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破费,不破费,些许茶点不值当多少银钱。”掌柜的忙摆手,大方道:“莫说只是请你们这一桌,就是今日茶社客人茶费全免,我也负担得起。”

  有明州府本地学子许是同这掌柜的熟悉,当即笑道:“掌柜的豪气,可也别只是说说,我也不指望全免,只要能免我们一半的茶钱,我便知足了。”

  然后又笑着转头大声问:“大家说是不是啊?”

  茶社里顿时哄笑出声,方才魏登达所导致的沉寂仿似从未发生一般,大家纷纷附和道:“确是如此。”

  掌柜的虽被大家起哄,可却并未露出不高兴姿态,而是冲那人摆摆手,“你等着。”

  然后才转头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看他坚定的模样,知道他的好意自己是推拒不了了,看见他眼神中的些许犹豫,心知他这是有未尽之言,便直接问询道:“掌柜是还有合何事吗,还请直说。”

  掌柜的搓搓手,脸上显出些不好意思来,他已有四十来岁,因是做生意,虽然也是读书人出身,可到底比不得旁边这些学子们潇洒,许是心宽,日子过得顺,看着有些富态。

  不过却并不招人厌,配着他脸上的笑,像是弥勒佛一般,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我知谢秀才文诗双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谢秀才一首诗挂在我这茶社之中,也能让茶社沾沾谢秀才的文气。”掌柜的看谢景行态度温善,没多迟疑。

  谢景行未想到茶社掌柜的意图居然只是想得到他的一首诗,他有些意外,毕竟他知道自己所作诗的水平,比之华夏流传千古的好诗定然是差之千里。

  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身处大炎朝,确是不能同华夏诗歌比较,可若与大炎朝诗歌相比,他到底是受华夏诗熏陶长大的,又记下了近万首诗歌,以前没学作诗时,他就只是华夏诗的搬运工,可在大炎朝学习古文已有近八年,诗歌作为文人必会之技能,他当然也必须学,他本也是极为聪慧之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他现在写的诗在大炎朝也算得上粲然可观。

  掌柜会这般请求定然是极为认可他的诗歌的,他注视着面前掌柜诚挚的脸,心里想着:“看来他写的诗没有丢华夏的脸。”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谢景行沉吟片刻便问道:“掌柜的想要有关什么方面的诗?”

  这下不只是掌柜的,连茶社其他的人都看向了谢景行,这是准备要临场作诗的意思?

  别看文人雅士们常常举办诗会,与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可只有在极为亲近的友人之间才会随手而作,若是有他人在场,那写的诗几乎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别看方才魏登达那首诗确实极佳,可谁又知道他那首诗真是他现场妙手偶得,还是过往细细雕琢而成呢?

  都是心知肚明之事,没人会拆穿,可谢景行之言便是想让茶社老板出一主题了。

  丘逸晨稍稍靠近孟冠白,他两本就坐在一个长凳上,轻声低语:“也就谢兄有这胆气了,要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写出的诗让人家不满意,那他的声名可是会受到极大打击。”

  连掌柜的都犹豫了一瞬,可看着谢景行淡然自若的模样,最后还是说道:“我开的是茶社,不若谢秀才便以‘茶’为题,为我茶舍赋诗一首,如何?”他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试探之意,想着若是谢景行若是觉得为难,他也好立即改口。

  可谢景行却并没有拒绝。

  他负手而立,身旁四方桌上两个青翠宫灯壶里冒出袅袅热气,他眼神虚虚落在上面,背部直挺,面上带上了些沉思之态。

  孟冠白本还欲同丘逸晨低声说几句话,此时也不敢再出声,生怕扰了谢景行的思路。

  这里对谢景行最有信心的可不就是深知谢景行身负捷才的寇准规、萧南寻几人,就连赵朝贵都不显紧张,只是期待地看着谢景行。

  那首《孤云》是在何种状态下写出来的,这里的人不知,他们却再清楚不过了,难不住谢景行的,他们只需要静静等着,就能再欣赏谢景行的佳作了。

  楼下蓝衣学子双眼晶亮,身旁不少人也一样,眼露期盼,古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说,可看谢景行方才的表现,该是胸罗锦绣之人。

