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不答反问,“那你又如何确认我便是借由狸奴作弊呢?”

  黄连云扬声,“我自然有证据。”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试卷,将之猛地扔向了谢景行,试卷厚厚一叠,落在了谢景行面前的桌案上。

  孟冠白连忙将试卷递给了谢景行,他神色虽然不好,可看谢景行这般镇定之若的模样,倒也能勉强安下心,他自然不相信谢景行会作弊,只看谢景行如何解决此事。

  谢景行将试卷展开,看见那篇策论,心中微妙。

  果然听黄连云问道:“这是你的试卷吧?”

  谢景行点头,“确是。”

  黄连云当即厉声喊道:“可我有一兄弟正是在天下商行的期刊工坊做事,他此前曾向我背过一篇天外居士所写文章,与你所写这篇策论一模一样,你还敢说不是作弊?”

  此言一出,就连寇、萧几人都变了神色。

  谢景行眸间凝着雪,冷眼盯着黄连云。

  黄连云看他不回话,以为他是心虚了,笑道:“怎么?承认了吗?”

  谢景行慢条斯理将试卷展平搁在桌案上,问道:“你那兄弟哪里得来的天外居士的文章?你说我与天外居士所写文章一模一样那便一模一样?须知空口无凭。”

  黄连云恨极他这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他是在某一日在酒楼谈起他会试所遇奇怪之事时,正好被晟王听见了,或许是他字里行间透露出了对谢景行的不满与嫉妒,晟王私下寻到了他,还许下条件让他参与此次琼林宴的计划,富贵险中求,他年岁已长,会试名次又低,为了未来前途,若是有幸沾上一星半点的从龙之功,他自然想搏一把。

  晟王还给他看过一份期刊,自觉谢景行作弊乃是事实,他还恰巧撞见狸奴从谢景行号舍中进出,如此便将事情联系起来了。

  定是狸奴将天外居士所写文章带进号舍供谢景行作弊,他更是不多犹豫。

  不过期刊只一份,是能毁掉谢景行的关键证据,晟王自然不可能交到他手上,此时他也拿不出来,只能僵硬着用眼角余光看向何怀仁和晟王。

  晟王看了许久好戏,见到这种地步了,谢景行居然还岿然不动,再耐不住,惺惺作态地站起身,犹豫道:“大家皆知本王素来喜爱诗文,也一直对天外居士崇敬有加,如此只要是天外居士的文章,我都会迫不及待收集起来。”

  “说来也是巧合,此前曾无意间得到一篇商行所出期刊,可这月正式售卖的期刊却与我手中这本有一点差异,当时我便比对了,发现发行期刊中确实换下了一篇天外居士所写文章,莫非便是这篇吗?”

  黄连云喜出望外,连忙道:“既然晟王殿下手中有此证据,还请殿下将那本期刊拿出,好让这作弊之人无话可说。”

  晟王强按捺住心中激动,回过头吩咐身边侍从,他早有准备,侍从很快变捧过来了一本期刊。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期刊和试卷被放在一起对比,一字一句无一不差,这下就连安平省进士也变了脸色。

  莫非谢景行真在科场上作弊了?难道他过往那些惊才绝艳的诗文全都出自天外居士之手吗?

  孔起元也神色不定,转头看向谢景行,“你可还有话说?”甚至面上都露出了一些失望之色。

  场中诸人神色各异,唯有谢景行和长公主夫妇虽面有异样,却还算镇定自若。

  不只是孔起元一双眼直直盯着谢景行,所有人都是如此。

  谢景行心中如何大家不知,却只看他脸上扯出一抹笑,然后抬头问孔起元,“往前科考时曾有定例,若是科场考题中有考生曾作过的题目,只要是出自考生本人之手,就算是将熟文原样写在考卷上也无碍,更算不上抄袭作弊,不知会试是否也是这般规矩?”

  孔起元眉眼沉厉,虽不明他为何有此疑问,却也回答了他,“确实如此,只要文章确实是出自考生之手,就算是曾经写过的文章,只要做得好也能被取中。”

  听得此言,谢景行便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不露出惊惧的模样,晟王很是不爽,甩了个眼神给下面跪着的人。

  黄连云立即喊道:“你可别在这里东拉西扯,现在已是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

  有他起了头,晟王也假惺惺地看着谢景行,“本王原以为你真是一位惊才绝艳,无人能出其右的天之骄子,不曾想你居然是靠舞弊得的状元,甚至还是由天外居士为你代笔,此事莫非也与天下商行有关?”

