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的侍从和管家早已经习惯谢景行是最早一个回来的了,看差不多到时间就为他准备了洗澡用的热水,前一次洗干净晾好的衣服也特意放到了房间中沐浴的位置。

  谢景行安安心心洗了澡,又很有精气神地吃了早食,他现在居然没有觉出一点疲惫,完全不像是刚从乡试考场里出来。

  毕竟昨晚虽然因为老鼠闹出了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可他后半夜还是睡得不错。

  再不用去贡院了,一想到接下来十天他可以好好休息,胃口大开,一不注意就吃多了点。

  他去了孟家花园里消食,出了院子往右拐,从孟冠白院子旁竹园边的回廊绕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便是孟家花园了。

  就算已经入秋,可孟家花园里仍然盛开着秋季正当季的花,月季花、蟹爪兰、长寿花、半边莲等等,可比谢家院子里种类多多了,就连树木下也少见落叶,应该是常绿树。

  谢景行并不在乎花草树木,而是绕着碎石铺成的小径转了好几圈,看着一副很是无所事事的模样,直到另外一边传来了孟冠白的大嗓门。

  看来他们也从贡院里回来了,谢景行从身旁的岔道口直直穿过花园,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正想打招呼,就听到了孟冠白高声笑谈:“你们是不知道那位天字零二号的学子说得有多吓人。”

  他比了一个长度,谢景行刚好转过拐角,看到了他的手势。

  孟冠白还在说:“有这么长一只老鼠。”他一副害怕却又兴致勃勃的模样,“要是我见到这么大一只老鼠半夜爬到我身边,哪里还管什么吃不吃的,早跳起来跑了。”

  谢景行的脚僵在了原地,心里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天子零二号”、“老鼠”,这不是在说他吧?

  丘逸晨也在一旁接嘴道:“我证明是真的,真有这么大。”

  他话声中的兴味谁都听得出来,“我们交卷时正遇到几个兵士急急忙忙地从对面跑出来,就是为了追着这只老鼠。”

  “我听那兵士提起,他们老大看着老鼠像是死了,就扔在麻袋里没管,可那老鼠是在装死,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将麻袋咬开,逃了出来,又蹿到了文场中去,还正遇到我们从号舍中出来。”

  当然,他没说的是,他当时几乎都吓得快跳到引着他往外走的兵士身上去。

  而正好与他们一同时间从号舍里出来的学子们剧也都是惊慌失措,连连躲避。

  怎一个“兵荒马乱”可概括。

  孟冠白连连说道:“对,那位天字零二号的学子也是这般说的。”

  丘逸晨点点头,“连引着我往外走的兵士一起上去,足足四个士兵围追堵截,才将那老鼠重新逮回去。”

  孟冠白一脸敬佩地说:“也不知道那天字零一号的学子到底是何等神勇,既然一人就将那老鼠逮着了。”

  天知道今日他和其他九位学子一同等在弥封官那里,正迫不及待想出贡院,却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时,他有多好奇。

  外面一直喊着,“往那边。”“老鼠在这儿。”

  他还在想:“不过是一只老鼠,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当然他也顺口问出声了。

  结果他身旁学子一脸不忍猝睹地说:“那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然后就给他比了比那老鼠的大小。

  他当时也是一脸不信,直到天子零二号的学子将昨日他的经历说了出来,身旁那么大的动静,他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本身他就睡得不安稳,等兵士将老鼠用钳子夹起来时,他还坐起身往外望了一眼,然后就见到了那拢拉着的一大条,现在想着心都还怦怦跳。

  比一般的狸奴都还要大了,加上他小时半夜睡觉时,曾被老鼠咬伤过脚趾头,本身就对老鼠避之不及,那么大一只老鼠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也幸亏他还坐在号板上,当即用手扶住了身旁号舍的墙壁,不然他非得腿软跌倒在地不可。

  他们讲得绘声绘色,连寇准规、萧南寻和吕高轩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色,他们出来得早些,居然与这般神奇的事情错过了。

  乡试开考前兵士们可是将整个贡院都清了一遍,此次乡试期间,就连以往在贡院里偶然能见着踪影的蛇都没见,这只老鼠是怎么避开兵士检查的?那老鼠怕不是成精了?

  孟冠白那两只手比的长度恍然还在眼前,都快有他整条手臂长了,谢景行心中默默无语,他是见识到了传言之离谱了,如果不是他真将那只老鼠亲脚踩住了,也是亲眼所见见到兵士提着老鼠的样子,听他们讲得这般真切,怕还真以为那老鼠有这么大。

  明明只有一半!

