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岛响希没有立刻拔.出斩魄刀。

  他看向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从他与麻之叶和乙破千代开始对话起,就一直保持着安静和沉默,既没有出声追问什么,也没有趁机对他出手,安分到反常的麻仓叶王。

  尽管对方脸上的表情堪称无懈可击,鹿岛响希还是直觉,这个人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猜到了我刚刚在和谁说话?”

  鹿岛响希直截了当地问。

  麻仓叶王闻言明显一怔。

  大概是从没想过鹿岛响希会就这样直接询问他本人,以至于麻仓叶王毫无防备之下,下意识就给出了最自然的反应,等反应过来想要补救,却已是为时已晚。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事已至此,麻仓叶王也不用再极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怀疑、激动和忐忑了。

  “你看到的那名女性的灵,她长什么样子?”

  麻仓叶王问。

  “语言的描述是苍白的。”鹿岛响希深深看他一眼,“你何不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确认答案?”

  这意思,难道是说……

  麻仓叶王瞪大眼睛。

  下一秒,鹿岛响希已经抽刀出鞘,将刀尖对准了他。

  麻仓叶王犹豫了一下,但最终,他还是选择放弃一切抵抗甚至是自我保护的行动,哪怕全身紧绷,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竖起护盾又或是做出反击,却始终没有真的付诸行动。

  ……怎么说呢。

  此刻的麻仓叶王就像是一只心甘情愿引颈就戮的猛兽,明明只要他想,不难做出反抗,可他却偏偏乖乖待在那里,无论下一刻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究竟会是什么,他都已经决定就这样不躲不闪,照单全收……

  鹿岛响希明白,能让麻仓叶王做到这个程度,绝不是源于他对鹿岛响希本身的信任。

  而是从鹿岛响希与麻仓叶王“看不见的某个存在”的单向交谈之中,从鹿岛响希对那些麻仓叶王听不见的话语做出的种种反应之中,麻仓叶王推断出了那个“看不见的存在”的身份,并因对那个存在的信任和强烈的、想与对方相见的愿望,而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管麻之叶和乙破千代口中那个有着温柔的心、纯净的灵魂的麻仓叶王是否已经在千年的轮回中被消磨掉了原本的模样,至少有一点鹿岛响希能够确定。

  ——麻仓叶王对于麻之叶的爱,一点也不输给麻之叶对他的。

  而在这一刻,有这样一个结论或许已经足够了。

  鹿岛响希握紧手中的时音。

  “卍解!”

  他的声音低低响起,但这一次,伴随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卍解语——

  “穿透时空,断截因果吧!时音——空响!”

  一刀斩出!

  无形的气浪擦着麻仓叶王的脸颊,在他身周震荡而起,掀起的风岚吹飞了他的长发和袍角,可麻仓叶王纵使在这样的强风之中,也一刻都没有眨下眼睛。

  他侧着头,目光怔怔地凝望着之前鹿岛响希的目光一直锁定着的方向。

  在那里,在狂风的余波中,和服下摆微微飘荡的金发女性正含笑站在那里。

  另一边,一只眼神凶恶,身穿紫色肚兜的小小精灵手持长杖,像个坚定而无畏的守护者,牢牢护卫在她身侧。

  “妈妈……乙破千代……”

  麻仓叶王怔然注视着伴随着狂风现身的两人,似乎生怕这只是一场幻梦,风散尽的时候,就是梦醒时分,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贪婪地注视着他们,却迟迟无法迈出接近的脚步。

  “好久不见了,麻叶童子。”

  乙破千代才不理会他这满心纠结。

  或者说就算它能理解,也不准备迁就对方。

  毕竟——

  “你可真是个笨蛋啊!麻叶童子。”乙破千代毫不客气地说道,“跟我说哪里都找不到妈妈的灵魂,可其实她一直就在你身边,只不过因为你自己的拒绝,而一直看不到她,也让其他人无法看到她而已。”

  “等到你自以为‘害死’了我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缩头乌龟做法,明明我根本就没有离开,也没有消散,你却自顾自地给我判了死刑,自顾自地认定再也见不到我了……”

  直到那一刻,乙破千代才终于得以见到麻之叶的身影,但那已经太晚了,它也和麻之叶一样,被困在了麻仓叶王那厚厚的心之壁内,再也无法和除彼此之外的任何人产生交流。

  “笨蛋,胆小鬼,不肯接受现实,”乙破千代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过去,“麻叶童子,没想到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你还是一点都没长大。”

  麻仓叶王:“…………”

  他沉默着,不曾反驳,也不曾做出回应,就仿佛是一尊雕像,除了目光牢牢锁定在乙破千代和麻之叶身上,他好像突然丧失了其他的行动能力。

  ——直到他发现,在乙破千代喋喋不休的数落声中,麻之叶突然动了。

  她快步朝他走来,在他来得及,或者说舍得做出任何躲避的动作之前,伸出双手,将他拥进了怀里。

  “叶王。”她叫出了他现在的名字,“你拥有了非常了不起的名字呢。”她说,“不再只是作为‘麻之叶之子’的麻叶童子,而是真正的、属于你的名字。”

  这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啊。

  “妈妈……”

  直到被拥抱进这个熟悉的、却因为已经变成了灵体而不再具有温度的怀抱,麻仓叶王才终于有了时隔千年,再次见到母亲的实感。

  他僵硬地被麻之叶抱在怀里,“这一千年来,你和乙破千代,一直都在我身边吗?”

