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夜莺夜莺【完结】>第87章 可惜我是个怪物

  “这样就足够了。”警队副队长楚宴走上前来,手肘搭上梁亦驰的肩膀,“到这里就可以了。”

  就让这起失踪案成为一桩永远的悬案。

  梁亦驰回头看他,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仿佛正摩拳擦掌等着梁亦驰义正辞严地捍卫法律的尊严,然后他将会立刻驳斥梁亦驰,甚至不惜再次与他大吵一架。

  但是没有。梁亦驰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在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内心已经认同这一徇私行为的同时,梁亦驰没有在口头上表示同意,但也没有反对,他不想为此负一点儿责任,至少在躯体上,他想尽可能显得中立。

  “梁队!陈帆出现了!!!”

  耳畔传来这一话语时,梁亦驰立时被拉回了现实:“在哪里???”

  “在…在…就在警视厅门口…”

  闻言,梁亦驰诧异地望向警视厅大门外,外面似乎安静下来了许多,不论是人群还是媒体都只是站在原地安静听着阮绥音的回应,正因如此,那个缓慢地穿行在人群里的男人显得如此突兀,仿佛一个闯入教会的异教徒,但梁亦驰知道,他才是阮绥音最忠诚的信众。

  傅斯舟和阮绥音也很快注意到了他,几个警员还没来得及冲进人群里逮捕他,他就自己在离阮绥音还有两三米的地方站停了。

  “陈帆?”阮绥音开口叫他,露出困惑的神情。

  陈帆看上去显而易见的怪异。这不仅是因为他脸上不再挂着那明朗的笑容,更是因为他周身所溢散的那决绝气场,仿佛是一个为了守护亡国殿下而奔赴战场的骑士,但如今犯下罪的人都已经得到了惩罚,阮绥音却不知道他的这份决绝是冲着谁去。

  只有莫名的恐慌在胸腔迅速蔓延开来,阮绥音知道,陈帆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偏执的人,而其他人永远都无法猜透他们下一秒将会做出什么。

  直到陈帆情感复杂的目光从阮绥音脸上挪开,并移向他身旁的傅斯舟时,阮绥音突然以一种同类之间的敏锐捕捉到了陈帆那微妙的意图。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一把攥住傅斯舟的衣袖,傅斯舟不解地垂眸看向他,而他始终只是紧盯着陈帆,在陈帆将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的下一秒死死拽着傅斯舟,一回身挡在了傅斯舟身前。

  与此同时,几个站在陈帆近旁的人都发出了慌乱的尖叫,惊恐万状地拼命想往已然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退去,只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其中冲出来,飞扑向已经举起了枪的陈帆。

  傅斯舟从未发现阮绥音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将阮绥音从自己的身前拖开,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反应无法与子弹的速度相抗衡,陈帆也不能。

  被保镖掼倒在地的陈帆瞪着一双杀红了的眼看向自己枪口原本应该指向的目标,却只看见傅斯舟仍然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只有他怀里的阮绥音如同断了牵线的人偶一般瘫软下去,刺目的鲜红染上他总是色调惨淡的身影,在灼烈的日光下盛绽。

  陈帆不顾一切地再一次捡起掉落在近旁的枪,手臂却被保镖死死摁住,而冲上前来的警员很快夺下了枪,将他拷了起来。

  “绥音——!!!”

  “Mercury…”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傅斯舟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阮绥音,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对上被警察押送着进入警视厅的陈帆。

  他至今仍未能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向陈帆的目光带着大半的惊诧和困惑,随后才逐渐流露出无法遏制的怒意。

  事实上,他从未将太多的注意力分给阮绥音这个助理。在记忆中,陈帆一向随和、开朗、面面俱到,他是一个可以说得上无可挑剔的助理,在阮绥音这样一个风波争议不断的巨星身边,他仍能将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为阮绥音增加什么额外不必要的烦恼,在傅斯舟看来,他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尽职尽责、谈不上什么缺点的完美助理。

  也正因如此,他的存在感向来并不很高,甚至比那个终日沉默的保镖还要不那么引人注意一些,他处在一个对阮绥音而言不可或缺的位置,却没有多少人会去特别关注他的存在,就像是一个被刻画于背景板中的固定npc,存在得理所当然又微不足道。

  而此刻,这个素日总是开朗笑着的助理眼中第一次露出这令人难以置信的、极端深重的恨意,那几乎像是黑色的烈火,熊熊燃烧着要将人卷入万劫不复的炼狱,甚至在某一瞬间将傅斯舟摄得愣了半刻。

