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夜莺夜莺【完结】>第88章 人类不宜飞行

  阮绥音醒来时问候的第一个人不是傅斯舟,更完全不关心自己的伤势,甚至连意识都没有完全清醒就死死抓着傅斯舟的手臂问陈帆的下落。

  傅斯舟一时无言,在他看来,陈帆不过是一个爱阮绥音爱到病态、爱到痴狂的疯子,甚至不惜为了阮绥音而在大庭广众之下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

  但要说爱到病态、爱到痴狂,爱到不惜犯下罪行,傅斯舟想自己恐怕也是不遑多让。

  “别太激动…”傅斯舟箍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床上,“有什么等伤养好了再说——”

  “陈帆在哪??”阮绥音完全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是拼命要挣开他几乎没使什么力气的束缚,“我要见他…”

  “冷静一点…”傅斯舟咬咬牙,意识还不太清晰的阮绥音在挣扎间甚至将指甲前进了他的手臂,傅斯舟担心他伤口撕裂,只能又制住了他的手。

  “带我去见他…”没办法动弹的阮绥音已经泣不成声,傅斯舟敢担保,如果下一分钟他将会走向死亡,那么他的遗愿不是见傅斯舟,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陈帆。只有陈帆。

  无奈,傅斯舟只能妥协:“你先冷静一下,我就带你去见他。”

  对于傅斯舟要让阮绥音见一下陈帆的请求,梁亦驰原本是没理由同意的。

  陈帆显然是一个情绪极不稳定、具有危险性的嫌犯,而阮绥音作为被他用枪击伤的受害者,本没有见他的必要。

  但从陈帆被当场逮捕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6个小时,但软硬兼施之下陈帆始终一言不发,并不打算坦白从宽,似乎已经提前给自己判了死刑。

  在这种情况下,梁亦驰想让他见一见阮绥音,或许不止是对他们两个人而言,而是对警方也有帮助。

  因此在阮绥音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二天晚上,傅斯舟就亲自将他带到了警视厅。

  梁亦驰和楚宴亲自到了门口来迎,傅斯舟在薄雪中为阮绥音撑着伞,从夜色中走出来,廊檐的暖色灯光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庞,那一刻楚宴突然觉得有些落寞的意味。

  这次消息保密得很到位,媒体没收到消息,因此也没有在警视厅门外围堵,而阮绥音的身边也不再跟着总是面面俱到的助理陈帆和尽忠职守的保镖,只剩下了傅斯舟。

  阮绥音的身畔总是有那么多人,粉丝、记者、工作人员,他似乎理所当然就是要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活在爱他的人的目光之下,而现在的情景难免显得寂寥,这使他苍白的美也被镀上了一层忧伤的冷色,仿佛一个战后的天使,拖着残损的羽翼步过狼藉的废墟,甚至已经不再有为人类歌唱的余力。

  停在廊下时,他终于轻轻掀起了那始终低垂的眼睫,看向梁亦驰和楚宴。他的眼神总是那么悲伤,令人不由要小心翼翼与他说话,悲伤的人是有特权的,他始终享有这一份至高无上的权利。

  “他已经在等你了。”楚宴说着,伸长手臂虚揽过他的肩膀,将他带进警视厅,拐过两条走廊之后,在会面室门口停下。

  阮绥音站停在门口,等待着楚宴打开房门的那几秒,他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呼吸也变得急促,有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即便他很清楚,此刻正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与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在此之前,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形影不离,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或许比阮绥音和傅斯舟待在一起的时间还要久。

  但阮绥音知道,自己今天来见的人并不是他的助理陈帆,也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枪击自己的暴力狂,而是十多年来、与他素未谋面却又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与他相互扶持着走过那些日夜的、他最亲密的情人。的确,情人——阮绥音反复斟酌过这个用词,也许有些不妥,但足够贴切。他们毫无疑问是相爱的,并且爱得深刻又疯狂,偏执又顽固。阮绥音看着那一封封信,想到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在心里描摹他的形象,不需要是高大的、不需要是英俊的,因为那张脸庞、那副躯体无论是什么模样,在阮绥音的心中都是如此的神圣。

