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静默后,李未末开口。

  “对不起。”

  只要他和韩拓相处一日,这件事总会避免不了被提及,李未末放下手里的晾衣杆。

  “能给我一支吗?”李未末问另一头的韩拓。

  他现在需要尼古丁,家里储备不多,烟抽完了。

  隔着烟雾,看不清韩拓的脸,说起来或许更容易些。

  韩拓看着李未末,眼神深沉胶着,隔了好久,就在李未末觉得他不愿意时,韩拓把还剩半包的烟扔了过去。

  李未末两手一合,接住,抽出一根,顺手在阳台门边的置物架上拿起打火机,点燃,学着韩拓的样子,也深吸一口。

  韩拓的烟应该挺高级,吸起来没有自己随便买的便宜货那么呛人,不过李未末抽烟本来就是带点自虐式的发泄,而不是解瘾,烟越呛,越能让他身体里囤积难疏的情绪得到聊胜于无但我排解。

  而隔壁韩拓的目光此时就像红外线一样,气势汹汹非要穿过空气中的一切阻碍,不放过李未末脸上任何些微的变化。

  吞云吐雾的样子,跟李未末一点也不搭,白色的烟雾笼在他夜幕衬托下更加苍白的皮肤,仿佛完全没有了血色一样,看上去有些脆弱的可怜,连脑袋上的卷毛都好似随着主人的情绪耷拉了下去,不再翘翘的。

  想到是因为自己的提问,这人才会这样,韩拓的手指开始轻微的颤动和屈起。

  但他必须要问清楚。

  不能心软。

  当着韩拓的面,李未末连抽两口,忍不住怀念起自己那呛人的便宜烟来,这样待会儿如果嗓音变得哽咽,眼睛里起了什么不该起的,模糊人视线的东西,也可以找理由说是被烟呛的。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膈应当年那件事,虽然现在说对不起晚了十来年,但该道歉还是得道歉,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并没有想要假装那件事没有发生过。”

  “我的错,我认。”

  李未末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平静地表达:“我之前在医院门口也说过了,你想要我忏悔也好,报复我打我一顿也行,当时害你折了一根肋骨,住了三个星期的医院,你可以原封不动地还在我身上。这个保证依然有效......”

  李未末认为自己给出的补偿方案已经是他力所能及的最大程度了,十几年前的事,他也确实有在悔愧,但韩拓看起来还是不乐于接受的样子,怒气隔着烟雾都清清楚楚地投射过来。

  “......还是你想要金钱赔偿?那我可能得分期,因为还在还房贷,一时或许还没办法拿出足够......”

  “——为什么?”

  韩拓像是再也没有耐心听下去,他将手里还剩下的小半根烟死死按进烟灰缸里,冷声打断李未末的话。

  “什么?”李未末的思路突然被打断,一时间有些接不上。

  “我问你,当时是出于什么原因导致你做出那些行为,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偷偷跑出学校去喝酒,为什么跟人打架,为什么......在看到我之后,要跑。”

  “——不对,你不是好端端的,那段时间,你的情绪一直不太对。”

  韩拓像审问犯人一样,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李未末不喜欢这个样子,这让他没有反应的时间。

  他甚至都来不及插一句:韩拓,你听我狡辩。

  “......”李未末撇过头。

  半晌,李未末说:“你来我家找我的时候,我不都告诉你了吗?我讨厌我这个麻烦的身体,以及你这个天天来我家炫耀的邻居,一想起来就心情不好。我去酒吧喝酒散心,跟邻桌的客人发生冲突,你找过来了,我看他们人多,一时怂了,害怕了,所以我就跑了。”

  “你撒谎。”韩拓道。

  “我没有。”李未末也道。

  “你就是在撒谎,”韩拓不给李未末辩白的空隙,“你撒谎的时候,心虚的时候,就会移开脸,眼睛盯着地面。”

  李未末表情不自然地,把目光从阳台地砖表面的一小条裂痕上移开。

  “我是李未末还是你是李未末,我当然清楚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怎么想的。我让你提补偿方案你不提,跟你解释前因后果你又不信,十几年前的事,你一定要纠缠这么久?”

