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末心无旁骛,在早上七点多把翻译好的稿件发送出去,一个晚上持续高专注度的工作并没有让他觉得很累,反而令他脑子更加清醒,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的味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极致心流”的状态。

  李未末对这样的状态很满意,这让他无暇去想隔壁膈应人的那位,他决定尽量多接一些工作,把空闲时间占满,好好赚钱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有人在巨大悲伤和痛苦,却又无能为力之时会选择就此消沉,虚度过日,有人却会拼命工作赚钱转移注意力。李未末对自己解释这并不是一种逃避,他只是认为自己突然有了上进心而已。

  李未末点了份外卖,外卖员很快就把东西送到,李未末开门拿外卖的时候看到他昨晚放到门外要捐的三包衣服已经不见了,他依稀记得第一个取件时间是早上10点,没想到快递员这么早就给提前取走了,一点犹豫的时间都没留给李未末。

  李未末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地面,有些怅然。他突然感觉自己和韩拓那些从小到大,深如兄弟的感情,大概也就同这几包衣服一样,古旧,变形,褪色,破洞,即便还有几件完好能穿的,也早就穿腻了,想扔随时就能扔。

  曾经他们俩的世界那样小,好像只有一个李未末和一个韩拓,同学老师戏称他们是连体婴,除了被分在不同班上课,只要李未末在的地方,一定能找到韩拓,而有韩拓的地方,也一定会有李未末。——即使没有,韩拓也会想尽办法把人连哄带骗,加威逼利诱地,给拉过来。

  要不是两人身高体型,容貌肤色差得实在有些远,尤其是肤色,一黑一白,两个人种色号似的,大家会真以为他们是亲兄弟。不,应该说,亲兄弟都不见得关系这么亲密。

  或许韩拓也是这么想的,把大自己两个月不到的李未末当成亲哥哥。

  李未末一度认为,他们以后的生活,会这样理所当然地过下去,然后各自娶妻生子,或者韩拓一个人娶妻生子,下班后偶尔约着出来一起喝酒,抱怨公司领导,吐槽老婆孩子,讨论房贷车贷,如果年龄再大一点喝不动了,就去苏州河边钓鱼,最后成为公园晨练的老爷叔一员......

  如果不是他半路走岔的话......

  李未末拎着外卖在门口发呆,隔壁门锁喀哒一声打开时,他还有些懵懵的,茫然抬头,看到昨晚才决心避而不见的人。

  韩拓也注意到了李未末,朝他这边望过来,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李未末把头偏开了。

  关上门,李未末遏制住了自己想要看猫眼的冲动,虽然刻意避免在意,但李未末还是控制不住记下了,——原来他八点出门上班。

  后面几天,李未末摸清了韩拓上下班的时间和一些出门作息,也尽量少在家附近的餐馆堂食。

  除了有一次在超市买日常用品时碰到,但李未末先发现了,换了一个货架,韩拓并没有发现他。

  韩拓似乎工作很忙,李未末其实只要避开上下班和吃饭那几个明显的时间点,就可以一辈子不与自己的邻居见面。

  李未末刚开始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他把自己过成了和韩拓那一条极近的平行线,只要他们任意一方的轨道不偏离,那就永远不会相交。

  李未末认为自己和韩拓之间,或许还有一些幼时的默契残留,彼此心照不宣,他不相信以韩拓的脑子,看不出自己的故意避让。

  医院门前那天说要报复,但韩拓并没有找上门来。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规。

  ......

  太阳落山,李未末在阳台上晾衣服,阳台是开放式的,上海闷潮,开放式的阳台有利于室内通风散潮。

  虽然家里也装了烘干机,但天气晴朗的时候,李未末还是喜欢传统的晾衣方式。

  他忌讳太阳,不能被太阳晒,但在阳光底下烘烤一天的衣服床单,闻起来总是比用烘干机烘干,多了许多自然的,清新的,属于烈日暖阳的味道。

  李未末喜欢那个味道。

  大概就像偶像剧里的那句台词,女主说我要吃没有草莓的草莓蛋糕,那样。

  把袜子用小夹子一个个夹好,李未末举起晾衣杆往上挂,抬头的瞬间,他的余光里有东西在动。

  韩拓正靠在另一边的阳台上抽烟。

  李未末有些错愕,韩拓夹着烟的手朝他抬了抬,深吸一口,然后说:“这几天你躲着我,是会心情好一些?”

