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一早,才刚刚到寅时,谢景行已经收拾妥当,站在院子中等着寇准规和萧南寻。

  他手里提着一个考篮,考篮里装的东西几乎全是周宁和谢定安准备好的,有笔墨、砚台、防水的油布考帘,还有谢定安配好的药粉。

  当然也少不了屿哥儿特意为他准备的八宝珍。

  谢景行平日里是个很大方的人,可这次考篮里的八宝珍他是一点也没往外分。

  当然其他人也不会提,寇准规和萧南寻考篮里东西同谢景行的差不多,唯独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考篮里的烤馒头片更多,是被作为接下来几日在贡院里考试时的伙食用的。

  院子门旁站着的侍从始终安静在一旁候着,并没有上前来帮谢景行提东西,就这几天相处,他也知谢景行做事爱亲力亲为。

  寇准规和萧南寻动作也不慢,谢景行在院子里只等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两人便齐齐出了房门。

  他们和谢景行一样,都只穿了两层单衣,里头一件中衣,外面一件薄薄的外衫,出院门时谢景行抬头看了看天,还有隐隐的星光未散。

  来到明州府这几日,天气都甚好,每日太阳准时出现,时而伴随有阵阵微风,从不见变天,看今日天边模样,接下来一日应也是好天气,就是不知后面几日如何,希望这天气能一直维持到乡试结束。

  参加乡试的学子们最担心的就是遇到下雨天气,要真下雨了,那对所有参试学子可都是一道难关。

  就算号舍完好,不用担忧雨水从破洞里漏下来,可秋日到底不比夏季,白日日头出来时,天气倒算得上是暖和,可只要一到晚间,很快就会凉下来,尤其是在平日没有人气的贡院里,更是凉飕飕的。

  参加乡试不能穿夹层,人人都是单衣,有那体质不好的第一场考完就得受凉,后面可就发挥不出自身实力了。

  若是遇到下雨,那更是咳嗽声一大片,一场乡试考下来,还能完好无损出贡院大门的一半也不剩。

  出了院门就遇到了丘逸晨和吕高轩结伴出来,孟冠白也在前方等着,他们几人聚到一处,管家带着几位侍从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

  然后才从侍从手中接过篮子,篮子里面放着这几日管家特意吩咐厨娘烤制出来的肉干。

  他做事细致,篮子大大方方敞开着,六个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油纸包放在里面,是今日一早又回过火的,正适合入口。

  他亲自将油纸包放进谢景行几人的考篮中,“贡院里没什么吃的,若是实在顶不住没油水,可以嚼点肉干解解馋。”

  他还强调道:“少爷和几位公子放心,这些全是我不错眼盯着厨娘烤制出来的,没有放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管家是孟家出来的老人,自然一心为孟冠白考虑,在谢景行一行人到达明州府之前,他就已收到孟家老爷和大少爷送过来的信。

  信中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将随同二少爷一同前来的几位客人招呼好,尤其是谢公子。

  孟家都是知恩的人,这几年谢景行对孟冠白的鞭促他们都看在眼里,天天相处可能不觉孟冠白变化很大,可是回想几年前,和现在的孟冠白一对比,那可是天差地别。

  原本孟家老爷都以为他这二儿子能考上秀才已经到头了,平日里懒散好玩,也没个斗志。

  可才几年,居然都要去考举人了,他们孟家世代行商,说不定真会出一个光耀门楣之人。

  他自然极为感激谢景行,只是孟冠白和谢景行的交往是他们小辈的事情,他并未插手,不过只是去信让管家多加照顾,倒是无碍。

  孟冠白大大咧咧地拍着管家的肩,“仲叔做事我真是再放心不过了。”

  他都未曾想到还有肉干这东西,喜笑颜开地将肉干往考篮里更塞了塞,这可不能掉,接下来几日就靠这肉干吊命了,光是想想接下来几日只能热水就馒头片,他就不寒而栗。

  他没注意到,其他几人都是听出了管家言外之意。

  他们本也未曾担心,这几日在孟家待着,若是对他们别有用心,哪里需等到今日?只需要在他们的饭食里随意下些东西,想要阻拦他们参加考试,那可太简单了。

  看他们都未推拒,还很是高兴的模样,管家笑得眼角纹路都深了几分。

  将谢景行一行人送上马车,他又在门口站了站,“祖宗保佑二少爷和几位公子此次乡试一定要顺顺利利的。”

