自己嘴里。

  阮易:“……”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恼火地要死,可因为看不透明锦的意思,语气却是委委屈屈:“明锦哥……原来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你终于聪明了一回啊,”明锦咬了一口苹果,慢吞吞地吃着,甚至朝他露出那个阮易十分熟悉的、灿烂的——那曾经也令他短暂心动的笑容。“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我竟然知道?不用惊讶,我不止知道这次,我还知道,上次泼硫酸的事,也是你干的吧?”

  阮易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下意识感到不妙,还在试图装傻:“我不明白明锦哥在说什么……”

  “有意思吗?”明锦怜悯地看着他,“一遍遍地接近我,再对我下手,能让你获得什么荣誉感吗?”

  阮易泫然欲泣,只是他现在动弹不得的姿势让他原本楚楚动人的表情变得有些滑稽可笑起来:“明锦哥,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我真的没有……”

  “那几个泼硫酸的人已经承认了,他们说是你指使他们那么做的,”明锦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凑过去了一些,“你猜还有多久,警察就能搜到证据,然后把你带去拘留呢?”

  阮易脸色变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艰难地问:“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会说?我明明给了钱让他们闭嘴的……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有靠山啊。”

  明锦歪了歪脑袋,像是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他压低声音,欣赏着阮易眼中变幻的情绪,随即嗤笑一声,云淡风轻地在阮易耳边投下了一道巨雷:“而且……你再猜猜,我为什么会在昨天,要去跟导演申请换威亚呢?”

  “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得罪了我,而我身后……有你不该得罪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笑了笑,露出一颗不甚明显的虎牙,显得十分少年气,带着明晃晃的炫耀意味。

  阮易瞪大眼睛,脸色苍白,联想到前几天发生过的事,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他之前就一直在怀疑明锦是不是被人包养了,不然没可能在遭受这么大打击后,还能迅速反击并东山再起。

  可他从来没往程亦铭身上想过。

  他从威亚上摔下来是明锦设计的……程亦铭就是包养明锦的那个人!

  电火石光间,阮易想通了一切,他忽然觉得前段日子还去程亦铭面前,信誓旦旦说要让他看到诚意的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

  可这一瞬间,真正让他感到最绝望的是,如果明锦说的是真的,那几乎就意味着,他没有机会和明锦斗了。

  程家不是阮家惹得起的,一不小心还会连累自己家里。

  他本来就是个上不得台面,靠着讨人喜欢才成为明家未婚夫的私生子。

  父亲知道他惹了这么大的祸会打死他的!

  阮易惊慌失措,想伸手去抓他,但手腕使不上劲,只能够到一丁点衣角。

  他满脑子都是完了,说话也语无伦次:

  “对不起,对不起!明锦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是那种关系。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只是想开个玩笑,玩笑而已……你让他放过我,你让程总放我一马,求你了,你看在我们十几年青梅竹马的份上——”

  明锦的衣摆从他轻飘飘地滑了出去。

  他微笑着说:“可你对我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有念过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谊呢?”

  阮易哑然,喉咙像被生铁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恍若做梦一般,看着明锦扬了扬手中咬了两口的苹果,放在床头柜上,随即收敛了笑意,道:“好自为之吧。”

  然后转头走了。

  程亦铭从窗户里最后看了对方一眼,也没有停留。

  两人并排走在人流稀疏的住院部走廊上,程亦铭沉默了一会儿,问:“干嘛要告诉他这些?”

  他没听见明锦后面说的那几句话,但只看阮易后来激烈的反应,也能想象到明锦说了些什么。

  明锦诧异地扬起眉:“打了胜仗当然要来炫耀炫耀啊,不然怎么对得起被他精心策划的那些计划呢?”

  程亦铭看着他理所当然的璀璨笑意,不由也勾了勾唇。

  两人步入电梯,走到一楼大厅,他忽然又问明锦:“什么感觉?”

  明锦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笑,轻声说:“感觉挺轻松的。”

  好像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压着他的东西,都随着那颗苹果一起,尽数被他丢在了原地。

  但他没注意到,程亦铭听完他的话,却越走越慢。

  压着他的东西不见了,可压着程亦铭二十多年的阴影还在。

  程亦铭不知道该找谁去讨回这失去的二十年,去找阮易吗?可他马上就要被剧组解约,不久警察就能收到他送过去的关于阮易做过的所有事的罪证。

  还有阮家。

  那还能找谁呢?找那些网暴过他的网友?找圈里圈外那些明面上和他关系好,到了紧要关头就当缩头乌龟的狐朋狗友?