  他每每想到,这副躯体、这张脸庞死去了,他坚信他也不能再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一秒,他们早已成为呼吸和血脉都贯通流动的共同体。

  楚宴打开门,侧身示意阮绥音进去。

  阮绥音攥紧了手,将指甲嵌进手心,努力平复了下呼吸才抬脚,走进房间。

  他低垂着头,一直走到桌前坐下,才缓慢地抬眼,对上对面的人的目光。

  陈帆被铐在椅子上,坐姿有些懒散,上半身斜靠着,就连衣领都歪了些。

  他过分平静地看着阮绥音,阮绥音甚至恍惚看见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他身上已经没有半分那个助理陈帆的影子。

  他们长久地对视,谁都没有先开口。傅斯舟在房间一侧的单面玻璃外和两个警察一起看着里面的情景,他能从陈帆身上感到一种透彻的坦然,而阮绥音却似乎有些退缩和忐忑,因此迟迟没能出声。

  显然,以陈帆视自己为造物上帝的立场,阮绥音在他眼里本质上是一个由他创造的作品,他自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任何不妥,在阮绥音面前,他坦坦荡荡,并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冠上“为了阮绥音”的名头,倘若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或表现出不理解,都会被打成叛主的异教徒。

  “这次是我失误了。”

  最后陈帆先开口了,就连语气也轻描淡写,甚至有些傲慢。

  “你知道的,我不会是有意想伤害你的。”

  只一句话,阮绥音霎时就红了眼睛:“为什么…?”

  他不明白陈帆为什么要对自己最爱的人下杀手。

  他无法对陈帆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怼,并不是因为他不爱傅斯舟,而是因为他太信任陈帆。

  他完全地信任这个默默守护在他身边十余年、几乎为他付出了一切的人。就算那天陈帆的枪口对准的原本就是他,他也愿意相信陈帆必定是有他自己的原因,而阮绥音愿意无条件地接受他甚至不一定正当的理由。

  换句话说,阮绥音的生命原本应该永远停在13岁的那个傍晚。而他之所以一直活到了今天,获得无数人的喜爱,只是因为陈帆曾经用无声的陪伴延续了他的生命。

  但令阮绥音感到痛苦至极的是,陈帆的枪口瞄准的是傅斯舟。

  他感到自己就像是被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扯,一边是让他活下来的守护天使,一边是让他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引路星,矛盾割裂几乎要将他撕碎。

  “为什么…??”

  还没等陈帆回答,他就十分迫切地又问了一遍。

  如今他也大概能猜到,将段奕明推下楼梯、曝光傅斯舟推倒他的录像、毒哑甚至是绑架徐可阳的事情,都是陈帆的作为。

  但这些一切都是建立在这些人的的确确伤害了阮绥音的立场上。

  如果说先前陈帆对和阮绥音假戏真做的傅斯舟敌意满满,那么待在阮绥音身边的这些时日,他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今傅斯舟已经成为阮绥音最有力的后盾,傅斯舟和他互相辅佐着登上高位,在他跌下神坛时也从不曾放弃他,即便和他一起坠入深渊也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陈帆了解阮绥音,阮绥音也最了解陈帆。他知道在陈帆眼中,所有伤害阮绥音的人都应该得到惩罚,而所有爱着阮绥音的人则都可以称得上他的同党。也许这些同党也会出于爱的缘由做出一些伤害阮绥音的事情,但陈帆也不过是对他们小小地施以惩戒,不至于要到杀人的地步。他不明白。

  “——他改变了你。”陈帆只停顿了少时,便很快回答了他。

  “什么…?”阮绥音眼睫颤了颤。

  陈帆没再说话,他认为自己已经说明了所有的问题所在,但阮绥音看上去却不明就里。

  阮绥音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傅斯舟改变了自己。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

  他绝不会虚伪地宣称,他成为今天的模样是因为他经历的那些磨难、苦痛,他知道,苦难没有价值,苦难只会把他困于地狱,真正让他改变的不过是将他从深渊拉出来的人。

  他们让他摆脱了极端偏执的束缚,不再疯狂地渴求所有人的爱;他们让他得以从深重的仇恨里解脱,可以安然投入爱的怀抱。

  而一直到今天,他终于得以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这样的改变,何尝不是一种涅槃的重生呢?