  说到此处,众人便明白了他的目的,连泰安帝也直起了身,一双平时总是淡薄的双眼凌厉地看了过去。他与顾绍嘉乃是姐弟,平日里不太明显,可此时他带着怒意看人时的眼神,与顾绍嘉像了十成。

  在无人注意之时,太后唇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一双美目状若不经意地扫向不远处的顾绍嘉和安淮闻,可这一看之下,却见夫妇二人居然面色不变,唇角居然还勾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她忽然觉出不对来,心猛地悬了起来,可此时分明是他们占尽上风,为何顾绍嘉和安淮闻会如此情态?太后觉得莫名不安,拧眉看向何怀仁。

  何怀仁眉头微蹙,他心也有些飘忽不定,只是事已至此,必须得将戏唱下去。

  待晟王话落,他便跟上道:“天外居士可是与天下商行密切相关,而天下皆知商行乃是长公主殿下麾下的势力,莫非此事长公主和安侯爷也插了手?”他佯作出一副震惊的模样,将心中早已准备好的说词脱口而出,“原还在想谢景行何故直接就将红衣大炮的制作方法交给长公主和安侯爷,莫非你们便是以天外居士为他在科举场上作弊为条件将其交换而来吗?”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何怀仁显然不只是想将谢景行打落尘埃,还想让顾绍嘉和安淮闻与谢景行牢牢绑在一起,甚至想给长公主一方因红衣大炮而取得的功勋蒙上一层阴影。且此事过后,天外居士的声名也会从云端跌落,如此,顾绍嘉和安淮闻往前借助天外居士和红衣大炮而取得的优势便将荡然无存。

  一石三鸟,何怀仁很快压下方才莫名的思绪,觉得顾绍嘉已是秋后的蚂蚱,他已经稳操胜券。

  因他这话,御花园中在场之人中绝大多数都拧起了一颗心,他们的心跳极快,又像是被一只大手牢牢攥着,闷响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边,他们甚至都不敢大声喘气,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何怀仁和顾绍嘉脸上来回游移。

  已经互相争斗了二十几年的长公主和何怀仁,莫非就在这日就将要彻底分出个胜负吗?

  在这时,本被黄连云一直针对的谢景行居然莫名成了配角,可事事都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不可能置身事外,不少人虽紧张着局势发展,却也暗暗注意着他。

  还有晟王,虽也因想象中顾绍嘉和安淮闻之后的狼狈而极其兴奋,可他更想看到谢景行如丧家之犬一般哭着求饶。

  因此他还牢牢盯着谢景行,也是他首先发现谢景行唇上扬起的笑容,他脸色一变,紧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谢景行发出的轻笑声。

  黄连云瞪大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离谱的事情一般,厉声道:“你这狂妄之徒,科举舞弊的重罪已是板上钉钉,居然还如此猖狂?”

  紧接着他便回过身,在地上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哭喊道:“陛下,首辅大人,这人属实大胆,更不将朝廷威仪放在心上,还望陛下和首辅大人一定要严惩于他,涤瑕荡秽,才不教天下读书人失望。”

  话说的何等大义凛然,何怀仁和晟王也将逼迫的视线投向了孔起元。

  何怀仁面上失望又愤怒的神情很是真切,他一把推开身后凳子,走去了黄连云身旁,拱手道:“还请陛下和首辅早早决断。”

  孔起元一直没听到谢景行的辩驳之语,眼露失望,将手中期刊和试卷放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一片坚决,就欲说话。

  可就在此时,泰安地却淡淡出了声,“你们刚才没听首辅与状元郎之言吗?首辅亲口所言不算作弊。”

  孔起元一怔,转瞬间眸底微亮。

  所有人都回想起了孔起元和谢景行两人之间短短两三句话的交谈,有的人因为震惊脑袋一时没转过来,还没摸清其中与舞弊一事有何关联。

  可却有人脑中如拨云见雾一般,如萧南寻,他忽而心中一跳,一个猜测浮于心间,呼吸忍不住变得急促。

  就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急切,黄连云猛然问道:“刚才首辅所言分明是说考生亲手所作文章才不算作弊,可谢景行那文章分明是天外居士代笔,完全不能等同,为何不能算作作弊?”

