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被砸得乱七八糟,也没地方落脚。陆昊本来提议在外面找个饭店,但需要的资料没在身边,得回家取一趟。

  黎英睿便说不麻烦,直接在陆昊家里谈。

  陆昊的家在城西,位置偏僻,但环境不错。窗外是有名的景点咩咩山,群山葱翠,看着就让人心情开阔。家里收拾得也干净,半点不像独居男人的家。

  “我派王彦博过来,并不是要插手公司内部事务。”黎英睿放下茶杯,“他是我去年挖过来的营销人才,在关内的广告公司中有很深的人脉。”

  “我明白。”陆昊道,“睿哥的苦心我感激还来不及,不会多想。”

  桌面上的手机亮了下,黎英睿瞄了眼,站起身道:“我司机到了,今天就先告辞了。”

  陆昊也跟着起身,俩手无措地搓着:“难得你休息,还为我忙到这么晚。”

  “都是自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黎英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天这事儿,怎么没找玉明?”

  这话问的不无道理。陆昊是董玉明介绍过来的,‘海鲜来了’这个项目也一直是董玉明在跟。

  生意场上,下跳棋是很没常识的行为,他觉得陆昊不是这种愣头青。

  而陆昊也明显踟蹰了:“我...更信任睿哥。”

  “为什么?”

  “睿哥经验比较多...”

  “玉明是我一老前辈介绍来的,曾辅导过好几家上市公司。”黎英睿嘴角挂着温柔的浅笑,眼睛却闪着审视的光,“论这一行的经验,他比我还多四年。”

  这话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了。

  陆昊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半晌,终于说了实话:“睿哥,咱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找的要是董玉明,还得再给他贴4%。融资款是明的,花的每一分都得跟你们汇报,没有任何操作余地。但回扣是暗的,我只能自掏腰包。公司正从‘撮合交易’往‘集采模式’转型,账上没趴多少现金。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再给董玉明拿四十万,那下个月员工的工资,我都发不齐。”

  黎英睿眼周的肌肉骤然收缩,在惨白的灯下有几分狰狞。不过只有两秒,他的表情就恢复了平静。

  “谢谢你告诉我。”他食指比在嘴唇上,做出个噤声的动作,“但这事儿,对谁都不要讲。好吗?”

  “睿哥放心,我绝不会对第二个人提。”

  黎英睿点了点头,又承诺道:“300万的应急款后天到位,后续的1200万月底也会跟上。今天好好休息,周一开始就是场硬仗。”说罢就要往门口走。

  “睿哥,”陆昊跟了上来,“我送你。”

  两人并肩往小区门口走。四月的夜空,像条墨蓝的绒毯,沉沉地从头顶铺过去。

  “小陆是哪儿的人?”黎英睿闲聊着问。

  “Z省人。”陆昊道,“大学考的D大,毕业后就留这儿了。”

  “没想着回老家?”

  “回去也得靠自己,搁哪儿混都一样。”

  “了不起。”黎英睿道,“关内环境复杂,没点人脉寸步难行。能做到今天的规模,不容易。”

  陆昊这回没吱声,紧抿着嘴。

  最难最穷的时候没哭,被人砸了公司没哭,员工纷纷离职没哭,此刻旁人的一句‘不容易’却让他破了防。

  陆昊这鼻头一红,黎英睿就心疼了。

  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无依无靠,飘在异乡白手起家。他一定穷过,苦过,努力过,拼命过。

  但他从没有放弃过。

  黎英睿是个特别惜才的人。因为他相信,只有陆昊这样勇敢且热忱的年轻人,才是这片土地的未来。

  “打起精神来!”他揽住陆昊的肩膀,鼓励一般大力拍着,“不登高,不知天之高。困难越大,成功越大!”

  陆昊也回抱他,眼泪簌簌地掉:“睿哥...谢谢...真的...非常感谢你...”

  这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马路对面的一辆灰色雅阁,打着两个愤怒的远光灯,唰一下漂移到跟前。

  车窗放下,露出一张要吃人的脸:“上车。”

  黎英睿和陆昊道别,坐进了后排。门刚关,陆昊就扑到车窗上,好似有话要讲。

  黎英睿放下车窗:“怎么了?”