  如果要说杀意,这一刻没有人比傅斯舟还想杀了陈帆,但傅斯舟的杀意带着茫然和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陈帆怨恨自己到了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在阮绥音面前亲手将自己绞杀的地步。而陈帆的恨意如此清晰又迫切,以至于需要足足三个警员才得以按住拼命想要挣脱束缚撕碎傅斯舟的他。

  直到救护车抵达现场,将阮绥音送到医院、等在手术室外大脑一片空白的傅斯舟才在恐慌的间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些什么事。

  他不由地从一片昏天地暗中抬起头,看向保镖和陆续赶到医院来的段奕明、顾闻景几个人,很突然的一瞬间,所有的困惑、疑虑、怪异都串联了起来,让他得以在一片迷雾中隐约窥见事情的全貌。

  傅斯舟手肘拄在膝头,疲惫又懊恼地扶住额头,保镖看着他,能感受到他自怨的痛苦,保镖甚至敢打包票,如果可以让他和里面的阮绥音交换,他毫不犹豫地应允之余,还会感激涕零。

  “…是陈帆。”

  傅斯舟开口时,看上去更痛苦了。

  “他想杀的是我。”

  段奕明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说不出话,顾闻景则是莫名地皱眉:“陈帆是谁?”

  没人回答他,少时,他才想起什么似的,又自顾自地开口:“他的助理??”

  傅斯舟没回答他,只压低声音说:“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个人,也是他。”

  段奕明瞟了一眼顾闻景,如愿在他脸上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对于顾闻景这种高傲成性的人而言,最讽刺的莫过于此,被一个平日里从未被自己放在眼里的人操控、挟制,这无疑是一种侮辱。

  但显然,此时的他也已经无暇去体会这些情绪了。

  阮绥音醒来时,一时间被床边人急切的呼唤吵到了耳朵,他想抬手揉一揉,又动弹不了。

  右肩很快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阮绥音的呼吸都有些凝滞,他艰难地喘着粗气,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被单,然后一双手很快握住了他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的手。

  眼睛有些肿胀,他艰难地撑开眼睑,只模糊地看见白织灯下高大的身影。

  阮绥音反手抓住他,甚至还没看清楚他是谁就急迫不已地问:“…陈帆…陈帆呢…???”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仿佛是他的灵魂剥离了身体,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飘到了天花板上,然后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又飞出了窗户,在一片傍晚的烟霞里穿梭了时空,回到了他的童年时代。

  回到了那个破旧的孤儿院,狭小又阴暗的房间,他甚至嗅到了溢满鼻腔的潮湿霉味。

  “丑八怪!!”

  一声尖锐的话音猝不及防刺进他的耳朵,他下意识地尖叫着捂住脑袋想蜷缩起来,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做任何动作,他只是漂浮在天花板上,然后看到了他自己。

  九岁的他自己。

  瘦小,苍白,银灰色的头发像枯草一般缠绕在颈间,发丝间露出脸上狰狞可怖的胎记,张牙舞爪犹如魔鬼的纹章。

  他抱着脑袋蜷缩在墙角,任由围绕在他身畔的孩子们肆无忌惮用恶毒的言语羞辱他,拉扯他的头发,甚至伸出脚尖挑衅软弱可欺的他。

  那些孩子的面容是模糊不清的,其实阮绥音早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但在某些画面里,他们嘴角嘲讽的弧度或是挤得有些扭曲的眉眼格外清晰,因为这样的微表情,即便在离开孤儿院之后的这十余年,阮绥音仍能不断地在别人的脸上看见。

  这是一种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拼命地想要从天花板上飘下去,想要落到地面上,想要冲到自己面前,不顾一切地替他拉开那些围攻他的恶魔,将他揽入自己怀中,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他,会有人挡在他身前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他再也不用感到害怕了。

  但是他只是始终漂浮在天花板上,不论他怎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扑腾,都只能待在那个被迫置身事外的地方,甚至连墙壁都碰不到,再抬起头时,布满污渍和灰尘的天花板变成了一片墨蓝色的星空。

  微芒一般的碎星散落在低垂的夜幕中,远方地平线之上金红的夕阳余晖还没完全褪去,阮绥音仍然悬浮在半空中,呼啸的风声从耳畔擦过,良久,他才分辨出夹杂在那风鸣中的微弱歌声。