  他又重新迈动脚步,往那边行了过去,他这么大一个人过来了,其他人怎么也不会忽略他的身影,更何况,谢景行本就是一个存在感极足的人。

  平日里随着寇准规几人相处时,就算沉默不语,其他人也会时而看向他,甚至会征求他的意见。

  孟冠白看他身影行近,兴致勃勃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谢景行满脸淡然,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眼看他神色一点不变的模样,孟冠白心下疑惑:“这般离奇的事情,他都不觉得奇怪嘛?”

  想到谢景行每次在贡院里与他们分开后去往的方向,他恍然大悟说:“谢兄你是往文场东边去的,莫不是你的号舍就在天字号附近,昨晚事情发生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越说越确信,有连忙问道:“是真同那天字二号房的学子所说吗?那天子一号房的学子赤手空拳,一脚就将那只老鼠踩在了脚下,只为了保护他未曾吃完的食物。”

  他一脸神往,“也不知那食物是有多好吃,让他连试卷都顾不上了。”

  谢景行该怎么说呢?好吃是好吃,可他当时可能是睡迷糊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会那般大胆。

  平日里他虽不害怕老鼠,可觉得老鼠到处钻,身上病菌极多,反正是退避三舍的,绝不可能用手脚去碰。

  他沉默良久。

  寇准规和萧南寻几人一直在旁听着孟冠白的讲述,其他人都没有多关注谢景行的神态,心里都好奇答案呢,唯有萧南寻仔细些,他看着谢景行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的模样,灵光一闪,试探着问:“谢兄,你的号舍号是?”

  谢景行这次终于答话了,从嘴角里憋出几个字,“天字零一号。”

  孟冠白就要跨过院门的脚忽然一拐,正好踢在了门槛上,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一下就冲进了院门里,眼看着就要往下跌去,幸亏吕高轩走在他之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才避免他跌得鼻青脸肿的状况发生。

  孟冠白没顾得上自己方才就快要憋个狗吃屎,身体都还没稳住就立马转头看上了谢景行,双眼瞪大。

  其他人先是被他弄地一惊,等反应过来,俱是眼露惊讶看向谢景行。

  丘逸晨更是惊讶地出了声,“谢兄,你就是昨晚那位独斗硕鼠的猛士。”

  独斗硕鼠?这又是怎么传出来的?他不就是踩了几脚,运气好恰好将老鼠踩在了脚下吗?

  孟冠白转身绕着谢景行转了几圈,嘴里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如果是谢兄的话,倒是不奇怪了。”

  他捏了捏谢景行硬实的手臂,然后问其他几位身旁友人,“难道你们还曾见过有哪位读书人日日同谢兄这般勤学苦‘练’吗?”

  其他人秒懂,这“练”当然指的是谢景行练那些怪模怪样的功夫。

  其实他们虽然没说,可他们都觉得谢景行练的那些慢悠悠的功夫看着有些奇怪,也不像是有什么用处,除此之外,他们有时去谢家寻人时,还会见到谢景行将双手撑在地上,然后撑起、落下,撑起、落下的,更不知那有何功效?

  反正孟冠白回去偷偷跟着谢景行的动作试过,他只能做十个撑落便坚持不住了。

  要是谢景行知道他们将八段锦和太极八卦掌以及俯卧撑称之为怪模怪样的功夫,心中该是无处吐槽的。

  也幸亏他不知。

  为了避免传言越传越荒唐,他只得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还特意点出来老鼠的大小可没孟冠白形容得那般大。

  不说还好,配上他面无表情的脸,昨晚发生的事情在其他人听来可太过有趣了,不愧是谢兄,这种事情都能遇见,而他的反应也真是不同常人。

  孟冠白忍不住猛拍桌面,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回去遇到屿哥儿,定要同他说说,谢兄可真是将他看得极重,乡试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连试卷都比不上他亲手所做的八宝珍呢。”

  就是不苟言笑的寇准规和萧南寻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谢景行本是无奈看着他们,良久,想想他昨晚的举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一群参加完了人生之中至关重要的乡试一关的读书人,都笑得很是愉快,只觉未来一片坦途。

  而在遥远的边境,金匾城,眼前看起来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十三日前,京里派来的鲁将军在又一次大炎朝军队与戎人士兵的交锋中,出乎意料地亲自砍下了戎军大王子的人头。