  孟家豪富,马车很是宽敞舒适,驾车的是孟家的车夫老屈,已有五十几岁了,是个赶车的老手,马车平稳又快速。

  正是一日里最黑沉的时候,老屈身旁坐着一个提着大灯笼为他照亮的侍从。若是只他一人,并不用照亮,老屈对从孟家到贡院这段路可是再熟悉不过,闭着眼也能将车驾过去。

  可他身后不止他一人,还坐着此次要参考的几位读书人,他很是小心谨慎,若是因为他耽搁了几位公子的考试,他怕是要以死谢罪了,他这么一个孤寡老人,若不是孟家收留,哪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拐过弯,大街上已经能看到不少往贡院而去的身影,平日里这时候,街上可只有巡逻的官兵和更夫,现在却热闹得仿若开市了一般。

  在大炎朝,一般会在京城或每个省城的都邑设置专供乡试的考试场地,同在每个州府和县城所设置的童生试的考试场地不同,过往谢景行去参加考试的地方就被简单地称之为试院或考试棚,说白了就是一间大屋子,而到了乡试这一关,就被特称为贡院了,贡院里是有着砖砌成的号舍的,每一位学子一间。

  当然,会试也一样在贡院里进行。

  在京城,除了皇城,最大的建筑群就是贡院,而若是在省城都邑,那贡院便就是整个省城中最大的建筑群。

  贡院修建的高大宽敞,在视野好的地方一眼就能瞧见,谢景行掀开车帘往外一看,便看到了街头的贡院大门,门口已经守着有不少兵士,在灯笼的光照下看着很是肃穆。

  贡院的正门也很是宽敞,不止他们正行过的这一条大街,左右几条街都能直接通往贡院。

  就算如此,马车也很快慢了下来,来参加乡试的学子都是这个时间赶过来,不少都驾着马车、牛车,越到前面越是拥挤,几乎将这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老屈看着有些愁,犹豫了还是转头说道:“二少爷,前面走不动了。”

  几人往前一看,确实如此,不过离贡院也不太远,要想等着马车行过去也行,就是不知得等到何时了。

  谢景行干脆一些,直接跳下了马车,其他人也跟着下去。

  孟冠白笑着对老屈说道:“屈叔回去吧,就只剩这么段路,我们走过去便是。”

  老屈迟疑不定地看着前方好半天没动一动的队伍,最后还是点点头,奋力将马车掉了个头,将车赶了回去。

  见他们动作,边上马车、牛车上的学子们心头焦急,干脆也学着他们跳下了车。

  一行人跟着挨挨挤挤的人群往前,等走到街尾时,那里赫然立着一整横排的官兵,他们手持粗棍,棍子横立在胸前,将过来的人群全部挡在外面。

  无关人士一律不得入内。

  官兵后面缝隙中,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名身穿长衫的小官,应该是府衙里的不入流官员,被唤来此处充当场外执事官,专门负责考生入场事宜。

  他们接过一位位考生递过去的考票,对上号之后才会吩咐官兵将之放入。

  考票并未放在考篮中,考票薄薄一张,还攸关能否参加考试,这般重要的文书都是随身携带的。

  谢景行伸进怀中将考票取出,递给面前这位脸续长须的汉子。

  考票说简单点就是现代参加考试的准考证,上面有着考生的相关信息,内容也不多,他只是一扫便看完了。

  随意挑了两个问题问询,对上后便放了谢景行进去,谢景行又等了几位友人,才继续往前。

  贡院大门前有一大块平地,平地比足球场还宽大不少,眼前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谢景行提着考篮一时有些进退两难,这他得去哪方才能找着通州府的地界。