  他不理解的是,为何在陈帆眼中,这种改变似乎是一件极坏事情。

  “你不喜欢我的改变么…?”

  这大概是在他们相伴的这十余年来,第一次出现分歧。

  不知为何,听了这句话,刚才一直平静淡然的陈帆脸上突然显出了愤怒的神色,但那愤怒转瞬即逝,显出一种冷酷。

  “现在的一切都是我没有预想到的。”陈帆说。

  “所以…”阮绥音轻声说,“按你的预想,我应该一直像过去那样,在苦痛里徘徊挣扎,固执地祈求所有人的爱,永远被困在看不见太阳的房间,对吗…?”

  “我真没想到你会这样误解我…”陈帆摇摇头,“我怎么可能会不希望你从苦难里解脱出来,得到幸福…?”

  “那为什么——”

  “是你忘了你的初心,你忘了你想要得到的是所有人的注目、所以狂热的爱意,你忘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站到最高的地方,把所有曾经伤害过你的人都踩在脚下,把所有不爱你的异端都打到众矢之的,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是你说忘就忘,把我们所坚持的的一切说丢就丢——”

  “所以为你做了这么多的我算什么???”

  阮绥音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都是因为傅斯舟——”陈帆咬牙切齿道,那张看上去原本十分纯善的脸庞显出戾色,杀意自厚厚的镜片扩散开来,“都是因为他的出现,让一切都变了!!!”

  “我们都应该很清楚,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只有你站到最高处,坐拥一切,过去的一切才能被偿还,你的所有伤痕才能被治愈…”陈帆红着眼睛看着阮绥音,极端愤怒,却又似乎不忍苛责愤恨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你需要靠一个只是因为各取所需而结婚的男人来得到救赎,就算失去了一切也心满意足???”

  “我必须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陈帆的声音逐渐成了怒吼,“只有杀了他,杀了这个让你丢掉了自我的异端,你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阮绥音终于开口了,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些哽咽,“可是…你真的觉得我可以自救吗…?”

  “你真的觉得我还能够自救吗…?”

  陈帆不解:“为什么不能?在遇到他之前,你都已经走到了那个位置——”

  “我并不是一个人走到那个位置的!!”阮绥音拔高了音调,“我并不是一个人走到那个位置的…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什么…?”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就算在遇到他,遇到段奕明之前,我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阮绥音说,“我从来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坚不可摧,死的想法我有过无数次,但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是因为想到还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我才强忍着撑下来…即便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活着比死要可怕一万倍…”

  陈帆的神情凝滞了一瞬,随即有了些松动。

  “就算我从没有和他见过面,从没有面对面说过一句话,他对我来说只是信纸上一行行凝固的文字,就像我的一个摸也摸不着的影子,但是就是他让我活到了今天。”阮绥音停顿了一下,抬手抹掉了纵横满脸的眼泪,眼里却闪着毋庸置疑的光,“我从来都没有自救过,陈帆…”

  大概是他太软弱。

  许多演说家、作家都会说,人必须达成自洽、放下执着,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完成真正的解脱。

  但对阮绥音而言,自我救赎这个话题实在太过假大空,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所能够想到的唯一救赎自己的途径就是从数十层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他明白,真正能够救赎他的永远是别人,别人的注目、别人的陪伴、别人的爱。

  “你明明应该最清楚,是你救赎了我…”阮绥音颤声道,“难道这样不对吗…?”陈帆愣住了。

  “就算你杀了他,我也不会再变成原来那样了…”

  “不如说…我从来都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因为…”

  “我的自我、我的价值,从来都是因为别人的爱才切实存在的。”

  “不只是他。”阮绥音又开口,“我也可以为你付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因为我的生命是你赋予我的——”

  “所以,连你自己…”阮绥音噙着眼泪凝望着他,话音轻轻的,在陈帆听来却如此沉重,“你也要杀死吗?”