  他颤着眼睫低头往下看去,看清站在那高楼露台边缘的身影时,一种巨大的痛苦侵占了他的整个身躯,喉咙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东西,像一团黏腻的软体动物,缓慢地蠕动着要钻出他的身体,而他呜咽着艰难地呼吸,却无法发出一丝的声音。

  阮绥音看见十三岁的自己站在栏杆边,晚风掀起他被徐可阳剪得七零八落的头发,学校制服的白衬衫上沾满了灰黑的尘滓,手掌上还遗留了被擦破的伤痕,他有些脱力地倚着栏杆,阮绥音知道他受伤了,被徐可阳从七级台阶之上推下,然后故作愧疚地说自己只是想和他打个招呼。

  阮绥音记得那一天。

  与其说他是因为腿伤而根本翻不过那栏杆纵身一跃,不如说最终抓他那一把的不过只是他收到的一封匿名来信。

  他无比地感激那个来信人,同时也无比地憎恨着他。那个人让他知道不论发生了什么,不论将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都存在着那么一个人,或近或远地默默陪伴着他。那几乎像是天边的一颗明星,他无法触碰,却能清楚地看见,而那星星挥洒的辉芒足以支撑他在这暗无天日的沼泽里坚强地活下去。

  但与此同时,他总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出现?为什么不能从那薄薄的信纸中跳出来,为什么不能从那高悬的天际飞向自己的身边,为什么字里行间那些狂热又虔诚的爱意、温柔又有力的安慰,不能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对他诉说?

  但无奈,对于爱着自己的人,他总是有无限的包容。他愿意相信他有自己的苦衷,有不能言说的理由,而他再也无法对那个人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怼,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只有彼此。

  阮绥音再一次看向栏杆边的自己,他紧握着栏杆,仿佛是试探在生与死的界限,而阮绥音几乎能看到那些信纸上的一行行字句化为无数坚固的绳索,良久,他缓慢地松开手,然后后退了一步,随即转身,远离了那悬崖。

  阮绥音的目光跟随着自己,拉开天台的大门,他看到门内不是漆黑的楼梯间,而是隐隐透出微黄的暖光,引诱着他前去一探究竟。

  他缓慢地游荡过去,飘进门内,却看到了不存在于自己记忆中的场景。

  那是一个狭小得一眼能望遍每一个角落的房间,简单的陈设没有一件多余,只有在窗边的桌上,架着几块不同寻常的电脑屏幕,上面正播放着数十个监控摄像头的画面。

  一个身着白衬衫的男子坐在桌前,将电脑键盘推到了一边,展开一张墨蓝色的信纸,拿起手边的钢笔,没怎么酝酿便十分流畅地写下了一段段文字。

  阮绥音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画面,只有这一次截然不同。他曾以为那位疯狂的写信人家中收藏了自己所有的专辑和周边,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自己的海报,至少,音响里会播放着自己的歌曲。

  但是没有,这里如此安静,只有笔尖在纸面上摩擦的细微声响,阮绥音却觉得那声响如此震耳欲聋。

  尽管这也不过是自己的想象,但这一刻阮绥音却没来由地确信,这就是最逼近事实的真相。

  写信人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从不企盼阮绥音的爱,也无需收藏阮绥音的任何一张画报,更不会一掷千金只为见上阮绥音一面。他有着自己身为一个造神之上帝的至高无上的优越感。

  在这一情感的驱使下,他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从未在阮绥音面前露面,也不会过分插手阮绥音的人生,阻碍其走向命定的轨迹,因为他始终坚信,阮绥音会照着他所期望的方向生长,成为他最完美的作品。

  直到傅斯舟的出现。

  在阮绥音无数次想象中的画面中总是笼罩着一团迷雾的那张脸庞,自那一声指向傅斯舟的枪响之后逐渐变得清晰可视。

  阮绥音看见坐在桌前写信的他叠好信纸塞进信封,然后站起身,转过头来。

  镜片的反光遮掩住他的眼睛,他抬起手,用食指推了推眼镜,微微扬起下颌。

  然后阮绥音骤然被拉入了一串飞速闪回的画面之中。他看见陈帆将孤儿院欺负他的孩子推入池塘之中,看见陈帆将徐可阳的帮凶拖入暗巷,还看见陈帆将一封封信送到他的储物柜、他的课桌抽屉,最后送到粉丝不计其数的万万封信里,变成那最不起眼却永远都不可能会被淹没的一份。

  如此渺小,如此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