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薄情【完结】>第84章 日升月落

  掌心陆鸣每天早上九点开始挂水,三大瓶一小袋,一直挂水到中午十二点,午饭午休后,下午三点还有两小瓶消炎药。

  输消炎药会难受,陆鸣蔫巴巴坐着,看不见也就没了许多娱乐活动,失明后陆鸣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着,眼睛空空,不知在想什么。

  迟尧起身探了探他额头,“不舒服?”

  “嗯。”陆鸣小幅度点头,低声说:“血管疼,想吐。”

  之前问过护士医生,这药换不了,副作用只能忍着。

  液体还剩小半瓶,迟尧心疼得很,把点滴流速调慢,抓着陆鸣输液的这只手,不敢碰针头附近,就揉揉手腕上面,企图把冰冷的手给暖热。

  晚上八点又是换药时间,最折磨人的。

  陆鸣照例在医生来之前把迟尧支走。

  迟尧心里什么都明白,没多问没多说,顺从地去楼下买了陆鸣刚说想吃的苹果,然后靠在病房外等换药结束。

  陆鸣是当时被树枝刺入后腰都没哼一声的人,换药却一直在抽气,呼吸也一直抖动不稳。

  剪开纱布、换药检查、重新裹好……流程明明很快,陆鸣和迟尧却都感觉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应该是很疼的吧。

  迟尧每次都不敢听完,半途捏着烟去吸烟室抽,通常只有他一个人的吸烟室这次有人比他先来。

  两鬓斑白的老头子坐在金属靠椅上佝偻着腰抽一杆旱烟斗,吞云吐雾,满脸沧桑。

  迟尧心情低落时一句话也不想说,站在离老头子最远的一角沉默地接连抽了两根,沉在自己的心思里,等老头子叫他两次才听见,回了神。

  “怎么了?”他语气不太好地问。

  老爷子却满不在乎,烟杆子指着他手上的烟,中气十足:“年轻人少抽点,没什么坎过不去的。”

  老人们似乎都有一个通病,不问自答,絮絮叨叨能说很多。

  迟尧抽完第三根烟时,老头子也说完了他孙女车祸后失明的故事,病因与陆鸣一致,同样不知多久能复明。

  唯一不同的是,萱萱失明已经一整年了,今天是复查的日子。

  迟尧没忍住多问:“医生怎么说?”

  “嗐,还能怎么说?等呗,我就盼着萱萱的眼睛能在我这把老骨头死之前重新看见。”老头子隔空敲了敲烟杆子,“走了。你也别抽了,年纪轻轻也不怕老了肺出毛病。”

  迟尧轻啧,这老头儿真不会说话,哪有第一次见面就咒他肺不好的?

  迟尧慢慢走着回了病房。

  换药已经结束,陆鸣陷在被子里,满脸苍白,护工大叔正给他擦汗,迟尧走过去示意大叔把帕子给他,陆鸣应该是太疼了,甚至没注意到他已经回来。

  直到迟尧替陆鸣擦完冷汗,洗过手开始削苹果。

  陆鸣往这边偏了偏脑袋,听辨刀刃与苹果皮摩擦发出细响,呐呐问:“是……阿尧?”

  “嗯呢。”迟尧手不停,削完苹果随手切一块喂到陆鸣唇边,“张嘴。”

  陆鸣没张嘴,鼻尖嗅到迟尧指尖的烟味,皱眉,“你出去抽烟了啊?”语气中并无指责的意思。

  迟尧伸手抹平陆鸣眉间褶皱,那股来的莫名的不爽突然烟消云散,他存心逗人,故意说:

  “抽了两根烟,在吸烟室遇到个挺有趣的人。”

  陆鸣立刻戒备,竖起耳朵追问:“谁啊?男的女的?怎么有趣了?”

  陆鸣吃醋的样子很可爱,迟尧笑眯眯看着,慢条斯理道:“男的,年纪大了点,但说话很有意思,还劝我少抽烟。”

  陆鸣冷冷“哦”了一声,突然不说话,空洞眼睛瞪着虚空好半晌,把脑袋撇向另一边,捂耳朵缩进被子里。

  意思是不想听了。

  迟尧失笑,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轻声细语解释说都是玩笑话,“是遇见了一个白头发老头儿,第一次见面就咒他肺不好的老顽童。”

  陆鸣还是不说话,空旷荒芜的眼睛半掩,脑袋偏着生闷气。

  迟尧真没想到陆鸣现在这么小心眼,手伸进被子里摸陆鸣的手心。

  “你生什么气呢?我总不会喜欢上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吧?对你自己这么没信心,嗯?”

  这句话仿佛触及逆鳞,陆鸣突然呼吸加重,把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出去。

  周遭沉寂许久,迟尧自己回忆着刚才的话,意识到言失之处,就听见陆鸣一字一句地说:

  “我瞎了,是个残废,好像任何人都能把你抢走,真的。”

  “睁眼面对黑暗的第一个瞬间,我还以为我只是在夜晚醒来了,然后我发现我是真瞎了。然后我就在想,你要怎么办呢?跟一个残废瞎子谈恋爱?”

  “我好自私,我想过还你自由,但挣扎时候还是把你拴在身边了,用救命之恩,用眼瞎的代价道德绑架你。”

  语速慢极,每个字的读音都咬得极重,仿佛在强忍着身体中的风暴,无论多艰难,陆鸣还是说了出来。

  艰涩地、剖白地、血淋淋地,承认了。

  迟尧大脑空白几秒,心脏仿佛被人揪住,闷痛难忍,只能大口喘息呼气。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在自卑吗?你觉得我是被迫留在医院照顾你?”