  会面室外抱臂看着里面的楚宴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瞥向傅斯舟。

  傅斯舟神色如常,只是始终紧紧盯着阮绥音,眼里流露出一些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害怕阮绥音情绪太过激动,对伤口的恢复不好,对他的情绪状态更不利。

  楚宴忍不住眯起眼睛,心里有些疑窦。

  在他看来,会面室里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实在奇特。或者不如说,阮绥音与很多人之间的感情都很奇特。

  譬如段奕明、譬如那个保镖,甚至还能再算上顾闻景,从某个角度看来,他们与阮绥音之间的关系都十分暧昧。他们毫无保留地爱着阮绥音,而阮绥音也来者不拒。不仅如此,阮绥音似乎也可以为他们付出许多,就像雨露均沾地对待一个个亲密情人,相比起来,对阮绥音而言,傅斯舟与其他这些人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傅斯舟似乎从未妒忌过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一致同意的事实是:爱情往往伴随着妒忌。

  并非完全是出于想占有一个人的心情。而是因为全身心地爱着一个人,秉持着一种“只能由自己来亲自照顾他”的意图,害怕别人会伤害他,害怕别人不能给他幸福,才会在他与别人暧昧不清的时候产生妒忌的心理。如果连这种心情都失去了,那爱也将不复存在。

  傅斯舟不爱阮绥音吗?楚宴并不这样认为。

  目光再转向会面室里的两个人时,楚宴发觉陈帆刚刚怒不可遏的神色缓和了不少,他有些茫然地转动着眼珠,望着阮绥音身前的虚空,似乎在思虑阮绥音所说的话。

  某一瞬间,陈帆突然发现,自己的位置发生了改变。

  他一直把自己视作高高在上的上帝,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阮绥音和他身边的世人,就像可以主宰书中人物生死的笔者,只要挥一挥手,就能让所有人的命运朝着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他为阮绥音规划好了一个星光璀璨的未来。在故事的结尾,阮绥音坐拥所有人的爱,却不会爱上任何人。在地狱中丢掉了所有纯善的他应该冷心冷情、自私自利,他可以让任何人为他付出所有,却不会为任何人付出。只有这样的阮绥音,才是他所设定好的最完美的作品。

  他以为自己即便无可自拔地爱上阮绥音,但至少没有过分插手他的人生。他强忍着没有在阮绥音遭受那些苦难的时候去制止,只为了让阮绥音成长、让他蜕变,他以为他一直很好地站在一个旁观的位置,却忘了从他将那第一封信塞进阮绥音的背包开始,他便已经踏入了自己写的书中,而他的命运也从那时起与阮绥音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而他浑然不觉。

  诚然,阮绥音是个反叛的主角,因为他想跳出作者的控制,走出偏离作者设定的人生,这条路或许不那么富有艺术性、不那么完美无憾,但至少这条路是他自己为自己所选择并且必须走到尽头的路,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坚信自己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回头。

  但相比之下,陈帆更加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作者。

  他无法控制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阮绥音,更无法控制自己离开了自己本应坚守的旁观位,选择了踏进阮绥音的世界,干涉他的人生。

  如今他苛责阮绥音没有按照他所安排好的方向发展,还想要杀死傅斯舟这个导致阮绥音偏离轨道的异端,却在这一刻猛然发现,他才是那个最大的异端。

  因为在故事的开头,如果不是他的参与,阮绥音早已经从天台跃下,成为一个或许会在新闻中占据一个小小角落、很快便会被公众遗忘的自杀者。

  没有人会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会过问为何严重到这样,更没有人会得知那些恶魔的残忍行径。一个少年的死,在他们的口中或许只会变成一句轻飘飘的“一点小事就要死要活,现在的孩子心理素质真是越来越脆弱了”。

  然后,不再会有所谓的亚联盟顶流巨星,不再会有一曲天籁的夜莺歌姬。最后阮绥音只会被打成一个懦弱求死的可怜孤儿,从未被任何人记得,也不需要被遗忘。

  其实他从不是自己所认为的主宰一切的作者,而是在故事开端不顾一切、不求回报地救主角于危难之中的那个英雄。

  而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责难傅斯舟呢?

