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老师可不是在府学学习时的教官,乃是正式行过拜师礼的老师,在大炎朝,读书人行拜师之礼拜师后,两人就像是在对方身上打了标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山长心头一跳,强自冷静下来说道:“自谢景行进入府学以来,都未曾听他提起过有老师,许是没有的。”

  他的话声听着稍许平淡,不过心中却波涛汹涌,盛大家可是名声享誉大炎朝,成名后便开始在大炎朝各地举行会讲活动,上了年纪后少了,可在壮年时每年最少也有一次,在他会讲之时得到过三言两语指导的学子众多,真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可被他收归名下为弟子的,迄今为止也只有四个,而他身后这位中年汉子已是四十有余,乃是盛大家的三弟子,之后隔了几年才又收了一弟子。

  最后一个弟子入门之时,盛大家就曾对外放了话,言道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以后再不收弟子了。

  他方才的话到底意欲为何,谁也不明确,就是他身后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三弟子朱文宾都不清楚,在四师弟违背师父所愿入朝为官后,师父被伤了心,再也未曾提起四师弟,就连会讲活动也是近几年才又重新开始,会问出这话,难道是想再收一个弟子吗?

  不止他这样猜测,山长和陈夫子也都是如此想法,两人不动声色地对上了一个眼神,眼里满是激动。

  不过盛大家却再未多言,被山长几人陪着出了会讲堂。

  几人是从一条专供会讲主讲人离开的过道往外走的,几人之间的对话再无其他人得知,谢景行被教官指挥着随大流从大门出去,自然也不知自己被人惦记上了,通州府学的学子们是最后出来的,等他们出了大门,外面其他府的学子早该不见身影。

  可是谢景行却看见韩回舟赫然还站在大门不远处,一副等人的模样,一见到他,便露出笑意往他而来。

  谢景行虽然不知他的意图,可通过短短一日间的接触,他觉得以韩回舟的为人可以称得上“真君子”,他便也迎了过去。

  韩回舟并无他意,他刚才听见带队而来的葛夫子说他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通州府,而据他所知,谢景行是居住在通州府学外的,而听来往的通州府学学子所言,今日午后通州府学会放假半日,等明日他们离开后,才会恢复授课。

  如此,他与谢景行的缘分便只有昨日到现在的短短时间,明日离开时,谢景行并不一定会在府学,他便起了心来同他告别一声,虽然相交时日尚短,他却觉得他与谢景行相谈甚欢,足可引以为友,不能不辞而别。

  等谢景行行到面前,韩回舟就郑重说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回去了,八月乡试时,希望还能与谢兄在明州府相见。”

  谢景行看他如此郑重有些意外,他同样执手以礼回道:“八月再会。”

  君子之交淡如水,得了谢景行这一句,韩回舟并未多留,转身离开了。

  等他离开,等候一旁的其他五人才上前,看着远去的身影,吕高轩道:“此人不错。”

  丘逸晨也点头赞同,他们二人居然都有如此感慨,孟冠白好奇心顿起,连忙问道:“怎么不错了?”他难道又错过了什么事情不成?

  谢景行和寇准规、萧南寻行在前,自有丘逸晨同他说,等用完午食,孟冠白才将来龙去脉弄清楚,就连一旁跟着听的其他两人也了解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他们昨日并未去斋舍,而是在课室同其他学子交流,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谢景行居然又大出了风头。

  孟冠白羡慕地猛拍大腿,他怎么就没有在现场呢,也可以亲眼看看其他府的学子被谢景行碾压时的表情,终于也有人能体会他每日跟在谢景行身旁,却处处都被远远甩在身后的挫败感了。

  也多亏他心态好,还能日日这般快乐,这么一想,自己也不是没有优点,孟冠白脸上神色更愉快了。

  找到了自己的优点,那还不得庆祝庆祝,恰好午后再无他事,若是就这般回去,属实也无聊了些,而且今日天气不错,孟冠白立即提议道:“我们待会去游河吧?”