  “睿哥,这事儿我当初没答应董玉明,但我愿意答应你。”陆昊抹掉下巴颏儿上的眼泪,“控股权,我让给睿信资本。”

  放弃控股权,相当于从‘所有者’退居到‘经营者’。这对于很多创始人来说,无异于挖心。

  黎英睿愣了下,从车窗伸出手和陆昊相握,用力地震了两下:“小陆,非常感谢你的信任。”

  后视镜里的陆昊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地平线。黎英睿的嘴角也耷拉下来,眉心蹙出一个深痕。他满脸疲惫地靠在椅枕上,掏出了手机。

  第一件事就是点家里的监控。女儿在客厅画画,家政在一旁拖着地。

  “瑶瑶吃没吃晚饭?”他问。

  “吃了。”肖磊声音冰冷。

  黎英睿察觉到他的低气压,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后视镜里只能看到肖磊的眉眼,沉得像个大冤种。

  黎英睿瞬间来烦气了。

  对女儿的亏欠,公司内的腐败,连日的劳累,压在身上的时限,还有隐隐作痛的后腰,早已把他神经绷到了极限。而此刻,他并没有多少耐心应付这倔驴的甩脸。

  但到底是让人家加班一整天,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压榨员工的资本家。

  黎英睿硬生生压住火气,从钱夹里抽了一千递到肖磊脸边,挤出一丝笑:“今天辛苦你了,算我一点心意。”

  肖磊猛打开他的手,‘啪’一声脆响。力道不重,但火药味儿很浓。

  黎英睿从没被人动过手,此刻都有点被打懵了:“你什么意思?嫌少?”

  “你是不是觉得,”肖磊把车停到路边,转过身问道,“这世上什么都可以用钱买?”

  黎英睿没说话。眯起眼看他,嘴角微微抽动。

  “那呲花脑袋很重要吗?比你闺女还重要?”

  这话戳了黎英睿的痛脚,他陡然怒了:“重要与否,是我该判断的!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你算什么东西。

  这话像炮烙,滋一下烙肖磊心口上了。他死盯着黎英睿,一字儿一字儿地从牙缝里挤:“我算什么东西?来。你告诉我,我算什么东西??”

  愤怒助长愤怒。尤其是雄性动物,肾上腺素一旦分泌,理智就像蚁穴决堤。

  肖磊攻击的姿态,也点燃了黎英睿的斗志。他扬起下巴颏儿,像准备咬人的眼镜蛇:“你觉得你算什么东西?嗯?臭狗崽子,你听好了,我不管你主子是谁,都轮不到你骑我头上!这保镖,你能干干,不能干,趁早滚蛋!”他扬起手里的钞票,照着肖磊的脸甩了上去:“给脸不要的寒酸东西,轮得到你来跟我吆五喝六!!”

  这话一出,肖磊彻底疯了。

  黎英睿那蔑视的眼神,像大耳瓜子一样抽在他脸上。而这恶毒的话语,又像铁锥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额头绷起青筋,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你有钱,都你自己的能耐?你开公司都你自己的钱?你他妈出生就衬(钱)!我穷,我寒酸,我踏马不丢人!!狗,艹!我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肖磊拇指点着胸口,“我拼命护着,当狗也不磕碜!你呢?啊?小孩儿不到大腿高,没妈就够可怜了,你还让她住校?好,住校,住JB校,住到十八,能见着你的日子加起来都没三年!”他抓起副驾驶上散乱的票子,囫囵地揉进掌心,扔回黎英睿身上:“而你连这三年都不舍得,就为了赚这几个逼子儿!!你就贪吧,拿你闺女的眼泪去贪!!”

  这话直接戳中黎英睿的肺管子,差点没给他气噶过去。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对孩子诸多亏欠?可其他的事就不重要了吗?

  是他的员工不重要,需要他扶持的企业不重要,还是他的梦想和使命不重要?