  陆鸣沉默敛下眉眼,以一种默认消沉的态度向他言明一切。

  堆积的心疼被这陆鸣这幅态度一激,尽数变成了气愤。

  迟尧突然骂了句脏话,攥紧拳头几乎想给陆鸣一巴掌,真他妈是头倔驴,脑子拐不过玩儿来,以前是这个臭脾气,现在还是。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无语或气愤的情况下真的会笑。

  迟尧呵呵笑了两声,笑声冷得掉冰碴子,然后不管不顾扯起陆鸣病号服的衣领,发狠咬住了对方下唇。

  啃咬、撕扯,血腥味在两人唇间蔓延。

  迟尧能看见陆鸣很疼,他的疼无孔不入,几乎凝成实体。

  如野兽撕咬的吻让陆鸣更疼,在一味地被动之后骤然反扑——迟尧舌尖也被陆鸣咬破。

  血液涌出,滋养唇舌。

  陆鸣挣扎想翻身把他弄下去。

  迟尧不让,仗着没受伤,在陆鸣身上把对方的动作按下。

  一个吻结束,两人像是互殴打了一架,气也消了,各占一方平复呼吸。

  迟尧舌尖一片麻,偶尔磕到牙齿疼得一激灵,暗骂几句还是走过去检查陆鸣后腰的伤有没有崩线。

  非常不幸,崩了。

  “你非要用劲干嘛?”他仗着陆鸣看不见,偷袭,轻佻地拍了拍陆鸣脸颊。

  陆鸣忍了,深深吸气,凤眸眯成狭长的一条,阴恻恻地说:“既然你喜欢,.(怕锁,暂用拼音)”

  “嘶,你一天天脑子里都装的什么?”迟尧指尖抵住,推了推陆鸣额头,然后按了护士铃,“闭嘴,待会儿医生护士来了你可别乱说话。补缝线,有你疼的。”

  真正轮到陆鸣重新剪纱布缝针的时候,迟尧也硬气不起来了。

  余光瞥见一眼血淋淋伤口,无数画面闪过,迟尧鼻尖骤然酸楚,说不出话来。

  补针不打麻药,医生动作麻溜,但陆鸣还是疼得脖颈青筋毕露,死死咬着牙没在他面前吭一声。

  迟尧更难受了,哑着嗓子问医生还有多久能好,被医生白了一眼。

  “伤还没好就玩那些花的,男朋友遭罪知道心疼了?”

  迟尧:“……”好像也没骂错。

  这个小插曲不知怎的被陆劲松知道了。

  迟尧再次坐到围棋桌对面,听陆劲松问起崩线一事,满脸尴尬局促,说都是误会。

  陆劲松深深看了他一眼,轻轻揭过这个话题,落子,开口:“如果陆鸣这辈子都恢复不了视力,你会如何呢?一直照顾他?能做到吗?”

  迟尧又落了一颗臭棋,摸摸鼻子,诚实道:“我不知道,也无法给您承诺。”

  “如果日后我与他之间的爱在生活琐事中消磨殆尽,责任感会支撑我照顾他,但我不能保证爱和责任感能维持多久,十年、三十年、亦或是一辈子?我自己也不知道。”

  陆劲松呵呵笑起来,像个和蔼的父辈,可眼底又分明闪着冷光,迟尧丝毫不敢懈怠。

  “你这孩子,说话做事还真滴水不漏。且看着吧,我答应在陆鸣复明之前,不赶走你。”

  迟尧在心底暗嗤,上次见面还是陆鸣以后联姻结婚,要让他消失,这次见面就变成了陆鸣复明前不赶他走。

  陆劲松的算盘打得真是好。

  许是看在他劝动了陆鸣接受康复治疗的份上,觉得免费多个照顾儿子的劳动力也不亏吧。

  迟尧懒得在乎这些弯弯绕绕的事儿了,陆鸣现在的状态他放心不下,陆劲松允许他留下,别来搭理他最好。

  以互相啃咬作为结尾的争吵暴露了一些问题,但好在是说开了,陆鸣开始逐渐认清现实。

  现实往往是月球坑洼的那一面,丑陋、骇人,接受自己的残缺就像是一脚踏进这丑陋骇人的泥沼,但好在,迟尧一直在身边陪着他。

  陆鸣的生活发生很大变化,衣食住行,从前轻而易举的一切小事都在失明的条件下异常艰难。

  手机里下载了视障专用的语音APP,各色衣物都夹了不同触感的夹子一周后,甚至配备了最高级的轻便盲杖。

  陆鸣一直抵触使用盲杖,偶尔饭后在病房内熟悉布局也是迟尧在旁边牵着,熟悉之后就是陆鸣自己摸索着走。

  “你的左手边两步是床头柜,小心别撞到。”

  “往右前方三步是病房门口。”

  “哎!停!小心前面是窗户!”

  小小一个病房,陆鸣熟悉它的布局道路都花了整整一周时间。

  但偶尔依旧不能避免陆鸣行走时磕碰摔跤。

  陆鸣手臂、腿上淤青伤痕最多,每天晚上迟尧给新伤上药时都要难过一阵子。

  崩线十三天后,陆鸣得到主治医生的正向评估,被准许下楼活动,但不许长时间走动或站立。

  迟尧看陆鸣最近状态不错,便想着扶陆鸣下楼转转,轻轻牵着陆鸣手腕往前带。

  “往左走,我们去乘电梯。”

  但陆鸣拒绝了,他摸索着拿起那根早早定做好但一直被他刻意忽视的盲杖,自那句“我瞎了”之后第一次正面接受了残缺。

  太阳落下后必然有月亮升起,逆境中央也必然有胜利之时。

  至少此刻,他们是如此相信的。

  作者有话说:

  晚点应该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