  谢景行对游河一向没有兴趣,摇头拒绝,寇准规和萧南寻也是相同想法,孟冠白兴致被打断,笑意消了些,“你们也太无趣了,该不会现在就准备要回去吧,良辰美景不可负啊!”

  萧南寻听他说此时就要回去,眼里立即闪过一抹晦涩,大嫂已有六月身孕,想起家中挺着大肚子被爹、娘还有府里所有人严密保护的那个女人,还有爹、娘以及大嫂的态度,只有大哥懵懵懂懂,他心头就开始憋闷,属实不想回家待着让自己难受。

  他也并不想去游河,可剩下半日也不知如何打发时间,今日上午已经听了一场如此精彩的会讲和辩论,足够回味三日,这一时半会儿可是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他踌躇着,要是实在无事,就干脆随了孟冠白的意也无不可,正欲开口,旁边却有话语声传来。

  "这通州府学我已是游遍了,藏书楼、斋舍、讲堂、亭台湖山应有尽有,可偏偏缺了上骑射课的地方,方才那场辩论足可见通州府学学子才学不错,莫不是将时间全放在了学诗习文上头,府学干脆都不开设骑射课的吗?“

  并不止他一人有此疑惑,他这话一出,不少人纷纷附和。

  话语声不小,离着还有些距离的谢景行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当然不乐意他们说道府学的不好,孟冠白立马走过去,“诸位仁兄有所不知,通州府学一开始就并未建设上骑射课的场地,而且也不需要。”

  其他人面面相觑,难道通州府学真如方才那人所说,不上骑射课?

  孟冠白看他们神色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即说道:“自然不是诸位所想,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我们通州府学的所有学子从未落下任何一项,府学不设骑射课场地是因为我们的上骑射课的场所不在府学内部,而是需去到另一处地方。”

  他卖了个关子,其他人也顺他的意,追问道:“何处?”当然,他们也着实好奇。

  孟冠白他脸上带着骄傲之色,无比自得地说:“当然是通州府的校场了,场地大不说,各种骑射课所需的工具也是应有尽有,弓马齐备,就是骑射课的教官都是卫所的总旗。”

  据他所知,整个安平省可只有他们通州府学如此,其他地方都是在学校内部单独设立一处空地作为骑射课的授课地,怎么也比不上校场方便和宽大。

  听得他此言的外府学子惊地瞪大了眼,“当真?”

  孟冠白信誓旦旦,“千真万确,我骗你们有何意义?”

  想到方才他们还愁下午不知要去何处,他便又撤回谢景行几人身边,问道:“不若我们今日午后就去校场练练骑射?”顺便也让他炫耀一番。

  他的心思都放在脸上,谁都看得出来。

  丘逸晨却犹豫道:“不是上骑射课的时间,兵士会让我们进去校场吗?”

  孟冠白也不确定起来,反倒是萧南寻道:“会,去年一次休沐日我无意间去了校场,遇到了齐总旗,他见我一人无事,主动邀请了我进去练练,之后还对我说过,让我以后有空想去便去,反正平日里里面也是空着的。”

  “太好了。”孟冠白脸上带着期盼的神色看着几位好友,丘逸晨、吕高轩都同意了。

  谢景行想想自家情况,阿父、阿爹此时定还在铺子里忙着,只是他回去也帮不上忙,开张那日之后,阿爹就很少让他插手铺子里的事情,还嫌他长太高了,在铺子里很是碍事,双胞胎这时不知还在哪里和小伙伴疯玩,他回去也无事,便也点了头。

  只有寇准规坚决摇头,“涵哥儿一人在家,我要回去陪他。”

  看他坚定的神色,孟冠白息了劝说的心,他早就知道寇准规重色轻友的本性,再说了,寇准规一项主意正,只要做了决定,任他如何劝说,也是白费口舌。

  寇准规也不多留,同众人道别后就独自从一旁小道走了。

  孟冠白则是又去了对面一行几人之中,热情道:“诸位若是有意,我们便带你们去校场看看,如何?”