  陈帆缓慢地扯起唇角,突兀地笑了一声。

  杀死他自己…?”

  如果说阮绥音的生命是他给的,那他的生命又何尝不是阮绥音给的呢?

  这个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片黑白的世界,只是因为阮绥音的存在才有色彩。

  而如今他更加明白,即便下一秒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自己,只会被阮绥音一个人记得。

  只有阮绥音会永远记得那个给他寄出550封信的人。

  如果有一天,阮绥音不再能够再雪片一般的粉丝来信中找到那蓝色的信封,他会伤心吗?

  思及阮绥音每次拿到自己递过去的一箱箱信时都会先拆开自己的那一封,想起阮绥音在读自己所写的信时露出的餍足的笑颜,忆到阮绥音将自己写的每一封信都收在了一起、藏到床底每晚伴着他入睡,陈帆相信,他会的。

  可惜自己直到今天才发觉这一事实。

  “抱歉。”陈帆歉疚地看着阮绥音,目光又漫上了往日里的柔光。

  幸好他没有杀死傅斯舟。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仿佛在阮绥音耳边温声倾吐:“…以后不能再给你写信了。”

  幸好还会有傅斯舟陪在他身边。

  闻言,刚才还在强忍泪水的阮绥音突然就泣不成声:“别离开我…”

  楚宴忍不住再一次地、以更轻微的动作偏过头去瞥傅斯舟。傅斯舟沉默着立在那里,面色仍然没有什么波动。

  那一刻,傅斯舟其实并没有在刻意为自己粉饰什么心胸宽大、无动于衷的面孔,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仿佛暂时地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他忘了里面那两个人的身份,忘了陈帆对自己所做的事,尽管他终究没能够忘记自己是如此地深爱着阮绥音,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两人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悲悯。

  越界的作者爱上了反叛的主角,成了无名的英雄。傅斯舟仿佛能透过那泪流满面的两个人的身影看见那数百封信上的字字血泪,看见他们看不见彼此却互相搀扶着走过的年年月月。

  他看见,阮绥音登上那万众瞩目的舞台时,陈帆躲在黑暗的幕后,一边骄傲地想着“看吧,那可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最完美的天使”,一边又满足于蜷缩在自己不为人知的角落,将自己的爱意淹没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

  他还能看见,金色的夕光之下,独自一人走在长街边的阮绥音,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伤心地想,会永远陪着自己的,恐怕只有这能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的影子。

  而陈帆就是那个影子。

  至于傅斯舟,在这样一个悲剧面前实在没有余情再去妒忌,他接受自己在这一刻成为他们之间的局外人。

  阮绥音的啜泣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变成了哭喊,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别离开我”,甚至起身想要抓住对面的人,直到警员冲进去拉住他,为了保证他的安全而不允许他靠近那危险的杀人犯。

  “我爱你。”陈帆被两个警员押着起身,给阮绥音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这是他在阮绥音故事里的最后一幕戏。

  如果可以,他希望阮绥音想起自己的时候,想起的是那些书信,想起的是他作为助理呆在他身边时向他展露的那些疏朗的笑容,想起的是他声情并茂为他朗读的每一条粉丝留言。

  只有这些就够了。

  这句已经被用得烂俗的话语,此刻在楚宴听来却实在沉痛。

  它并不是一位主角向另一位主角倾吐的心声,而陈帆在这个故事里甚至不能算是一个配角。

  有那么一会儿,阮绥音无法感知自己肩膀枪伤的疼痛。他胸腔一阵阵泛起某种足以让他忽略那疼痛的空虚感,仿佛有什么正从他身体里被剥离,他捂住胸口,哭泣又带来轻微的窒息感,他甚至感觉自己要干呕出来,缺氧的大脑无法再思考。