  安平省共八府,每府来的应试考生都不少,通州府参加应试的学子已差不多是最少的,只有三百多号人。

  听旁人所说,明州府可是多达两千多号人参加乡试,就是稍微少一点的清河府也是近两千人,其他州府也都是一千到两千之间的考生。

  唯独与通州府文教水平相近,一直排在安平省最末的难兄难弟孤山府稍微少些,也是三百出头。

  所有的学子加起来,已是有近万人。听起来很多,可是放在整个大炎朝又算是最少的了,其他府就是两、三万学子参加一地乡试的情况都不算少见。

  若是随意分布也太过杂乱,还要将所有考生搜检后放进考场,再找到自己号舍,若不管不顾,任他们随意站在哪处,就是等到月生月落也不一定能将所有人全部放进去。

  因此,来这里的考生都是按府分排的,每一个州府都有一个专门划分出来的区域供他们排队,只是谢景行几人一眼望出头,都见不到一个稍微脸熟的面孔。

  正当他们决定分头寻找时,黑压压的人头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大吼,“明州府的学子在此集合。”

  就在他们站着的正前方,很快,旁边就有不少同谢景行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的学子便脸露喜悦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

  接着距离不远处也传出一声相同的喊声,只是明州府改成了清河府。

  谢景行心下了然,看来负责学子排序的官员早已料到此种局面,心有打算。

  他们并未说话,安静等着,很快就传来了喊通州府学子集合的声音,在他们的后方,几人转身往那边走去。

  中途还遇到了好几个来自通州府学的同窗,不过已到了就要进入考场的紧要关头,他们也并没有多寒暄,沉默着排到了队列中。

  等所有参加乡试的学子全部按府排好队,太阳已经隐隐冒出了头,方才周边虽有灯笼照亮,可脸都在阴影中,相互之间是看不太清楚的,等到了此时,才能从远处看清视野范围中学子的脸。

  谢景行目观鼻,鼻观心,什么也不想,大脑放空,双目无神,就这么发着呆等着进到考场中去。

  可旁边却有人撞了撞他,是丘逸晨。

  他看谢景行疑惑的眼神,对着他们身旁的队列中撸了撸嘴。

  他有时也佩服谢景行,身旁那么多灼热的目光看着他,他居然能做到一点都不在意。

  他只是站在谢景行身边,被眼神余光扫到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了。

  谢景行其实早就有感觉,只是他并不想管,可不止左边的人在看他,右边的视线也不少,反正只是被看看,他又少不了块肉,他看任他看,谢景行自岿然不动。

  现在被丘逸晨一撞,他只能无奈看过去,不只有看他的,甚至还有对他指指点点的呢。

  有善意的目光,一见着他看过去便拱手相对,有些开朗些的甚至对他露出一个满脸灿烂的笑容。

  可也有不少人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敌意,见着这种,他更是不在意,一扫而过并不放在心上。

  这世上连银子都有人不喜欢,甚至称之为阿堵物,他难道还能比银子更讨人喜欢不成?

  至于为何会如此?他身旁的同窗为他解了惑,那日在明云茶社发生的事情可已经传遍了明州府文人圈,他住在陋巷都已听说,其他人更是早就听闻了。

  说话的同窗是个秉性直爽的,说起来不觉嫉妒,甚至还与有荣焉,毕竟他们可是同出于通州府学。

  孟冠白这下来了兴致,他可是亲眼所见的,这些只是道听途说的肯定没他知道得清楚。

  他一把揽住那人,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说那日情形,他口才好,跟讲故事一样,将事情讲得跌宕起伏,听得那名学子神情连连变幻。

  有感兴趣的事情打发时间,等孟冠白意犹未尽地结束故事,谢景行已经走到了负责收检的兵士面前,将考篮递了过去。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乡试逢子午卯酉年八月举行,三年一试,又被称之为秋闱、大比,取中比例约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之间,也就是三十取一,而会试一般在乡试次年二月举行,中间只隔了半年,可取中比例却比乡试足足高上一倍,也就是百分之八、九左右。

  足以说明乡试之难。

  自然,在检查时比其他考试都要严格,几乎是一寸一寸摸开了检查,就连屿哥儿准备的八宝粥,看着全是粉末,什么也藏不住,都被倒入了一个干净的大碗中。

  检查的兵士并没有直接上手,而是拿过一旁的筷子细细分检,又将装八宝珍的袋子仔细检查,直到并未查出夹带,才又将八宝珍倒回去。

  其他东西也都是需要过官兵检查一关的,等检查完他的考篮,已经一刻钟过去。

  这也难怪需要一整日的功夫放学子们入考场,检查得这般仔细,也多亏不止一人负责搜检,每个州府排队的队列前至少都有五位官兵负责收检考篮,像是明州府和清河府这些应试学子过多的甚至高达十人。

