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的吗?”

  李未末一走出监狱大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韩拓,“李复龙如果不是他父母的亲生孩子,那不就说明......他很有可能,也是被拐卖来的?”

  韩拓点头,“钱峰的消息,应该不会错。”

  李未末难掩愕然,喃喃道:“......这真是。”

  韩拓摸摸李未末的头发,“怎么了?同情他?”

  李未末想了想,摇摇头。

  “如果真是这样,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受害者无疑,但他从小扭曲的善恶观,以及被他诱拐残害的少女儿童同样真实不可逆转......”

  李未末耳边响起他们临出会面室时,李复龙在狱警的压制下,拼命摇头,不断从嘴巴里呐呐出的话。

  “不可能!你们在胡说!我是他们亲生的!我不是被拐的!不是!其他小孩都会挨打......我没有......我没有被打过,他们对我很好!我一定是亲生的——”

  李未末回头看向已经合拢的沉重铁门,叹息道:“我只是想到了他的亲生父母,如果李复龙因为你的话而动摇,真的去做了亲子鉴定,很难想象李复龙的亲爸妈在得知自己丢失的儿子变成了这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你考虑得没错,但我就想让他不痛快。”

  韩拓做事没有李未末那么多顾虑和纠结——惩罚李复龙最好的方式,就是从根本上摧毁他从小到大所坚信的一切。

  “况且,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我认为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韩拓补充道。

  “真相......”李未末垂眸思索着什么,而后看向韩拓的眼睛,嗫嚅着迟疑地问,“就算这真相......会让牵涉其中的所有人都不开心,也许一辈子都无法释怀......你也想知道吗?”

  “我想知道。”韩拓回望李未末,眼神坚毅。

  “如果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你还是想知道?”李未末急切地追问,手指痉挛般去抓韩拓的手。

  韩拓反握住李未末白皙的手指,掌心相贴,五指交握。

  “末末,你记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影响我对你的感情,就算死亡,也不能。”

  李未末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很快盈满泪水,顺着眼角流过面颊,一部分沿下巴滴落,一部分流进嘴巴里,咸腥而苦涩。

  今日是个阴天,阳光被掩埋在层层乌云后,原本就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打着遮阳伞,而被过路人投来不解目光的二人,在李未末突然哭起来之时,吸引来了更多的注目和窃窃私语。

  这样的场景在监狱附近并不少见,但两个如此相貌出众的男人在一把伞下拥抱,其中一个还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让人实在忍不住猜测到底是哪一位犯了事刚被放出来,以及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韩拓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只撑着伞,抱紧怀里哭泣的人——这是此时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事。

  于是李未末就站在监狱大门外,稀里哗啦哭了一通,将出事以来,以及过往的种种担忧、痛苦、折磨、和委屈尽数发泄了出来。

  那些情绪化为半透明的实质,全抹在了韩拓的毛衣上。

  “哭够了?”

  等李未末的抽噎声逐渐平息,韩拓把伞架在肩膀上,用左手掏出纸巾,给他擦肿成桃子的眼睛和晶亮反光的鼻子。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李未末带着浓重的鼻音说。

  韩拓:“好,我先回去换个衣......”

  李未末:“......”

  韩拓:“......不换了,我们现在直接去。”

  两人叫了辆出租车,李未末给司机报了地址。

  韩拓听到地名的时候有点惊讶,他以为那里会是李未末最不想回去的地方,但同时又隐隐升起期待——也许这一次,李未末会想将真想告诉他。

  ***

  当年混乱嘈杂,到处充斥着呛人的烟酒味以及小混混和社会不良的酒吧街经过几次改造后,已经变成了一条富有文艺气息的精致休闲区。

  走在路上,时不时能看到抱着笔记本电脑的公司白领和拎着帆布袋的大学生从书店或咖啡馆里走出来。

  李未末循着记忆摸索,先是在一处停下脚步,指着摆放了雕塑喷泉和景观花的区域说:“当初你就是找来这里,为了我和那些人打架。”

  韩拓想说些什么,但李未末只是短暂停留了两秒,就拉着他继续朝前走。

  最后,他们在一家装潢温馨的咖啡馆坐下,李未末选了靠窗的位置。

  他把帽子戴起来,遮住基本没有的阳光,也遮住脸。

  “高一升高二的那年暑假,我去了趟北京......”