  程亦铭觉得这不现实。

  没有人有义务一定要去帮他,不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

  他只是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是的,有点难过。

  在他的曾经里,没有一个“程亦铭”可以站出来帮他,也没有人会在乎他受过什么样的苦,将来又要面对怎样的难,更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做个怎样的人,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可这个明锦是幸运的。

  他走的路,已经不会再有荆棘了,因为有一个程亦铭会走在前面,为他披荆斩棘,铺出一条通往完美结局的花路。

  那他呢?

  程亦铭想,他自己怎么办?

  他想到这二十几年里发生过的事,想到阴晴不定的阮易,想自己,想明锦,想自己遥遥无期、埋藏了许久的那个梦想。

  他盯着明锦越走越远的影子,一时眼前恍惚,越发觉得自己那彷徨徘徊过无数遍的二十年像一个笑话,甚至生出了一种“我是谁”的自我质疑。

  直到明锦走到大门光亮处,隔着憧憧人流,忽然回头,喊了他一声:“程先生。”

  他没应。

  “先生。”

  依然没应。

  “程总。”

  “……”

  “程亦铭!”他又喊。

  他顿了下,终于回过神,想到自己如今已经是“程亦铭”了。

  不再是那个上辈子满身死寂、将行就木、凭着一腔执念和怒火活下去的颓丧青年。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曾经的自己还是记忆里的少年模样,笑容灿烂地站在阳光里,好像浑身也都在发着光一般,正朝他挥手:

  “愣着干嘛!走啦!”

  程亦铭的思绪仿佛一下就拨云见雾了。

  他忽然觉得,那些让他痛苦了很多年的东西,好像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了。

  反正他们是一个人。

  明锦嘲笑回去了,不就相当于他也嘲笑回去了吗?

  他感觉过了很久,但其实大概也就两秒钟的时间,程亦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来了。”

  然后他笑着抬步,慢悠悠地穿过大厅来去匆匆的人群,跟上了对方的步子。

  他们一同走进了阳光下。

  走向了真正的——新的未来。

  ……

  阮易果然还是解约了。

  但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刘导接到了警方的消息,关于这两次意外——都是阮易一手策划的,证据已经找到了。

  阮易在医院没安生呆两天,就被警方重重包围了起来,等着他一康复就把他带走。

  消息暂时还在封锁,剧组其他人并不知道,程亦铭不想让这事影响到剧组,打算至少等明锦杀青了再说。

  刘导又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接下阮易的请求,又不得不咬牙跟阮易解约,因为阮易是过错方,还拿了一大笔解约费。

  麻烦的是,原本阮易是饰演明锦摄政王的小跟班,戏份还没拍完,他出了事后这个角色位置也就空了下来。

  如果还要再改,那编剧也要累死,加上之前拍的原版剧本没有保存,所以还是得重拍。

  AI换脸倒是个办法,但刘导拍戏讲究,不愿意将就。

  麻烦倒是其次,可现在要找新演员进组,也是件很耗时的事情。

  编剧组也在为此争论不休,路过的明锦一边喝奶茶,一边貌似随意地说了句:“这不是有个现成的演员吗?”

  刘导愁地头秃,闻言立刻抬头:“谁?”

  明锦抬了抬下巴,示意坐在一边、遗世独立般气质冷清的程亦铭:“我觉得程老师就可以。”

  气氛骤然一静。

  程亦铭也抬起头,看向他,眼神波澜不惊。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明锦一脸无辜,笑着道,“程老师可是影帝啊,演个小配角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后他朝程亦铭眨了眨眼:“您觉得呢,程老师?”

  还在吵的编剧都不说话了,偷偷在心底倒吸一口冷气。

  都说这两人关系不好,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算他能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堂堂影帝演一个小配角——还是给他作配!

  程亦铭不生气才怪呢吧!

  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程亦铭肯定会拒绝的时候。

  他盯着明锦无辜的表情,沉默许久,继而轻轻叹了口气。

  在刘导隐隐期盼的目光下,他合上剧本,淡淡说:“我觉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