  有的官兵眉目严肃,态度也不好,动作也粗鲁,像是谢景行隔壁的一位官兵,他甚至将学子考篮里的馒头都掰开揉碎了检查,这让学子到时该怎么吃。

  那名学子敢怒不敢言,不过好在他并未将所有馒头全部揉碎,只是随意挑拣出两个,见都没有异样就大发慈悲放过了剩下的馒头,也保下了那学子接下来几日的口粮。

  谢景行运气挺不错,面前这位官兵态度很是和善,将他考篮翻捡完后,看他只带了一个碗,该是用来冲泡方才检查的那粉末的,主动道:“你这一个碗不够,还得拿一个装水。”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素白无花,快有谢景行脑袋大的碗放在了谢景行考篮的最上面。

  这也是谢景行忽略了,旁人只带一个碗是因为不用冲泡八宝珍,一个碗用来让贡院内巡场的士兵倒水已是够用了。

  可负责倒水的官兵们可不是时时刻刻在考试学子旁边站着,等他碗空出来就能再为他倒上水,而是半天才来一次,若是这碗已被占去了,想要喝水可不知得等到什么时间去。

  谢景行连忙拱手道谢,那士兵没放在心上,已经挥手赶人了,他还等着搜检下一个呢。

  开局就遇到好事,看来此次乡试应该挺顺的,谢景行跟着人流走过了贡院大门,顺着院子进入到了一个大堂中。

  大堂里已经有四个人站着,他一来便被一旁候着的兵士引着,五人一组去了旁边屋子,屋子除了大门,其他都被严严实实封着,将门一关,从外面是绝看不到里面的。

  考篮被官兵指示着放在门廊下,五人空手进了屋子,当着屋子里三位官兵的面开始解衣服。

  乡试的搜检流程,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们都熟悉,此番便是要过搜身一关了,这一关全部都得脱得赤条条的。

  衣服被房间里的官兵拿去从里摸到外,而光裸着身体的学子们也没有闲着,得在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走两圈,完了还得跟着官兵做几个动作,比方说蹲起和马步。

  谢景行想起孟冠白曾以玩笑的口吻同他们提起的事情,曾有考生将小抄藏在谷道里头混进了贡院,想趁官兵不查掏出来作弊,可没想到整个考试过程中都有人看着,他最后只得趁每日夜间被允许去茅房时将小抄拉了出去,可没想到被后一位去茅房的学子发现举报了,硬生生被查了出来。

  先不说大晚上的,后一位学子是如何发现黑漆漆茅房中的小抄的,那学子将小抄放到谷道中,难道就不难受吗?

  本以为是玩笑,可看现在这番检查,谢景行面无表情地做着动作,心中暗想:“看来孟冠白说的那是就算不是完全为真,也该是有七、八分了。”

  这些动作分明是要检查考生动作是否自然,若是被发现不对劲,怕不是得被拖至一旁再从外到里检查一次,这次可不再是检查衣服,而是检查考生本人了。

  幸好他们这一组五人并没有出现异样,顺顺利利地过了这一关,出门之后,就算他们五人不相熟,也有志一同地长舒一口气,露出轻松神态来。

  这已是搜查最后一关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轻轻松松往里头文场去了。

  走过岔路口时,谢景行撞到了从另一边收捡身体房间里出来的萧南寻五人,他们方才正好排在谢景行后面,谢景行最先被搜查完,刚好和前面四人为一组,他们五人恰好凑成一组。

  五人脸上也带着些不自然之色,孟冠白倒是还能笑得出来,丘逸晨皱着眉,看到谢景行过来,叫嚷着说:“本次乡试定要一举上榜,可不能再来下次了。”

  其他几人皆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官兵们衣衫整齐,可他们却要赤条条在房间里做出那等不堪入目的动作,幸亏他们五个熟悉,不然也只有谢景行这种泰山崩而不改其色之人才能如现在这般若无其事。

  谢景行点头应道:“希望如此。”他面色虽未变,可心里也有些不自然,只是他会装,未曾表现出来。

  真当卧底记者很好混吗?