  士气大振的同时,也为现在蜗居在金匾城的守边城百姓和牧家军报了仇。

  守边城被破、牧大将军和其两子全部战死,尽皆是由于戎人大王子率兵造成。

  原本守卫守边城,现在则是负责守卫金匾城的牧家军终于有了些士气,他们现在的人数只余原本守边城未破时的一半。

  为了护住守边城的百姓转移,也为了阻拦戎人继续攻破金匾城,其余的弟兄都战死了。

  现在牧家军中官阶最大的便是全通海,全通海是牧大将军收编的孤儿之一,从小被牧大将军带在身边长大,在十几岁时就进了牧家军,作为其中一个小兵。

  他脑子不够使,可冲锋陷阵却很是勇猛,牧大将军又不是那等会吞下手下士兵功绩的将军,他官职升得挺快,现在已是正五品武德将军。

  而守边城被破当日,也是陆大将军下令,让他护着守边成百姓前往金匾城,他才得以存活下来。

  可他待牧大将军亦师亦父,牧大将军战死,两位牧小将军也没有活下来,若不是还剩下牧家最小的一位不满十岁的小公子和将军夫人,他真是恨不得孤身去同戎人拼命。

  京城派来的鲁将军他本是看不上的,可现在却帮他为牧家人和牧家军所有弟兄报了仇,他现在倒是对鲁将军有些刮目相看。

  前几日戎人二王子派人过来言道想要同大炎朝军队握手言和,鲁将军同意了,他就也未曾提出反对意见。

  今日午时过半,戎人二王子就会派遣使者过来商谈相关事项了。

  全通海大步从鲁将军暂且落脚的府邸里走出来时,耳边还回响着鲁将军的话语,“此次戎人会攻打大炎朝边境全是戎人大王子的主意,现在罪魁祸首已伏诛,而今金匾城中本就已容纳了原本的居民,再加上守边城过来的百姓,现在已快物资皆尽。”

  “两方百姓之间还时有冲突,若是再不想办法,早晚内部矛盾就会爆发,还是要尽快返回守边城才好。现在戎人二王子主动来商谈,正是个好机会。”

  全通海脑子虽笨,可他却也知道近日金匾城的情况,牧大将军在世时,就曾同他说过,他会是一个好士兵,却不能当一个好将军,像这种出谋划策,制定计划的事情他玩不来。

  而这位鲁将军能将戎人大王子砍杀,应是心有谋算的,他也认为能兵不血刃地回去守边城,不再另添伤亡该是件好事。

  他怀念守边城了。

  全通海钢硬的脸上有丝激动,他得去同将军夫人商谈一番,牧将军和两位少将军的尸骨还在戎人手中,他们得趁此机会将其要回来,也好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

  身旁路过一名青少年人和好几位士兵,他只是扫了一眼,这位青少年人是同鲁将军一同被派来驻守金匾城的,可自从来了之后从未上过战场,他心中不屑地想:“就是个来混个军功的,那些京城里的勋贵子弟不一向如此吗?”

  两方错身而过。

  安庭轩带着身后十位亲兵站到了鲁将军身前,鲁将军一看到他就皱起眉头。

  安庭轩俊朗的脸上仍然冷厉,可话语声却比平日要软一些,“将军,戎人贼心不死,绝不可能轻易退出边境,这次要带着五百人来金匾城,怕是有其他打算,君子不立危墙,而金匾城百姓之性命全系于鲁将军一身,还请三思。”

  这并不是安庭轩第一次劝说鲁将军了。

  鲁将军将大掌拍在桌上,安庭轩虽说是大长公主和英护侯之子,可他却是并不将他放在心上的。

  此次来边境,会将安庭轩带上,太后的意图他可是门清,无外乎是当做个质子,有他在手,长公主和英护侯定会投鼠忌器。

  他语气不善,“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些什么?”

  执意道:“这金匾城有数万牧家军在,难道还怕区区五百个戎人吗?”

  鲁将军甚至还不屑嗤笑出声:“你若是实在连见到戎人都害怕,今日午后的宴席你就别来了,带着你那些亲兵躲在军帐中就成。”

  安庭轩眼神更冷,可想到金匾城的百姓和奋勇拼搏的军士,他还是开口道:“可……”

  鲁将军不耐烦地挥手,“可什么可?现在我要去准备迎接戎人使者进城,没功夫听你胡说八道。”

  这些都是他太后和戎人二王子说定的事情,牧大将军的性命,守边城一城之财富,以及帮二王子除掉心腹大患戎人大王子,换得他与太后掌管一部分军权的契机,这桩买卖很是划算不是。

  安庭轩注视着鲁将军的身影消失,口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可城外三十里就有三万荣人士兵,说是护送使者,可若是真心此意想要谈和,三万士兵未免也太过多余。”