  魏登达握住茶杯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发白,久久未往唇边送去。

  毫无波澜的眼中忽然闪出一抹笑意,掌柜的是极擅察言观色之人,心头一喜,立马亲自去一旁拿过了魏登达桌上的宣纸和笔墨。

  这些本就是茶社事先准备好的,魏登达只能眼睁睁看他将东西从自己身前拿去了旁桌。

  谢景行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毛笔,另一只手将宽袖握在手中,以防写字时衣袖将墨迹扫乱,大笔一挥,一首诗便落在了纸面上。

  仿佛被茶社中人呼之欲出的急迫期待所逼,掌柜的将诗缓缓念了出来:“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注:元稹)”

  居然是一字至七字的诗,也就是被俗称为“宝塔诗”的诗歌类型,不止在大炎朝,就是在华夏也是极为少见的。

  寇准规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谢景行身旁,眼带欣赏将诗从头看到尾,赞道:“好。”

  韩回舟也随之走了过来,“趣味甚佳,生动独特,怎一个‘好’字能形容。”叹道:“堪称绝妙。”

  掌柜更是喜形于色,谢景行才放下放下笔,他就不顾礼节伸手过去,立即将纸捧了起来,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退去一边将诗看了又看。

  刚才那让掌柜的免一半茶费的文人看他这般激动模样,被这首诗镇住的心神才回转过来,促狭道:“老张这次得偿所愿了,要是还不免茶钱,可就说不过去了。”

  掌柜的喜不自胜道:“免。只要是今日来茶社喝茶之人,通通减半。”

  没想到他真这般豪气,立即有人高声叫好,也不知是赞叹掌柜之举,还是赞叹被他捧在手里的那首诗。

  众人皆在性头之上,谁也没有多加关注魏登达,他黑沉着脸腾地站起身,匆匆走下二楼,扔下银子,带着人一言不发离开了茶舍大门。

  连掌柜都只往那边瞄了一眼,连连道谢,迫不及待将手中诗捧进了茶社里间藏着,等着装裱好挂在茶社之中,他还得好好想想哪里才最显眼,能让人一眼就见到。

  可不止是诗,这一手字也是金钩铁划,笔走龙蛇,让人见之倾倒。

  今日真是赚大了,有了这一首诗,他这茶社可不得立即从明州府诸多茶社之中脱颖而出,他日后可就能坐候客人上门了。

  若是谢景行日后有大作为,只是一想,他就笑没了眼缝。

  也算得上是另类的宾主尽欢了。

  喝完茶离开时,韩回舟和赵朝贵随同一起谢景行走出大门,将热情的掌柜劝回茶社,谢景行几人总算才能迈开脚步去到了大街上。

  两方人所住的地方并不在同一个方向,分别前,赵朝贵站定,脸上无甚表情,却忽然说道:“谢兄,距离乡试只剩三日,入场之前你就别出来乱晃了。”

  看所有人都惊讶看他,他又补充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景行能感觉到赵朝贵的好意,其他人当人也是如此。

  韩回舟有些诧异,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这事吗?赵朝贵怎么会这般好心,自己也想提出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倒是让他抢先了。

  不过他还是跟着道:“乡试之前,学子发生争执、斗殴是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若是有人起了坏心,自觉乡试无望之人拼着自己不参加考试也要坏人前程,可谓是防不胜防。”

  担心谢景行不放在心上,更是直言道:“树大招风,谢兄现今声名之盛许多人都望其项背,还是待在家中,莫要别生枝节才好。”

  谢景行拱手道谢,他还真没注意此方面之事,不管两人神态如何,分明都是对他满满的善意。

  韩回舟和赵朝贵看他是真将话听进了心,才告辞准备离去。

  谢景行却叫住了他们,将手上的书拿与他们看。

  在他们露出疑惑神色之时,解释道:“这两本书中有本次乡试主考官舒方海和包忆安的文章,我们跑了好几处书肆也只有这两本书有两位大人的笔墨,数量还不多,你们若有意,还需尽快去书肆购买。”其他不必多说。

  韩回舟和赵朝贵听地瞪大了眼,自然也是连连道谢,甚至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脚步匆匆离开。

  孟冠白本是要去酒楼用午食的,可刚才他也听见韩回舟和赵朝贵劝说谢景行的话,心中生出些惧意。

  恍然想起他曾听说的一桩事,十多年前有一位学识过人之辈,在参加乡试时被人引导着说了忌讳之语,之后就被有心之人举报给了主考官,结果他的那次乡试成绩就被取消了。

  乡试三年一试,这次不能参加,又得等两年。

  口腹之欲也淡了,心心念念的菜也果断先放弃,他招呼着谢景行几人直接回了家,反正他家中厨子手艺也不错,若真想吃,待乡试考完再过来,到时就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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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晚间,谢景行才能静下心来看书,书虽然是从角落里翻出来的,可也算新,里面文章不少。