  李未末觉得很难做。

  “前面好几次,你都反应不上来我的问题,不是你没听懂,而是你在给自己留时间,思考怎么编故事比较有逻辑,比较容易让我信服而已。”

  韩拓继续说,誓要把李未末逼到无路可退,“你说你怂了,你害怕,我信。但你说因为这个就自己跑了,把我丢下,这是在撒谎。”

  李未末额角跳了下,从这句话,他莫名觉得自己依稀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死皮赖脸黏着他的小韩拓,执拗地,坚定地,全心全意信赖和崇拜着自己。

  “我说......”李未末面露难色,“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仗义了。”

  突然想起什么,李未末嘴一快,说:“你不会还像小时候一样,把我当你的......”

  李未末没好意思把那个词说出来,都是小时候的戏言,现在大家长大了,经历过许多事,再这样说,未免显得中二。

  ......

  “......小末哥哥是我的英雄,他救了我,他还把欺负我的人赶走了,他是我最喜欢的人,我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一直跟他玩。”

  一年级的韩拓,写作文只要碰到“记一件难忘的事”,或,“记一位印象深刻的人”,或,“记一个美好的一天”,这样类似的标题,总要把同样一年级,大他两个月,在隔壁班的李未末拉出来,把他帮助自己的事,写了一遍又一遍。

  老师让韩拓发散思维,也试着写写其他人其他事,比如警察叔叔,护士阿姨,消防员叔叔,科学家阿姨什么的,哪怕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行,别总只会写李未末李未末的。

  “可是那些人我没有很难忘呀,印象也不深刻,也没有跟他们在一起有美好的一天,老师不是让写难忘的事,印象深刻的人和美好的一天吗?小末哥哥都有。”

  小韩拓很耿直,同时也很固执。

  ——这孩子有点轴。

  这是老师们私底下对韩拓的评价。

  至于作文里的另一位主人公——李未末,身体有缺陷,户外运动不太方便,但是爱看书,比韩拓看起来聪明成熟一些。

  老师们如是说。

  李未末因为身体的缘故,从小不太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在外面疯玩疯跑,他待在家里看书的时间居多,再加上父亲生前职务的影响,李妈妈非常注重对他进行许多安全意识的教育和灌输,所以相比院子里的同龄男孩子,李未末要更早熟几分。

  那时候的老居民院子,不像现在的商业小区,有物业有保安有监控,管得严一些的,不是居民进出都要实名登记。那时多靠街道居委会维护,但居委会可能同时要管理街道范围内好几个里弄,自然粗糙许多,陌生人随便进出院子,是常有的事。

  李未末那年五岁生日刚过一点,跟同一个院子的韩拓属于,见过很多次,但不熟,知道有这么个名字的小朋友,但也不太会玩到一起的关系。

  主要是李未末下楼玩的时间,绝大多数都是在太阳落山后。

  而韩拓玩的时间,都在托儿所那片小小的空地上,不在院子里。

  李未末喜欢自己一个人摆弄,而韩拓喜欢跟所有小朋友做游戏。

  总之,就是玩不到一起去。

  有一次李未末吃完晚饭下楼,看到韩拓在院子里,正一个人蹲在马路牙子上无聊地戳蚂蚁窝,他看了他一眼,走到旁边的秋千架和滑滑梯,玩自己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没见过的小朋友跑过来蹲到韩拓的旁边,李未末坐在滑梯的高处,听到那个小朋友问韩拓在干什么,想和他一起玩。小韩拓很高兴地表示了同意。

  又过了一小会儿,小朋友说他爸爸那里有零食,还有个皮球,问韩拓要不要跟自己过去拿。小韩拓也很高兴地站起身,说好的。

  “韩拓,”李未末坐在滑梯上看着,突然出声叫住就要跟新认识的小朋友一起去拿皮球和零食的韩拓。

  “我的衣服好像卡在这里了,我动不了了,你能不能来帮忙我一下。”

  韩拓听见李未末叫他,小圆脸上满是惊讶,因为这是李未末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热心助人的韩拓,便让那个小朋友等一等,走过来爬上了滑滑梯。

  等韩拓也上来了,李未末揪住他的衣服,凑到韩拓的耳朵边小小声说:“别跟他去,我妈妈马上就下来了。”

  韩拓不明所以,但李未末紧紧拽住他的衣服不放,一直摇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李未末可能是要自己跟他玩,韩拓觉得很高兴。

  李未末是全院所有小朋友里长得最好看的,韩拓想跟他玩,就是他总不理人。

  果然,没过两分钟,李妈妈洗好碗收拾好家务,从楼上下来了。

  那个小朋友见有大人来,看了韩拓和李未末一眼,转身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