  几人结伴一同去了前面的大厅,大厅中横放有近二十张长桌,每张长桌后面都坐着一位官员。

  这是要检查参试学子的考票了,并且会将学子的号房号告知学子,并写在考票上,三场考试都在同一号舍,之后会将第一场考试所需要的草稿纸和空白试卷以及三支蜡烛拿给考生。

  第一场考试,学子们需要在贡院中待三个晚上,每晚一支蜡烛,用完也不会补,由考生自己决定如何分配。

  领完蜡烛后,官员又在考票的右下角盖上一枚红章,三场便需要盖过三个红章。

  明州府的贡院约有一万五千个号房,装下本次参考学子是足够的,每五十间号房成一排,每排号舍都有对应的一个字号,以《千字文》排序。

  谢景行拿过考票,红章上端便是考官以馆阁体写上的号房号,“天字号零一。”

  这号码倒是吉利,可谢景行心中却一咯噔,每一排号舍都有一个茅厕,在号房的最边上。

  就是不知是在一号,还是在五十号?

  寇准规等人的号舍倒是并未在两边,都用不着担心,谢景行也不欲他人为他忧心,收好考票,几人准备去往各自号舍,他们的号舍并不在同一排。

  都是群豁达的人,甚至并没有多说几句便各自分开,谢景行沿着一旁的小道往前走。

  “天”字在千字文中排在第一,那天字号也该是在文场最边上,文场呈东西方向排列,整体为一个半圆形,东为极,也为首,他直直往贡院最东边走去。

  一路穿过贡院中心的至公堂,至公堂后面是监临、提调、监试、考试四房,左右则为弥封、誊录、对读、供给四所。(注)

  号舍所在的文场就修建在一座三层木质阁楼样的建筑底下,这座三层木质阁楼便是整个贡院最高的建筑,“明远楼”。

  《大学》中有“慎终追远,明德归厚”一句,这句话便是“明远”的出处了,从这句话就能看出一国之君想要以科举取良士,不只看文章还要品德。

  明远楼呈方形结构,上面有着雕饰和绘画,最下面是青砖堆砌的一个一人多高的平台,只不过平台中空,四面都有一扇门,现在都是敞开着的,任由考生从四面通行寻找号舍。

  四角有四个两人合抱的支柱,支柱上方便是明远楼的主体结构了,一圈中有五根立柱,立柱与立柱之间并无墙面,而是直接空着,在第三层的西面房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面用漆金的线条描出了“明远楼”三字。

  考试时监考官、监试、巡察官员便可站在明远楼上,将整个文场收归眼底,监视考生有无作弊情况,若是离得远的,文场四角还有四座瞭楼,两相结合,所有人都躲不开监考官的巡视。

  当然并不是能看见位于号舍内的学子,主要是观察学子有没有私自从号舍中出来同人私下交流,也可以监督在考试内巡场的执役人员有没有为考生传递消息。

  谢景行一路走到最东边,终于找到了天字号房,他看到位于路旁的零一号舍,大大松了一口气,幸亏茅房在巷子最末,而零一号则是最头上。

  不是厕房简直太好了,就算以谢景行的定力,被分到厕房,整场乡试考完,他怕也得脱层皮。

  穿过道旁的栅门进入天字号舍,两排号舍中间过道宽约四尺,可供三个人并排而行,谢景行没有往更里面去,直接走进零一号舍。

  来明州府当晚,他睡前所想显然是多余的,他进去号舍里头,站直了距离房顶也还差得远。

  他抬头看了看,这间号舍该高有近三米,一米宽,深度也有一米五左右。

  足以供容纳一人在里头活动,谢景行放下考篮,深深吸了口气,不过,还是短了些,看来晚间他睡觉时膝盖以下都只能落在木板之下了。

  号舍面朝南,三面是墙,幸亏敞开的南面没有门,还能往外伸一双脚,不用委委屈屈蜷缩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将卡在墙上的活动木板抽动出来观察了一下,还算牢实,也挺厚。