  他拼命地平衡这几方的关系,累得要死要活,像个扔球的小丑。但他有什么办法?他也是人,他的一天也只有24个小时。

  再者说,不管他对女儿亏欠多少,这终究是他的家事,外人有什么资格戳他痛脚?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轮得到他往自己大脖颈子上拉尿!

  “他妈端起碗吃饭,你放下碗骂娘!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他猛地踹向驾驶位的椅子,力道大得头发都散了,“滚下去!!”

  肖磊一把抓住他的脚踝。眉毛紧紧压着眼帘,牙齿错动,像是要找什么东西咬一口。

  黎英睿抽着自己的脚:“松手!”

  肖磊不仅不松,还使劲一扯。

  黎英睿往下出溜了一大截。想抽回自己的脚,可肖磊的手就像钳子一样。想坐回到椅子上,又动不得分毫。他两手撑在座椅上,脸上是屈辱的涨红。

  “你要干什么?跟我动手?”他喘着粗气,声音带了颤。

  肖磊定定看了他半晌,把脚一扔,扭头下了车。哐当一声甩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皱吧的纸币落在脚边,像一大块揩鼻涕纸。

  黎英睿紧着爬回座椅,扯开两个衬衫扣。短短喘了几口气,而后剧烈咳嗽起来。他抖着手从提包摸出吸入器,急切地把面罩扣到脸上。

  哔哔哔,哔哔哔。

  吸入器响起喷药的提示音,黎英睿缓缓吐气。过了足足五分钟,他的呼吸才平静下来。本打算休息一会儿,又想起家政九点半下班,不能把闺女一个人放家。

  他把自己拎起来,拖着发麻发木的身子,坐进了驾驶。一边轰车子,一边在心里复盘方才的争吵。

  他长这么大,鲜少有今天这般失态。不管心里多装不下,也尽量不挂到脸上。

  虽然偶尔会愤怒,但那向来只是演戏,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工具。但今天,他是真动气了。那种血液上涌手哆嗦的感觉,他多少年不曾体会了。

  如今冷静下来,却并没有输赢的感觉,只有后悔——他不该说那样的话。

  对肖磊,他并没那么想过。

  虽然这小子又臭又硬,但本性不坏,甚至比大多数人要善良实诚。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把闺女托付给他,小事上也不做苛责。

  可为什么,刚才会口不择言到那个地步?那样恶毒刻薄的话,让他对自己感到错愕难堪,甚至是羞愧厌恶。邪门。

  黎英睿再往前复盘,越想越觉得邪门。他在肖磊面前,好像总会处于一种接近原始的状态。

  什么心眼啊,伪装啊,面具啊,利害权衡啊,这些‘后天习得’的东西都统统自动消失了。他变成了最真实的那个自己。无论是柔软的部分,亦或是肮脏的部分。

  那种感觉让他不舒服。就好像是...一种退化。

  黎英睿心里嘀咕,难不成和白痴在一起待久了,自己也会变得白痴?

  这可不是好事!

  更何况,还有一件更不好的事——刚才肖磊那狰狞的表情,实在是太吓人了。他毫不怀疑,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争吵,肖磊铁定会对自己动手。

  他瞟向副驾的座椅。笔记本大的药盒子,直挺挺地扎在提包里。晃着窗外的路灯光,像把大菜刀。

  黎英睿缓缓转回眼珠,心意已决。

  这个肖磊,比他想象得还要棘手。若只是野性,或许还能驯一驯。但要是咬人,那他还是少给自己找点刺激。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这一章长长长,相当于二更了嗷。

  上午:甜甜约会晚上:咣咣干仗。

  要我说,你俩都有错。

  公主,你说话太难听了。我一个陈年老畜都听不得,那刚进社会的小孩儿,听了得多伤心!

  还有磊子。吵架就吵架,你怎么能动手呢?就你那牛劲,都能把人脚杆子撅折。没轻没重的!

  哎,人无完人,慢慢磨吧,没一个省心的。

  (叹息)(摇头)(背过身)(缓缓走开)(放了个很臭的哑屁)(拿扇子扇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