  其中一本多是一名为毛郁金之人所作文章,另一本倒是许多人合作文集,就如伙计所言舒大人和包大人之文墨,两本书上文章加起来,两人各自也才十来篇,其中超过八百字的文章只有两三篇,其他都是三四百字的短文。

  不过有胜于无,而应试学子们拿到主考官所述文章,最关心的便是主考官所喜文风了。

  能参加乡试的学子少则也经历了五年以上的学习生涯,那可不知是何等的天才。

  就是谢景行,三年前的乡试,因为被祝世维和陈夫子劝说,他那时还未课本经,若来乡试,浪费时间不说,是决不可能榜上有名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便听了老师和陈夫子的劝,根本未起心参加头次乡试,一直潜心学习到了今日。

  而他入学已快八年,就算入学时间尚短的学子,其自有文风已经深入骨髓形成习惯,可是大家都是一篇一篇文章练出来的,虽无法彻底转换自己的文风,不过若是读了主考官文章,知道主考官文风后,趁着考试之前练上几篇,到时在考场之上也是能写出考官说喜文风之文章的。

  文风说到底还是自己所喜爱的文章风格,喜爱归喜爱,可不代表不能写出其他文风的文章。

  只需要在写文时多加注意,就算写文时不如按自己文风书写那般顺畅,会更加疲累一些,可若是能因此得到考官的青睐,不负过往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刻苦学习,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谢景行这两辈子也都算得上是铁骨铮铮之人,可他却不是并不懂得转圜,自然也不觉得为了获取好名次而暂时改变自己文章风格有何不可。

  上辈子做记者时扫新闻留下的习惯,谢景行看书很快,而他这辈子记忆力又极好,舒方海和包忆安的二十来篇文章加起来也才一万多字,他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所有文章看完了。

  将书卷起来放在桌上,谢景行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仍然明亮皎洁的半弦月,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舒方海和包忆安的文章出乎意料的文风类似,俱是首尾相应、词密义严,文中典故俯拾皆是,却又矩周规值,篇篇章章都能自圆其说。

  他并不是因为他与主考官文风有异为难,相反,谢景行所写出文章,若是要形容其风格便是万象在旁却又大象无形,可字字句句皆箴言,理明气畅,要言妙道不外如是,是能勉强同舒方海与包忆安文风归于一类,他只需要在作文时注意不要太徜徉恣肆便可,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寇准规性情秉直,刚正不阿,他的文风不用改变就已经完全符合舒方海和包忆安的喜好了。

  同他一样,萧南寻和吕高轩虽有些偏差,但大体上也沾得上边,唯独孟冠白和丘逸晨两人性子跳脱,自然所写文章的风格也偏向洒脱不拘,要让他们短短三天就将文风偏向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一面,怕是有些为难。

  可若想在此次乡试中获取名次,再为难也得努力,相信孟冠白和丘逸晨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需他为之担忧。

  他会露出此番神态自然也不是因为孟冠白和丘逸晨,他方才看舒方海和包忆安文章时就已经将这二十几篇文章记在心中了,将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书中文章下是写有所作文章时间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舒方海的文章与包忆安的文章分做两边,包忆安的文章倒是无甚关联之处,每篇文章之间毫无联系,可以说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可舒方海的文章却有些不同,每篇文章之间仿佛都有些牵连,随着时间越近,甚至隐隐有些蛛丝马迹从字里行间悄悄是溢了出来。

  谢景行上辈子能在时常出外打工的情况下,还能夺下状元,考上最高学府,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他学习能力强,智商比一般人要高上不少,可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每次考试之前,他仿佛被猜题之神眷顾,只需要知道出题老师是谁,在将之前老师出的试卷大概翻过几张,便能大概猜出出题老师将会出哪些相关的题目。

  想他在初高中时还有一个“谢神”的别称,不是夸他学习成绩太好,而是因为他每每都能命中大考时的考题。

  他猜题之准已经到了好种地步呢?那就是出题老师已经被他逼到甚至会反猜他的猜测,反其道而行之出题。

  可谢景行却又能摸准出题老师的想法,任他如何转变,总有那么几道题脱离不了谢景行的推测。

  谢景行可以说是当时他所在省市初、高中考试界的肖秀荣了。

  只是就仿佛有什么在他心头呼之欲出,与上辈子不同,样本实在太小了,他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可舒方海最后一篇文章却在他的脑海里频频闪现。