  而且,安庭轩皱紧眉,使者中并无戎人二王子。

  来之前爹娘已经同他说过铁矿一事,知道太后以及这位鲁将军同戎人私下有交易,虽清楚此次和谈说不定也是他们的交易之一,也如鲁将军所说,城里还有数万牧家军,可他心头的不安却如影随形。

  他身后一位亲兵看他久久不动,而鲁将军早已离开,上前喊道:“二公子。”

  他们说是皇帝的亲兵,可却是长公主一手训练出来的,自然习惯唤安庭轩为二公子。

  安庭轩又静站许久,一双和屿哥儿长得不像,却与泰安帝像了七八成的凤眸里眼神锐利,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叫弟兄们去换了衣裳,充作平常百姓,分队守卫城门和将军府外几处街道。”

  有备无患。

  进入金匾城的戎人领头那位,安庭轩很是脸熟,鲁将军虽不许他上战场,可他去城墙上确是不会阻拦的,见过这位面孔许多次,乃是戎人的一位勇猛大将,几次攻城都陪同在戎人大王子身边。

  现在看来,他该是二王子的人。

  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会带有三万士兵在后保护,现今戎人军队中除了二王子,也就这位将军最为重要。

  可安庭轩心中还是不安。

  安庭轩如鲁将军而言,并未前去宴席,他一直带着亲兵戒备着。

  直到入夜时分,全通海带着手下人从将军府出来也无事情发生,他才稍稍放下了心,只要牧家军的人无事,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坏那步。

  在同一座城中相处了好几个月,虽然没有并肩作战,可也都是脸熟的。

  安庭轩视若不见全通海的冷面,赶上他的脚步,直言相问:“全将军,戎人使者此次有提到为何要退兵吗?”

  他虽没曾同全通海相处过,可却知要与全通海这等人打交道,绝不能弯弯绕绕。

  全通海在宴席上喝了些酒,而戎人使者也已同意将牧大将军和两位小将军的尸骨归还,脸上发红,心情还算不错,就回答了他,“此次戎人会发兵,是戎人大王子一意孤行,可现在都快入冬了,戎人再无更多粮草,现在就只想拿守边城换回他们越冬的粮食。”

  若说心中无恨,那是绝无可能的,可牧家军只剩一半,而金匾城一直被守边城护在其后,本身驻军就才两万人,加起来也才不到七万,而戎人兵士还有十来万。

  为了长远之计,为了守边城的百姓,他只得将恨意全部咽回去。

  安庭轩站在军帐大门口,手里摩挲着配在腰间的剑柄,眼中思绪交错,难道戎人此次来言和是真心诚意的?真是他想多了吗?

  他带着亲兵转去了城墙处,沿着阶梯上了城墙,天色已晚他只能隐隐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戎人的三万士兵虽在三十里外,可戎人马彪体壮,若是全力而行,半个多时辰就能到达金匾城。

  手中的剑是长公主从宫里拿出来的,安庭轩知道是泰安地送予他的,吹毛断发,乃是难得的神兵利器。

  陪着他一路从京城来到金匾城,却从未饮过血,他垂下眼眸,希望今日不会破例。

  安庭轩站在城墙上,一直守到了月上中天也没有动静发生,就在他以为真是自己想多了时,两位亲兵面色严肃地跑上了城墙。

  “二公子,方才鲁将军府上跑出了一位鲁将军的亲信,去了军帐,没多时全将军就点了兵马从北城门出去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城墙面朝西方,正对西戎人的方向。

  一直搭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握紧,安庭轩面如寒霜,“知道缘故吗?”

  另一位亲兵上前道:“说是派来谈和的戎人有异,被鲁将军发现了,现在正在严刑拷打,才知他们口中的三万戎人乃是假的,所有戎人士兵都绕到了北面,欲在丑时从北面攻入金匾城。”

  “鲁将军得知后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决定让全将军带人在行马山设下埋伏,拦住他们。”他脸上有些惊慌,若真如鲁将军所言,戎人全部士兵倾力而上,怕是今晚又得有一场苦战。

  行马山两边各一座耸立的山峰,唯有中间剩一条通路,确实是设伏的好位置。

  可他们知道,戎人士兵就不知道吗?

  安庭轩心中不妙预感更甚,急声道:“全将军呢?已经离开了吗?”

  他心中已经已经有了答案,军帐就在靠近北面城墙不远,亲兵穿过整座城来了此处,怕是大军早已离开。

  果然如他所料,安庭轩将视线投向城外,视野里全是黑沉沉的,恍似一头择人而食的凶兽,正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