  603和604的格局差不多,都是两室一厅带一厨一卫,再加一个阳台,阳台大窗户皆朝向南。

  只不过603的门朝北开,与过道电梯平行,604的门朝东开,在过道顶端,呈直角状。

  从大门进去经过一个小小的玄关,就是客厅,因而两间房的客厅一竖一横垂直分布,就成了一墙之隔。这样的设计能够最大化的利用空间,一层刚好塞进四户,但造成的结果就是,603和604的阳台会挨得很近。

  之前小区里就发生过一件事,另外一栋楼三楼的两个住户,防盗窗还没装好,就被小偷摸进了其中一个,然后,又顺便荡进另一个,把旁边那户也给摸了。

  幸而那户人家是新居,还没搬进去,没造成什么损失,只是阳台通往客厅的玻璃门被砸了个洞。于是后来也有很多住户,选择要么给阳台撞上防盗网,要么直接用水泥加窗户给全包起来。

  以前孙老太一家住的时候,阳台虽然没有花钱做全包,也没有加防盗网,但在侧面打了一个吊顶大立柜,能完全挡住隔壁邻居的视线,还做了植物墙,乱七八糟堆了许多杂物,李未末平时也只是去阳台晾个衣服,也从未特意往那边看过。

  这会清清楚楚看见那么大一个韩拓,就站在旁边抽烟,近到都能借着阳台的灯看见烟雾从鼻腔袅袅漫过他的下巴,骨节分明的手指往烟灰缸里弹烟蒂时,弯成一个迷人的弧度。

  李未末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立柜,还有植物墙和花盆架什么的,都被悉数移走,隔壁阳台上现在只摆了一个高脚小圆桌,和两把藤椅。

  韩拓原本是坐在藤椅上抽烟的,看到李未末进阳台晾衣服,他就站起来,背靠在阳台边上,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李未末的一举一动,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

  李未末没想到韩拓说得这么直接,一下就毫不留情戳穿自己的想法,顿时觉得就算很多事变了,那个黏糊糊爱缠人的韩拓,骨子里恐怕还是保留了一些小时候的特质。

  “......谁躲你了,陈琪背着我给你微信的时候,没告诉你我是夜行性的吗。”李未末嘴硬道。

  韩拓也不强行揭穿他,夹着烟的手指灵活翻转,敲了下烟灰缸。

  李未末见他熟练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你呢,你是什么时候?”韩拓反问。

  李未末一愣,他的确有抽烟,但是次数屈指可数,他对烟没有瘾,只有在心情不好,烦闷难解的时候,才会抽一两只作为调剂。

  如果更不好,他会选择喝酒。在忘记烦恼,麻痹神经这一点上,酒精比尼古丁更有效,这是连古人都明白的事。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只不过经历过某件事,李未末的酒品变成了,一喝酒就哭,一喝酒就哭,嘴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眼泪汪汪刹也刹不住,每次都被不能喝酒只能当陪客的蔡大眼儿吐槽他喝醉了就像一个失恋中的脆弱小姑娘。

  因为抽烟抽的确实少,也不爱在外面喝酒,许多人都不知道李未末会这两样,他的外表又十分具有欺骗性,很多人光看李未末的长相气质,就以为他是个健健康康,烟酒不沾的人。

  韩拓爸妈在他高二时把家搬去了深圳,因为考虑到韩拓的学业,让他留在上海念完了高中,才考去香港上大学。李未末和韩拓就是那一年分开的,而那时候,李未末和韩拓都不抽烟。

  李未末想了想,自己印象中最近一次抽烟应该是衣物大检查那天,因为心里有点乱,就抽了两根。

  韩拓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抽烟而已,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韩拓刚才直言李未末在躲他,李未末便做出坦坦荡荡的样子,回答了韩拓的问题,“上大学的时候,大家不都是那个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吗?”

  “我不是,”韩拓说:“我是出院以后不久开始抽的。”

  韩拓垂下眼睫,眉宇间隐约浮现出回忆往事的怅惘和沮丧,在李未末的记忆中,少年时的韩拓一贯是阳光,坚硬,热忱的,在学校里耀眼的不得了。

  “出院?”李未末没见过韩拓这幅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出院,”韩拓重新抬起眼,直勾勾地看向李未末,仿佛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看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看懂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嘴里吐出几个沉重的音节,“你离开我的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