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山长和陈夫子期盼的双眼,以及盛大家含笑的眼眸,谢景行端正了神色,拱手对着盛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他没有立即喜出望外地同意便已是出乎众人预料,而此时他如此动作,就是一旁心绪复杂的朱文宾也变了脸。

  谢景行弯腰对着盛大家足有好几息时间,才直起身,他已敛去脸上的惊讶,直视着盛大家道:“承蒙盛大家厚爱,可是,还请容小子斗胆拒绝。”

  朱文宾几乎要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身,山长和陈夫子更是双双将手握住了身下太师椅的扶手上,想要出声相劝。

  唯有盛大家,他虽惊讶了一瞬,却转瞬冷静下来,平和地看着谢景行,问道:“为何?”

  谢景行将心放了下来,看盛大家的态度并没有怪罪于他,“非是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小子已有老师,若是再拜盛大家为师,对老师对盛大家都不够尊重。”

  盛大家脸上笑意仍在,只是话语声沉了些,“若同你老师写信告知一声,他该是会同意你拜我为师的。”

  他这话并不是平白乱说,大炎朝当世大儒不少,近几十年来最得全天下读书人心的也才两个,一是在朝的首辅孔起元,另一位在野的就是盛大家。

  近几年才又异军突起一位天外居士,可却从未露过面,并且天外居士主要以华夏诗、期刊新闻和时事论闻名,专长不同,并未冲击到他们的地位。

  而以他在大炎朝读书人心中的地位,若是谢景行能拜他为师,不谈学业能精进多少,谢景行在文人墨客之间的声名可以说瞬间就能高涨,而那些曾受过盛大家三言两语之恩的文人,也会将谢景行这位盛大家的关门弟子视为盛大家一般,给予极大帮助,就算谢景行如他的四弟子一般有意仕途,有盛大家弟子这一身份,那些也曾受过他指导的在朝官员,也能给予他一些便利,仕途将会顺利不少。

  谢景行疏朗一笑道:“我知。”

  盛大家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不是故作清高,更不是没有考虑过种种好处,可还是继续问道:“就算如此,你也不愿?”

  他二人你来我往,德高望重之人想要收徒却被拒绝也丝毫不显恼怒,一个小小官学的普通学子拒绝了仿若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也不觉失落。

  两人俱是坦然,旁边的山长和陈夫子也渐渐平息了心中的激动与焦急,坐在在一旁静观其变。

  谢景行回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发生的种种事情,明明才八年不到,却仿若隔世,“我的老师虽不如盛大家享誉大炎朝,才学该也是不及盛大家的,可是在我只是一山野之童时,他就放下身份不辞辛苦去山中寻我,提出想要收我为徒,那时我并无读书的兴趣,就拒绝了。”

  听他谈起旧事,众人并没有打断,而是凝神细听。

  谢景行话语平淡,可对他口里的老师的尊敬之意却从字里行间满溢了出来,“他虽然遗憾可也尊重我的想法,这之后因家中变故,我主动提出想拜他为师时,师父毫不顾及我之前拒绝他要求而恼怒于我,当及同意收我为徒,之后全心全意教导我,倾近平生所学,从不藏私,我今日之成就离不开师父的竭力教导。”

  最后,他话语坚定,“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小子虽不才,却也不愿负了师恩。”

  他话语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明显表现出了他作出这番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且并不打算改变主意。

  盛大家深深地看着他,眸中情绪复杂,良久都一言不出。

  一旁的朱文宾虽然心中有着种种复杂难言,可他视盛大家如师如父,在他心中,盛大家的意愿是第一重要的,他不愿盛大家失望,他焦声道:“你清楚因为你的拒绝,你将要失去些什么吗?”

  谢景行豁达道:“我当然知道。”

  他拒绝了未来攀登高峰时将会向他伸出的援手,也拒绝了一条更为轻松的坦途,可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再苦再难也抵不过他的甘心情愿。

  朱文宾再无话可说,只能担心地看着盛大家。

  盛大家却还是那副神色,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作罢,你回去吧。”

  谢景行又恭敬行了一礼,对着想要出声却最终咽了回去的山长和陈夫子安慰般笑了笑,转身出了山长室。

  等谢景行离开后,在山长和陈夫子的注视下,盛大家神色变得莫测,眸中情绪复杂,谁也没敢出声。

  最后,在朱文宾担忧地想要将谢景行追回来时,他却笑了。

  朱文宾莫名,他怎么突然看不懂老师的想法了?担忧叫道:“师父。”

  盛大家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方才辩论时,谢景行认为义利合一,同我义利相对之观点不合,可我见他又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才起了收徒的心,想着到时多加教导,说不定能将他之观点转变过来。”

  说道此处,他自嘲般摇了摇头,“没想到反倒是我着相了,他确实做到了他所言,看到了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利益,却能守住初心,将义遵循到底,我讲了一辈子的君子,现在才明白过来,君子千万种,我又何必拘泥于自己的想法,固执己见呢?”