  ——他不是傻瓜,无论是乙破千代的话语,还是之前鹿岛响希单方面对他还看不见的乙破千代和麻之叶做出的回应,都足以让他猜到些什么。

  果然,麻之叶闻言叹息一声,抬手轻轻抚过他的发顶:

  “没错。一直、一直……”

  他们始终都在他的身边,从来不曾离开。

  “可我却一次也没看到过你们……”

  麻仓叶王像是诉说委屈,又像是想要解开某种疑惑。

  “所以不是都说了吗?是你自己拒绝接受我们的‘离去’,你封闭了自己的内心,用厚厚的壁垒将自己与其他人隔绝开,不愿意再让任何人触碰到你的心。”

  乙破千代这时也走到了母子二人身边,仰头注视着已经比它个头要高上许多的昔日小伙伴。

  “你拒绝了爱人与被爱的可能,当然也就拒绝了我和妈妈。”

  扭曲的心和强大的灵力结合在一起,足以干涉现实。

  “这是一种特殊的‘神隐’。”乙破千代神色复杂,“虽然并非神明,但能做到这一点,麻叶童子,早在你成为‘麻仓叶王’之前,你就已经拥有了足以媲美神明的力量。”

  “……是吗。”麻仓叶王垂下眼睛。

  足以媲美神明的力量吗。

  “可我却用这股力量将你和妈妈封印在了我的‘记忆’之内,自顾自地认为你们抛下了我,自顾自地认为失去了你们,自顾自地……想要为此而向所有人复仇?”

  何等讽刺。

  如果只是愿意重新信任什么人,重新接纳什么人,重新试着去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爱与羁绊,就能换回母亲和乙破千代,那他这一千年来的谋划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了。

  是为了他的理想来着。

  “我无法原谅那些让我失去你们的人类。”

  麻仓叶王乖乖伏在麻之叶怀中,脸上带着安然的神色,口中却依然诉说着执拗的话语。

  ——看起来他的这份执念,并没有因为麻之叶和乙破千代的现身而全然消散。

  “人类是无可救药的!是无聊、渺小、短视、卑劣、贪婪、不知满足、只会索取的蛆虫!妈妈被那种家伙所杀害,乙破千代也是因为那样的家伙才会与我分别!”

  就算他因此而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就算看不到妈妈和乙破千代大半是他自己的责任。

  可是!

  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那些渺小的人类吗?!

  为什么乙破千代说得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因为从憎恨之中孕育出的‘理想’,并不能代表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麻之叶温声道。

  “叶王,扪心自问,你真正憎恨的,只是那些害死我和乙破千代的人类吗?”

  麻仓叶王僵硬住了。

  麻之叶的声音还在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

  “不是的吧?你最憎恨的,是曾经那个弱小而无助,没有办法保护我,也没有办法保护乙破千代的自己。”

  这是埋藏于麻仓叶王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可你是我和乙破千代拼命守护下来的孩子。你无法憎恨自己,无法伤害自己,那么,就只能去恨那些造成了我们离你而去结果的人类。”

  “但是叶王,”麻之叶的手缓缓顺过少年披落的长发,“人类真的全部都是你所认为的那样吗?”

  “怯懦与勇敢,贪婪与慷慨,利己与奉献……这些都是人性。”

  “你独自走过这千年的时光,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会令你内心有所动摇的人类吗?”

  不可能的吧。

  “别让憎恨与偏见蒙蔽了你的双眼。”

  “妈妈我并不是软弱之人——我从不曾因自己受到不公的待遇,就憎恶整个人类群体。”

  “我心中当然也有着强烈的恨意,但那种恨意只是针对那些让你我母子分离,让你小小年纪就失去依靠,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家伙。”

  “我自己都尚且无法宽恕他们,更加不会劝你。”

  “但是叶王,不宽恕有罪之人是一回事,因一部分人的所作所为而迁怒一整个族类,又是另一回事。”

  “我知道灵视的能力让你能读懂他人的内心,因此而不得不时刻承受着仿佛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的确很容易就会认为所有人都是那样表里不一、道貌岸然、死不足惜。”

  但那是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时代、特殊的能力共同交织而成的悲剧。

  “妈妈从未想责难你。”

  麻之叶轻触怀中少年柔软的脸颊。

  “只是,恨永远是一种比爱更加沉重的情感。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要消耗的能量多到远超你的想象。”

  “妈妈不是希望你能宽恕所有人。”

  “但至少,你该学会宽恕自己。”

  “——妈妈的死不是你的错,乙破千代也并非因你而死。”

  麻之叶说着,捧起麻仓叶王的脸蛋,低头与他额头相抵。

  “我们之所以想要再次和你相见,只是为了向你传达这件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