  题目很短,就四个字,“不教而诛”。

  他学的经史子集中并无原模原样的四字,而是变化自“不教而杀”一语,原文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

  这句话的意思比较简单,就是初读论语之人也能大概明晓含义,即是指在平日不教育,坐视不管,可等人犯了错,却不顾犯错之人懵懂就处死他。

  原文出自《论语·尧曰篇》,尧曰篇只有短短三章,相对其他论语篇章并不算多,可是每一章段落相较其他而言可长上不少。

  尧曰篇中有不少流传千古的名句,比较长的有:“君子惠而不费……威而不猛”,只有几字组成读起来朗朗上口的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宽则得众,信则民任”。

  只看这几句就能看出来本篇主要讲的是尧、舜、禹三代帝王上位之后所施的仁政,以及孔子关于如何在一个国家中以仁政治理国家。

  在这篇文章中孔子讲了他的政治思维,以及为官从政应做的本分,反对不教而杀的暴虐之政,主张德治、礼治。

  能写的方面很多,据此阐述自己的政治追求更是不少为官之人常做的文章,可舒方海却偏偏全文只谈了一个“教”字。

  文中并无深意,就只是单纯地阐述教育,以及该如何教导天下学子明理知德。

  正是因为过于简单,谢景行才会游移不定,可之前舒方海的十来篇文章虽然不是每篇都以教育为题,可每每也都提起,只是三言两语,并不特别招人注意。

  而舒方海的文章也几乎都出自论语。

  谢景行将手掌搭在窗沿上,又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就算只是做无用功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可万一要是他真猜对了,不论是对他和几位文风偏向舒方海和包忆安的三位友人,还是对孟冠白和丘逸晨都有莫大好处。

  谢景行是行动力极强的人,以他对几位友人的了解,此时该都是未入睡的,他便先将寇准规和萧南寻叫了出来,没管两人疑惑,又去喊上丘逸晨、吕高轩,一起去了孟冠白院子。

  孟冠白看他们五人在这时分来他的院子寻他,也是惊讶不已,心中更是疑惑。

  他只着中衣,本是就要上床入睡的,看谢景行神情严肃,其他五人也是满脸莫名,就知道谢景行有话要说,立即去穿上衣服。

  六人一起坐在孟冠白房中的四方桌上,谢景行看向众人,问道:“你们再想想以前曾听闻过舒方海和包忆安做过哪处地方的主考官吗?”

  他问的这般郑重,其他几人也不自觉跟着认真起来,他们都知谢景行不是闲着没事儿找事干的人,定然是有正事才会如此。

  可他们翻遍记忆也从未听说过,就是舒方海和包忆安其名也是今日听食摊上那位学子提起,才第一次听闻。

  最后五人都摇头,孟冠白问道:“谢兄问这个做甚?”他实在好奇,属实是认识谢景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他这般慎重其事。

  谢景行一一看过面前五人,将心中的猜测全部言说出来,无一疏漏,夜里本就安静,连虫鸣都未曾听见一声,孟冠白房里只剩谢景行一人的声音。

  最后他更是将自方才他有所猜测时便浮现在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本次乡试舒方海和包忆安所出考题一定有关于教育之题,甚至还就是出自《论语》。”

  他话音刚落,孟冠白和丘逸晨便倒抽一口气,两双眼瞪如铜铃,直愣愣地盯着谢景行,就是平日里八分不动的寇准规手也僵在桌面上,良久,食指才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次反倒是萧南寻和吕高轩先回过神来,他俩对望一眼,他们都是要参加乡试的,得到了有关主考官文章的书,回来自然也是同谢景行一般,得空就看了。

  现在他们看的文章还犹有记忆,自己读时尚且不觉,可听谢景行这么一分析,居然觉得甚为有理。

  还越想越是如此。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反应。

  孟冠白更是宛若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谢景行的手臂,双眼射出精光,“谢兄,你可得再想想,你觉得舒方海会出什么题,你肯定已有想法了对不对?”他的眼里满是期盼和紧张。

  谢景行确实有一猜测,已经说到此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顺手端过一旁许是孟冠白方才饮剩下的茶,以手沾着茶液,在方桌上写下了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