  李未末几乎是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仿佛哪怕多耽搁一秒,他就会失去坦白的勇气。

  李未末小学毕业,开始上初中后,由于学业变重,回北京的次数便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不过江念蕊还是会安排儿子一年至少一次,去北京探望爷爷奶奶。

  说来,李未末还是在北京出生的。

  那一年,李未末在爷爷家里见到了一位客人——他爸生前的师傅,警察张宏声。

  张宏声是代表组织和个人来送一些慰问品,他关心老人家的身体,关怀他们的生活,询问李未末的学习,像个慈祥的长辈,却心照不宣地避免谈及李未末的父亲。

  李未末依稀知道父亲是因为事故去世,但更多细节,江念蕊似乎并不愿意让他知道。

  这就给所谓的“事故”,蒙上了一层可疑的阴翳。

  奶奶偶尔会忍不住偷偷抱怨,说漏嘴儿子是为了救人,是烈士,不应该不清不楚地就把案子给结了。

  爷爷就会叹气,叫她别说了,当心小末听见。

  周围的人都欲言又止,这更让李未末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身上所发生的事产生按捺不住的好奇。

  李未末的难过与江念蕊和爷爷奶奶不同,他的难过,更多的是没有父亲这件事本身。

  于是他瞒着爷爷奶奶偷偷去找了张宏声,央求对方让他看一眼父亲的案件记录。

  李未末非常执着,儿子想了解父亲的心情也合乎人情。张宏声年纪大了,一想起自己那优秀却早逝的后辈,便更不忍心拒绝李未末的请求。

  张宏声带李未末去了档案室,原本打算给他看看李父生前的一些工作记录和活动照片,好让孩子了解他的爸爸是个非常优秀和值得尊敬的好警察,也不辜负自己栽培这个徒弟多年。

  然而李未末趁张伯伯被下属叫走之时,从箱子最底层挖出了父亲的事故记录。

  那个年代的档案记录都是纸质文件和胶卷照片,当李未末的手指翻开泛黄的纸页,惨烈的事故现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映入李未末的瞳孔。

  翻过护栏扭曲变形的汽车,灰烟弥漫的空气,血肉模糊的人脸......

  李未末的嘴唇不住的颤抖,门外响起脚步声,是张伯伯回来了。他来不及多想,掏出手机胡乱拍下所有相关的页面。

  如果说父亲的离去对之前的李未末来说还只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在看到那些照片和记录后,就变成了一场会令他半夜惊醒的梦魇。

  特别是当他看到记录中,“于赶往医院看望生产妻子的途中发生意外”这句话时,李未末对命运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怨怒。

  他的生日,居然就是父亲的忌日。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父亲的车祸并不单纯。

  根据记录资料表明,当日有一名孕妇驾驶汽车,与相距李父翻车事故现场三米开外的距离被发现,车头副驾侧部有凹陷,孕妇昏迷,被及时送往医院救治。

  李未末拍下的照片里也有那辆车的现场图,虽然看不到孕妇的正脸,但李未末观察到对方手上戴着一串似绿色,又似蓝色的宝石手链。

  在镜头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引人注意。

  后来李未末才知道,那种似绿似蓝的颜色叫蒂芙尼蓝,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是不常见的奢侈品。

  他想起奶奶的抱怨和爷爷的避而不谈,想起江念蕊不断地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英雄,心中的疑虑和探求如同膨胀的气球,快要承受不住越来越多内压力而破裂粉碎。

  他再一次找到张伯伯,请求了解真想。

  那天,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张宏声的家,恍惚间忘了拿口罩和帽子,被北京夏天刺目的阳光逼退,被迫躲在堆满杂物的楼道里。

  头一回,他有些怨恨那个在母亲嘴里,英雄般的父亲。

  那场事故最终被定性为司机操作不当产生的意外,但张伯伯,提供了另一种,更接近真相的可能。

  高速公路上驾驶汽车的孕妇突感不适,被行驶在侧后方的李父发现,在对方偏离车道即将撞上防护栏时,加速插入其中将对方的车撞开,自己则因惯性无法及时调转方向,最终连车带人翻过了护栏。

  这是张宏声相信的真相,也是李未末一家认定的真相。

  当年行车记录仪尚不普遍,道路监控不能完全鉴别是李父故意为之,还是操作失误。而那名获救的孕妇,则在清醒后悄悄离开了医院。

  李父开的是私车,事故又发生在非执勤时间内,自然也没有资格被评为烈士。

  知晓当年的事情,李未末回到上海后一度很消沉,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又不敢让母亲看出来,只能将大把的时间泡在学校或者韩拓家里,却又无心学习和游戏。

  韩拓注意到李未末的反常,一再对他说如果发生了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一定要告诉自己,他会尽全力帮他的小末哥哥。

  如果不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看到叶彤手腕上那串蒂芙尼手链的话,早在十几年前,韩拓就会从李未末口中,听到关于他父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