  陈帆的衣袖从阮绥音死死攥住的手心里滑走时,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跌落,而下一秒傅斯舟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带进自己怀里。

  像某种传递。那会儿楚宴脑袋里冒出这个古怪的想法。

  他们守护同一颗星球,一个守星人的离开必然需要下一位的接替,不论发生什么,他们都必须保证这颗星星永远闪闪发光,永远不会陨落。

  阮绥音费力地撑开已经被泪水模糊的眼睛,看向傅斯舟。

  傅斯舟也垂眸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有健壮有力的手臂托着他的脊背,支撑着他的身体。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被押回审讯室之后,陈帆终于对梁亦驰开口供述。

  “我威胁徐家的司机,让他把徐可阳带到我手上。我黑了网络,策划了直播,公布了徐可阳的罪行,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参与。”

  陈帆说完,审讯室里陷入了长达五秒的沉默。小警员蒋思睿不由诧异地转头看向梁亦驰,却难以置信地看见目光有些呆滞的梁亦驰。

  梁亦驰手上转着一支笔,目光呆呆地落在陈帆身前的桌面上,似乎没有打算要开口,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将陈帆的话听进去。

  蒋思睿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梁、梁……”

  话还没说完,梁亦驰突然出声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他以一种古怪的语调重复了一遍陈帆的话。

  “没错。”陈帆斩钉截铁地说,“我一个人。”

  梁亦驰看着他,与他长久地对视。但蒋思睿能清晰地辨认出,梁亦驰的目光不再那么锐利如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若有所思。

  就像是刚刚看完了一场太过深刻的电影,人已经走出了电影院,走到了大街上,但灵魂仍然坐在荧幕前,沉醉于那悲壮的诗篇、跌宕起伏的曲折情节,然后,在回忆到某一个催人泪下的情节时,迎着夜风,人突然不知怎么就泪流满面了。

  蒋思睿再三确认,他看见梁亦驰眼中闪过一瞬湿润的光,紧接着他很快低下头,抬手扶额,不着痕迹地将掌心拭过眼眶,随即再次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口供记录员手边一片空白的屏幕。

  记录员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过头来看向他,不知所措道:“怎、怎么了梁队?”

  “怎么没记录?”梁亦驰仍然以一种古怪的语调回问他。

  “啊…”记录员有些莫名地摸摸后脑勺。

  实际上在此之前,陈帆一直一言不发,而刚刚的这一句又是早已被认定为不可能的谎言,因此他没有再记录这些没有价值的信息。

  “记录…?”记录员再次向梁亦驰确认他的意思。

  梁亦驰空空地看了他两秒,随即将那句话重复了第二遍,但这一次语气落实了很多,甚至显得有些笃定,仿佛已经下了结论:“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做的。”

  蒋思睿睁大了眼睛,审讯室外的几个人也面面相觑,满脸不可思议,就连陈帆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没等蒋思睿说话,梁亦驰就站起身,转身,迈开步子,脚步沉重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知道,在这一刻,他背弃了自己一直坚定不移捍卫着的真相和法律,他放任自己被那可笑的人类的情感所左右,从此走向了那黑与白之间灰色的地带。

  走出审讯室时,楚宴刚好从另一头走过来:“把阮绥音和傅斯舟送走了。”

  想起那情景,楚宴不由在思考,一个人究竟如何才能做到哭喊得面容都扭曲,却仍然那么令人怜惜和动容。

  只是看着阮绥音和傅斯舟离去的背影,楚宴突然就明白了傅斯舟因何才能够将自己从妒忌的情感中摆脱出来。

  他不是不害怕失去阮绥音,而是坚信任何人都无法将阮绥音从他身边夺走。

  诚然,爱阮绥音的人很多。可惜段奕明能够为他忍辱负重,却不能在当初他被欺凌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站出来挡在他身前;顾闻景能够为他反抗父亲,却高傲得不肯低头向他表明爱意;保镖能够尽忠职守地为他奔赴刀山火海,却缺了想要站到他身边去的野心。