  他方才挺直的脊背忽然佝偻了下来,朱文宾担忧焦急地上前想要安慰他。

  他却摆摆手,好似放下了心头的枷锁,转头看向一旁寂寞无声的两人,“让你们见笑了。”

  山长和陈夫子同时摇头,山长道:“就如盛大家方才所言,理学一道高深莫测,穷尽一生也无法究其奥义,而人更是复杂千变,何必强言谁对谁错?”

  盛大家点头赞同道:“是啊。”

  看朱文宾仍然放心不下,盛大家并没有在对今日的事说些什么,而是突然说道:“你回去后就给你四师弟去一封信,虽然官做得大,京里事务繁忙,可若是能得闲,就回来看看,我老了,今日才醒过神来,他应也不会同我这老头子一般计较。”

  朱文宾听得此言,当即怔愣在原地,好一段时间脸上才现出狂喜来,连声道:“好,好,四师弟得知定然高兴,他月月送信回来,早就想见师父了。”

  说着说着,他的话语声甚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了,他原以为师傅和四师弟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可没想到事情也有出现转机的一日。

  ……

  谢景行直到走出府学大门,才长出一口气,也多亏盛大家不是那等强人所难之人,而且心胸宽广,被他这等无名小卒拒绝也没有勃然大怒,而正是因为盛大家德高望重,谢景行才敢直言拒绝,盛大家是光明磊落之人,直言相告兴许会让他不愉快,可婉言相拒拖拖拉拉才更得罪人。

  他赌对了,不论如何,盛大家绝不会私下找他的麻烦。

  他的脸上并不见可惜之色,人生之路长,有得必有失,他能有祝世维作为师父已是心满意足。

  再说了,谢景行看着头顶骄阳,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他的未来他自己拼搏,上辈子如此,这辈子就算无人为他的未来添砖加瓦,他同样也不惧未来荆棘满地。

  心中的感慨只是一瞬,他就想起方才被他丢下的孟冠白一行人,他在山长室呆的时间并不长,他们此时定还在校场等着,虽然他也不知此时校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过他并没有平白放人鸽子的习惯,谢景行大步往前,向着校场去了。

  他身高体长,走起路来步伐很快,不过短短时间便就要消失在道路尽头。

  这时,屿哥儿和其他的文清苑的学子正好从府学出来了。

  今日情况特殊,府学汉子这边放了半日假,汉子学子们几乎都回去了,而府学汉子这边剩下的都是他府学子,人还不少。

  通州府学的汉子学子自然知道不往文清苑这边走,而他府学子人员众多,又不知通州府学的规定,说不定就会跑到文青苑去,未免闹出乱子,加上文清苑这边学子听说了汉子放假也有所意动,苏夫子就临时做了决定,将文清苑也放半日假,只是他们出来的时间比汉子晚了一些。

  因为决定是临时做出的,文清苑这边的学子们出来时,自然没有如往日一般见到来接自己的家人或是侍从。

  不过通州府学治安好,毕竟卫所和通州府学的知府每日都会安排兵士或府衙衙役在整个通州府学巡逻,次数还不少,就连府学对面的校场也有兵士值守,他们自己回去也无他碍,平日家里会来接,只是因为文清苑的学子都是家中宝,家里面舍不得他们累着罢了。

  有离得近的,自己就往回走了,有些离得远的也伙着同伴结伴一同离开。

  最后就只剩下了屿哥儿五人,而他们没有离开则是因为时梦琪眼尖,出门后只是一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拉着屿哥儿指着远处,“你看那是不是谢景行?”

  屿哥儿本还在考虑是直接回府上还是去谢家,也不知道双胞胎现在在不在家中?被时梦琪一拉,他顺着就看过去,见果然是谢哥哥。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些疑惑神色,谢哥哥独自一人是去干什么呢?回谢家也不往那方而去呀。

  时梦琪自然也是知道谢家该往哪边走的,有时她也会见到谢景行和屿哥儿结伴往家去,只是她坐在马车上,也并不想去打扰二人,只是羡慕地看看。

  此时便调笑说:“那不是回谢家的路吧?而且他还只有一人,也不知是去看干什么的。”她还故意逗身旁的屿哥儿道:“别不是去与人私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