  他们当然有意,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学校的骑射课在校场上的,可不得去见识见识,在场的又何止这么几位想去的人,听到他们话的他府学子也纷纷上前意欲共同前往,孟冠白来者不拒,他恨不得来府学的所有外府学子都知道通州府学的不凡。

  就一会儿功夫,算上他们,孟冠白居然凑齐了快二十人的队伍。

  他满脸抑制不住的高兴,带着众人就往外走。

  他们此时正站在距离大成殿不远处的一条道上,要出府学,需要先从这条道去到大成殿前面平台,再直接下去阶梯。

  可他们刚到大成殿,就见到了陈夫子从另一边急匆匆走来,他刚看到跟在人群后的谢景行,焦急的脸上就带上了丝喜意。

  谢景行一行人自然是停下行礼问好。

  陈夫子本就是来寻谢景行的,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着谢景行的手臂就往他来时那条路急步走去。

  谢景行身强体壮,若是不愿意自然不会被他几乎是拖着往前走,可是他素来尊敬陈夫子,自然是快步跟上,在他询问前,陈夫子就急声道:“你随我走一趟,盛大家有事寻你。”

  谢景行面上疑惑更甚,他与盛大家并没有交集。

  陈夫子却顾不得解释,又嘱咐道:“你可千万记得,待会儿在盛大家面前表现好一些。”

  孟冠白在后面伸出手,连谢景行的衣角都没抓住,他只能“唉”一声,叫道:“谢兄。”

  谢景行只来得及抽空回头,“你们先过去,我完事后再过去寻你们。”

  话音刚落,他便拐过转角,消失在了孟冠白一行人面前。

  更往前走,谢景行很快反应过来,他和陈夫子的目的地应该是山长室。

  在发现他跟着后,陈夫子就松开了他的手臂,只是脚步仍未慢下来,谢景行是头一次见到陈夫子如此急切,他心中疑窦丛生,可似乎只能等到达山长室,见到盛大家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山长室离着讲堂和教官们的休息室并不是特别远,很快谢景行和陈夫子两人就到了院子外,目的地就在眼前了,陈夫子反倒慢下了脚步,最后停在了大门处,转头将谢景行四下看了看,并未发现不得体之处,才带着他跨过了院子大门。

  山长室数年如一日,只有院中的一株腊梅树随着季节花开花落,此时腊梅花早已凋谢了近两月,树上又生出一片片翠绿的枝叶,只待入冬落叶后,才能再见到腊梅花的身影。

  谢景行视线只在腊梅树上一扫而过,很快收敛心神,低眉敛目随着陈夫子走进了山长室中。

  山长和盛大家两人高坐堂前,正低声闲谈,朱文宾则坐在盛大家下手,时刻关注着盛大家的状态。

  看他们走近,盛大家和山长才停住了话头,两人都是一脸满意地看着长身玉立的谢景行。

  长辈和师长在前,谢景行自然不能干站着,双手合在身前拱手行了一学生礼,“山长,盛大家,朱先生。”

  然后再未出声,脸上适时地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人是盛大家考虑后才出声让陈夫子帮着叫过来的,他透露出的意思,这里在场之人中,除谢景行外,都已心领神会。

  陈夫子到了后,就去山长一旁寻了处位置坐下,期间未出一语,不过眼含期许,满心期盼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谢景行承受着盛大家和旁边朱先生对他的观察,半垂着的眼皮底下,视线恰好能看见盛大家与山长中间方案上摆着有一本书,这本书他这两日可不是第一次见,正是《通州府学会艺集》

  书是翻开着的,谢景行尽管已读了好几年书,可他很是注意保护眼睛,就是在晚上在烛光下看书时,时不时也会往远处望,视力自然保护得很好。

  那上面的文章他再熟悉不过了,出自他所写,每一句都还在他的大脑里,一个字也未忘。

  叫他来,总不可能又是他写的文章惹出的事情吧?他在心中暗暗想着。

  盛大家忽然出声,“你在会讲时的表现我看在眼里,无人能出其右,而方才山长也将你近两年做的文章拿予我看了,很是不错,我一生所见学子数不尽数,而能在十几岁时就能有如此笔力的少之又少,能有如此水平,八月的乡试与明年的会试于你来说如探囊取物,该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谢景行恭敬听着,可心中疑惑却一丝一毫没有退却,专程叫他过来总不能是有意夸奖他一番。