  这个木板被称之为号板,可以上下移动并固定住,白日用来作为书写试卷时的桌面,晚间就可以落下来,与里面固定住的那块木板合为一块,当床板用,长宽都和号舍大小一样。

  不过只是这么一个动作,手上就沾了厚厚一层灰,谢景行将周宁准备好的抹布从考篮里拿出来,他的号舍在排头,每排号舍最边上立着有一个大水缸,水缸里装着的水现在正是用来供学子们打扫用。

  边上还有一个木桶,等打扫完,这水缸中又会装满水,备着以防号舍内起火,可以就近打水灭火用的。

  不过现在起火的可能性不大,前朝时每间号舍门口都摆着个小炉子,让学生们做饭烧水用,可一次大火烧死了近二十位学子后,便取缔了。

  等将号舍全部清理完,谢景行已经腹如雷鸣。

  别看童子试时考棚里会为参试学子提供饭食,可那只是因为参考的学子少,可参加乡试的学子太多,要准备一万甚至几万人的饭食,那也太过为难贡院里的厨子。

  贡院里本就不能有太多外人进来,里头的几位厨子厨娘们只会为了乡试的考官们准备餐食。

  学子只能自己想法解决几日伙食,没有炉子,所有学子只能带干粮,吃冷食,不过却会为学子们提供热水,可也不是敞开了供应,早中晚各一次,会有官差提着大铜壶为学子们加水,不多,每次只一碗。

  可那只是在正式考试时才会提供,这时整个贡院里忙得热火朝天,可没有兵士会为学子们提供这些服务,谢景行只能拿出肉干和馒头片垫肚子?

  这一日便无大事了,趁着现在还能四处走动,谢景行后半日并未在闭塞的号舍里呆着,而是就在巷道和号舍旁边的小道上活动,等入了夜才将木板放下。

  他号舍的屋顶并没有破洞,带过来的防水油布就被他叠起来垫在了后颈下,长腿委委屈屈地搭在地上,谢景行也不管不顾,和衣睡下了。

  所有号舍都是南面洞开,谢景行洞开的号舍门正面对的是地字号房零一号舍的墙壁,对面无人能瞧见他早早入睡,可他的长腿搭在号舍外,隔壁零二号的学子却能看见。

  他并不知旁边这人就是近几日在明州府中被四处传扬的谢景行,他虽听过明云茶社中发生的事情,可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被谢景行影响,他打了个哈欠,也躺下了,能不能入睡另说,闭目养神也是好的,明日能更有精力应付考题。

  一个传染一个,很快天字号房一整排所有学子全部躺下了,也有好处,节省了一支蜡烛。

  =

  谢景行睡得早,起得自然也早,不过在号舍中他是不可能出号舍锻炼身体的,只能先将木板分开,东西收好,碗摆在桌面上,等着官差送水。

  人很快来了,看他摆着两个碗,一个碗里已经放好了不知是何物的粉末状东西,那位官差还算好心,不只为他空着的碗中倒了满满一碗水,还顺手给他另一只碗里也倒上了水。

  水是今日一早烧开的,现在还烫,水一冲下,八宝珍几乎是立即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官差离开前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谢景行以微笑致谢,并没有张口,考场中学子是不能和官差多交流的,还是能避则避。

  谢景行先端过清水漱口,在号舍中只能将就,然后从考篮中取出勺子,用少少的水冲过一遍,才舀了一勺八宝珍送入口中。

  刚一入嘴他便是眉头一挑,口感顺滑香甜,喝着很是香浓,也并不粘黏,一路滑进胃里,在微凉的凌晨为身体提供了一抹暖意。

  他的屿哥儿现在该是还在睡梦中,可他已经吃上了他亲手做的食物。

  谢景行只是一闪念,很快收回心神,一整碗八宝珍下肚,他摸了摸腹部,虽是粉状,可出乎意料得饱腹。

  他又用水将碗冲洗干净,静坐在号舍中等着官差发放考题。

  比官差更先出现的是负责本次乡试的所有内外帘官员,最前面的是本次的两位主考官,也就是近日被所有学子翻来覆去研究的舒方海和包忆安,两人年纪相近,看着四十来岁。

  站在其后的便是监临、提调官和监试以及他们负责的所有场官。

  他们都站在明远楼三楼上,随后主考官以舒方海为代表,而其他场官则以监临为代表,两人一人说了一些套话,不多时便有人敲响一旁悬着的铜锣,三声锣声响起,官差们便抬着由印卷官连日连夜印出来的试卷往每一排号舍走去。