  他这话不说还好,听清他话之人就是原来还不甚明晰,此时也隐约联想到了些什么。

  而在发现顾绍嘉、安淮闻和谢景行三人满脸淡定之时,那几乎称得上离谱的猜测更是越来越清晰。

  何怀仁和晟王沉浸在事情将成的兴奋中,没有多想,可太后却已经眼皮轻跳。

  “为何不算作弊?问得好。”一道轻灵的声音从旁传来,紧接着一道身着华服,头上一顶玉冠,身上却没带任何配饰的身影穿过人群,一直到了谢景行身旁站定,他微笑道:“自然是因为谢景行和天外居士乃是同一人了。”

  心中的猜测被来人说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一点一点地变得呆滞,脸上更是一片空白。

  黄连云心跳猛地断了两拍,被来人的话震地傻在原地。

  还是晟王首先回过神,惊声道:“怎么可能?”

  屿哥儿笑脸微沉,扬起下巴看着晟王道:“为何不能?谢哥哥当时取出天外居士这个别名时我便在场,此事天下商行的话事人黄娘子,以及当时也在场的徐护卫和祝世维都可以作证。”

  何怀仁心脏急促地跳动,话语急促,“可你们乃是一伙,自然可以帮助谢景行作伪证,你说谢景行就是天外居士,有何实在证据?据我所知,天外居士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声名鹊起,可那时谢景行怕才是十岁出头的孩童,这两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人?”

  屿哥儿上前一步就欲与他争辩,谢景行却拉住了他,顺势将他推到站立一旁的安庭轩身边。

  他则信步走去孔起元和泰安地面前,撩起衣摆跪了下来,比之黄连云刚才的状若疯癫,他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算跪在地上也一点不减君子端方之态。

  谢景行淡淡道:“此篇文章确是我所写,也是天外居士所写。”

  “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我在会试之时身体抱恙的小道消息,此事并不是传闻,最后一场考试时,我身体已是快要坚持不住。而恰在考试之前,期刊缺少新闻文章,我便写了几篇文章交给商行,当日正闹寒灾,其中便有一篇正是关于寒灾的策论。”

  “当时情急,便将之原模原样再写了一遍,事后才临时让商行换了一篇文章,如此晟王殿下手中这本期刊才会与正式发行期刊有此不同。”

  “至于我与天外居士到底是否真是同一人?”谢景行忽而又笑了笑,“诸位若是不信,可由首辅大人派人去请来商行的话事人黄娘子与我家中双亲,顺便带一句话,让他们将我与商行曾签过的契约一同带来。”

  他话声虽轻,可却将在场众人的心尖都带的微微颤动起来,所有人都看着谢景行笔直的背影。这一刻,就算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天外居士,可莫名的,这道背影在他们心中已经变得高大起来。

  屿哥儿扬唇一笑,“正是,现今谢哥哥还每隔几月都需要给商行提供华夏诗,而因诗而售卖各地的竹扇也得分利给谢哥哥。”

  他刚才居然没想起还有契约一事,可他经谢景行的话又想起来一事,“还有当时商行曾与周家村村民签署的保密协定,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写好了周家村村民不得透露谢哥哥乃是神童,还有谢哥哥与华夏诗歌有关之事,这些都可以证明谢哥哥就是天外居士。”

  谢景行看他由怒转喜,情绪变得这么快,可所有情绪都是因他而起,面上得意洋洋的小表情更是可爱,笑容变得温柔而宠溺。

  看他这般激动,谢景行也补充道:“之前我曾估算过商行耗用华夏诗的情况,觉得商行该是已快将我前次送去的华夏诗耗完,因此在前几日我便又默出了百篇华夏诗歌,还有下月期刊所需新闻文章我也早已写出,都放在书房中,也可让我家人将之一并带过来。”

  泰安帝没有插手,而是任由孔起元派了人前去,在外守卫的御林军立即亲自带人出了宫门。

  谢景行就是天外居士这个事实像是惊雷一般响彻在众人心间,其实只看他这般镇定自若的模样,还有他所说种种,就是证据还未带来,在场之人已是信了八九分了。

  黄连云更是慌乱,在还带着寒气的晚春,他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晟王和何怀仁。

  可此时晟王和何怀仁心中也慌乱惶恐,若是证实了谢景行就是天外居士,他们不敢想像有天外居士兼六元及第身份傍身的谢景行,其声望将会高到何等程度,而有他相助的顾绍嘉又将会做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