  盛大家可不是一般老人,古有程门立雪,这天下不知有多少学子为见盛大家一面,得他赐几句箴言而不得,而他们的山长更是每日杂事不少,陈夫子对他负责的学子们更是尽心尽力,时刻关注着。

  这三人,无论哪一个都不是闲着没事干的人,没必要如此正式等在此处,只为了说他几句好话。

  无论心中如何思虑,谢景行面上却丝毫未变,可这平常的表情不过才维持片刻,接着就被盛大家的话震裂了。

  “虽然对你科举并无好处,不过理学之奥义穷极一生也并不一定能参透,自然该是活到老学到老,我见你投缘,觉得你是一位可造之才,厚着脸皮想要再收一关门弟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盛大家眉目祥和,说话声虽不及在会讲时那般洪亮,却也坚定有力,显然是考虑好了才有此一言。

  山长和陈夫子尽管早已有预料,可听到盛大家真将话说出来,心脏也不禁剧烈跳动了好几下。

  盛大家只是来通州府学举行一次会讲活动,他们就如此重视,甚至连高知府都来同他们打过好几次招呼,定要让盛大家宾至如归。

  能得盛大家讲理可是莫大的荣誉,更何况,听得盛大家会讲的学子更是得了莫大的好处。

  只是一次会讲他们都如此重视与高兴,而眼看着他们通州府学就将出一位盛大家的关门弟子,他们如何能不激动与欣喜?

  朱文宾坐在一旁却是满腔复杂难言,他是盛大家的三弟子,大师兄英年早逝,二师兄早已出师,现在已是全大炎朝文风最盛的徽江府府学的山长,名头虽比不上盛大家,可也是颇受学子们的尊敬。

  他父母早逝,被亲戚推来让去,幸而得到盛大家怜惜,被收入门下,可他愚钝,跟着师父数十年也只是勉强不会坠了师父威名,不过他志向不高,能跟随在盛大家身侧已是心满意足。

  两位师兄早已不随伴在盛大家身旁,之后盛大家才又收了四师弟,他可以说是同四师弟一同长大的,他入门时年少,虽名为师兄,年岁反倒比四师弟小两岁,四师弟知他亲缘淡薄,待他如亲弟,两人感情自是深厚。

  四师弟聪慧过人,颇得老师喜爱,也被寄予厚望,他并不妒忌,甚至也期许四师弟的成长,可未曾想到四师弟却执意入朝为官。

  盛大家一直不愿入朝为官,也见不得弟子进入那般污糟的官场之中,觉得早晚会被污了心性,向学之心再不纯。

  而四师弟若是如他在师傅面前保证的那般,得了功名后入翰林做一个清贵翰林官倒也还好,可他却偏偏用尽手段进了六部。

  他只能看着师徒相和的二人逐渐疏离,连四师弟写回的信,盛大家都不愿看,现在盛大家又要再收一关门弟子,难道是真准备将四师弟逐出师门了吗?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法,谢景行只觉得震惊又迷惑,几乎要以为盛大家是在开玩笑的,可看他的神情,面上虽带笑却不显戏谑,显然是极为认真的。

  谢景行也端正了神色,能被盛大家收为徒弟,对天下读书人来说,几乎像是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起码对没有师父的读书人而言却是如此。

  可他已有师父,虽然他的师父现在不太靠谱,在去年就同他说要随着天下商行商队将全天下行过一遭,看遍天下事,如此才能将期刊办得更好后就离开了通州府。上月还来信写到八月乡试也不一定能回来,让他自己多加努力,距今已有近一年未见影踪。

  他这个唯一的徒弟居然还没有期刊重要。

  谢景行虽然哭笑不得,可也并没有换一位师父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