  谢景行是零一号,自然是第一个拿到试卷的,试卷用竹筒装着,开口的一端用蜡严严实实封好,蜡中间有一根线,谢景行将线往外一拉,封在在竹管口的蜡便整块被拉了出来,再将竹管倒转,里面裹成一圈的题目便掉在了桌面上。

  乡试首场题目是最多的,一共二十三道题目,并不是像前朝那般,首日发四书题,第二日在发放五经题,竹管里装着的是第一场的所有题目。

  乡试第一场二十三道题中,有三道题出自四书,并不要求必须出自不同书籍,若是主考官愿意,全部出自《论语》或《孟子》或其他两本都可。

  而剩下二十道题目中,五经每经中各四道,学子的本经不同,报名时就是按照自己课的本经报名的,只需要回答本经的四道考题即可。

  四书题在前,五经题在后,谢景行将纸展开,五经最后一道题出现在他眼前,是春秋,与他并无关系,他的本经是《尚书》。

  很快有关书的四道题也被展开,谢景行大概一扫,在心中留了个底。

  继续展开位于最右侧的四书题,第一道、第二道,并无那日自己写在孟冠白房间桌上的那道题目,谢景行并不觉失落,只是猜错而已,他本也并无完全把握。

  可最后一道题却猛然印在了他眼中,不多不少,正是八个字,“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谢景行连呼吸都滞了一下,乡试虽考三场,可第一场尤为重要,而第一场中考官们又尤为重首道题。

  所以在大炎朝读书人口中总是流传着一句话,“乡试重首场,首场重首义。”

  若是首义题做得好,就是后面的题目写得并不出色,也是极有可能被取上举人的。

  缓缓吐出憋着的一口浊气,谢景行笑了,笑得极为舒心,看来他押题水平不减当年。

  想到同在考场的五位友人,考前三日,他们每人针对这道题目都写了不止一篇文章,又反复琢磨,几经修改,最终都得到了一篇个人所写,却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个人最佳水平的文章。

  这下就是文风不同于主考官的孟冠白和丘逸晨,此次考试应该也不用太担心了。

  一人成功固然让人高兴,可若是能与友人把手同欢更是让人怡悦。

  题目出自《论语·泰伯篇》。

  谢景行为什么会猜这道题,原因就在于舒方海的文章几乎全部出自论语,而且所有文章都隐现了教育相关观点,《论语》中能体现孔子的教学方法和教育思想的不少,可此篇却是孔子教育理想的进一步升华。

  而既然舒方海如此这般在乎大炎朝读书人的教育,大概是极为认同孔子的这句话的。

  这句意思很简单,就是教育读书人学习知识不能懈怠,要像将要追赶不上那样拼搏,还要像时常担心丢掉什么一般,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读书上,不要被旁事所误。

  孔子自身的学习态度极好,他对学习知识的热情更是常人所不能及,而这句话更是对孔子之名句“学而不厌”最好的诠注。

  想遍全书,此句是最容易被舒方海想到,并作为考题的。

  谢景行自然也写了一篇文章。

  题目是他靠自己本事猜的,并没有得到负责出题的主考官的指点,甚至他发卷前才见到主考官第一面,这绝称不上是作弊,因此他自然很是轻松愉悦地将脑袋里的文章写在了稿纸上。

  以“君子为学之心,交迫以坚其力也。”破题,既然舒方海之意是想要督促天下学子用功学习,那谢景行便直言道:“君子在求学时用功之心甚笃,并且君子还并不用他人督促,时刻注意自身的学习状态,一直保持努力刻苦。”

  那君子又该如何使自己学习更加用功呢?

  承题道:“如不及者,心迫于力之不先……两相迫而为学之功以勤。”那便是“勤”了。

  起讲:“尝思学问之途无止境,……而逊志时敏之功懋焉。”

  以起讲句贯穿前后,学无止境,要想学有所得,只有日日努力,终身不怠。

  ……

  “恐失之者,又不使稍失之心所结也。”(注)

  笔落后他并未停下,而是展开试卷,将其原模原样抄在了试卷上,没有一丝错漏。

  才小半个时辰,他便将第一题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