  而陈帆,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却始终沉浸于自己塑造主角的心境,成了阮绥音沉默的影子。只有傅斯舟。

  只有傅斯舟,他有义无反顾的勇气,也有为了阮绥音而屈身的谦卑,更有得到阮绥音的野心。

  然后楚宴想,假使,再把陈帆重新放回到他高高在上的、主宰一切的作者的位置,假使,他想通了一切,不再执着于让阮绥音冷心冷情,而是要挑选另一个角色与他匹配,那么陈帆选择的一定会是傅斯舟。

  并且,楚宴知道陈帆会因做出这一决定而安然自得地承担起所有的罪责,然后安心地离去。因为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阮绥音的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傅斯舟和阮绥音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最后能够站在阮绥音身边的,如果不是他,那也不会是任何人。

  不只是梁亦驰,楚宴同样觉得疲惫至极。这种疲惫并非来源于几天没怎么合眼的、生理上的疲惫,而是来源于心理。

  短短几天,他们在陈帆详略得当、代入感极强的叙述中走完了阮绥音过去这些年的人生。共情是人的本能,他们不得不跟着为阮绥音的成功而愉悦,为阮绥音的痛苦而悲伤,过度的情感泛滥加重了心脏的负荷,此刻他们只觉得心口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包袱,令人精疲力竭。

  楚宴靠上走廊的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向站停在审讯室外的梁亦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楚宴问,“陈帆招了…?”

  “……嗯。”梁亦驰应声。

  “全都招了??”楚宴直起了身子,有些不相信,“他把那些参与的人都供出来了…?保镖、段奕明、傅斯——”

  “没有别人参与。”梁亦驰突然打断了他,随即避开了他的目光。

  楚宴睁大眼睛:“什么???”

  “所有的事情…“第三遍重复这句话时,梁亦驰觉得自己都快要相信了,”所有的事情都是陈帆一个人做的。”

  梁亦驰没敢去看楚宴的表情,但无奈,楚宴太长时间没有给他回复,他只能鼓起勇气看向楚宴。

  楚宴惊愕不已地看着他,而他神情淡然,但只要稍加细看,任何人都能轻易察觉他眼里的心虚和不安。

  心虚的人往往会先开口,以此来掩饰些什么:“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尽管从直播的时间来看,那时陈帆正在警视厅里接受审讯,但后来我们也证实,直播的画面只不过是事先准备好的录像,完全可以远程操控。“楚宴依然没说话,梁亦驰只能接着说:“……至于指使司机带走徐可阳,打晕谢瑜带走,这些事情陈帆一个人完全可以完成。”

  楚宴动了动嘴唇,沉默不语。

  他没有提醒梁亦驰,陈帆并不是一个强壮的男人,相反,或许是长时间坐在电脑前面,他身形甚至偏瘦,而谢瑜高大健壮,还时不时会去学习柔术、击剑。

  但同时他很清楚,梁亦驰从没有忘记这个事实。

  “不是吗…?”梁亦驰的问句打断了他的遐思。

  他从没有见过梁亦驰这样子。

  梁亦驰总是那么坚决、笃定,在做出自己的推断之后,梁亦驰绝不可能会在后面加上一句“不是吗?”

  梁亦驰努力过了,但没能笑出来。他只能看着楚宴,目光甚至带上了一丝乞求,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乞求一些慰藉和安抚。

  他刚刚丢掉了自己的信念,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后悔,但在那一刻,他想那么做。

  楚宴看着梁亦驰,惊诧的目光慢慢也变得和他一样,呆滞、空旷、失神,就像是一种会传染的失魂症,在这一刻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理性和判断力,只保留了最纯粹的感性和共情力。

  “……是…”话一出口,楚宴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轻了,轻到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是,当然是。”

  “……就是这样没错。”楚宴扯扯唇角,露出了一个故作轻松的笑,随即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梁亦驰的肩膀。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下周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