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在考场里面坐着,试卷已交了,他也放下了心,还有兴致看了看考棚里仍然奋笔疾书的其他考生。

  冷不丁对上对面那位学子哀怨的目光,同样是被王学政立在身旁观看许久,他一字未写,现在还剩着快一半的内容,明明和他是同样待遇的谢景行却已经交了试卷,境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谢景行微笑看着他,眼神不动,谁让他一开始根本没发现王学政呢,有时粗心点也是个好处啊。

  这边王学政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又回去了高台上,他在学子面前没有表现出来,可上去后脸上却带出了一丝笑意,那张本显得异常严肃的脸也松弛下来。

  高知府也在,笑问道:“如何?学政大人这是寻到合意的文章了?”

  王学政微笑点头,矜持道:“寻到了一篇与众不同的文章,条理清晰,清净优美,既具仿古之态,又有时新之美,关键是不落窠臼,乃是难得的一篇佳作。”

  高知府心中一动,好奇问:“学政大人这是有意取之了?”

  王学政捋了捋他黑长的胡须,没有明说:“这才第一场,再看看吧。”

  第二场的题目和第一场一样,一道四书,一道五经,不过多了一道制诗题,另还需要默写《圣谕广训》两百字。

  谢景行只在写诗时耽搁了些时间,其他都完成的极为顺利。

  院试进场检查严格,出场却容易,也并不要求众人必须同时出场。

  交完试卷后,就会被兵士引去大门处前厅候着,凑齐三十人后便可将人送出。

  谢景行和寇准规等人交卷的时间相差无几,恰巧聚在了一起,同时被兵士们放了出来。

  出门时,大家也不问各自发挥的如何,心里自有考量。

  一出考场,就看到了在院试头场他们进场前相聚位置停着的那辆华贵马车。

  萧家大哥和大嫂今日却是从马车里出来了,两人手把手站在马车旁边,萧家大嫂一直拉着跃跃欲试的萧大哥,不让他往前跑,萧家大哥只得时不时踮脚往这边看。

  萧南寻刚出考场,萧大哥便看见了他,眼前一亮,这下萧大嫂没拉住他,他甩开长腿,疾步跑过来抱住了萧南寻,“二弟,我找到你了,我厉不厉害?”

  萧南寻拍拍萧大哥的背部,笑道:“大哥真厉害,一眼就找到我了。”

  萧大哥得意地哈哈笑。

  谢景行几人这次很是规矩地同萧大哥和萧大嫂见了礼,萧大哥挠头傻笑,“嘿嘿,弟弟们好。”

  萧家大嫂却只是侧身福了福,没有说话,面上挂着浅笑,很是温柔,谢景行眼尖地看见萧大嫂的手,那一双手稍显粗粝,并不像是养在深闺女子的手。

  这时几人较上次见面离得近了许多,谢景行并不是故意,却也能嗅到萧大哥和萧大嫂身上传来的信息素的味道。

  他神色一动,之前萧南寻说过萧大哥是分化为天乾时发热出的事,萧大哥是天乾毋庸置疑,他并不奇怪,可没想到萧大嫂居然是地坤。

  经过这十几年的了解,谢景行已经知道在大炎朝地坤的重要性以及稀少程度,更何况萧家大嫂是女子地坤,更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她居然愿意嫁给一个傻子?谢景行心念闪动,表情却未表露分毫,他抬头看着乐呵呵的萧大哥和萧大嫂。

  萧大哥仍是那副憨傻的模样,萧大嫂也是温顺谦和,一直站在萧大哥的旁边,时时关注着萧大哥,眼里的情谊不似作假。

  谢景行将心中的疑惑掩去,或许就如寇准规和林涵一般,两人乃是青梅竹马,少时就定了娃娃亲也有可能。

  辛苦作文两日,虽然题不难,可事关前程,心里难免受了些累,没必要再在这里多待,大家都急着回去。

  屿哥儿等在一旁,寇准规由林涵陪着同谢景行等人道别回了迎来送往客栈,丘逸晨和吕高轩在送萧南寻和寇准规几人走后,两人相携回了族叔家。

  最后,只剩下谢景行和屿哥儿,今日谢景行一早就说了不让周宁和谢定安来接,这里人太多,找人都得半天,等找到人的功夫,他说不定已到家了。

  不过,屿哥儿却带着双胞胎一同过来了,只是刚刚一直陪着林涵,林涵孤身一人来到通州府,人生地不熟的,寇准规又在考场考试,他就是内心再坚韧,一个小哥儿心里也害怕。

  这时才得了空,抬头看着谢景行微露疲态的俊颜,“谢哥哥很累吗?”

  谢景行不管周围人来人往,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笑道:“不算累。”

  院试四个考棚,能容下近两千人,而此次院试只有八百余人,里面显得空空荡荡,每位考生间隔远,活动范围也宽,时不时还能动动手脚,只要不太过明显,兵士见了也不管。

  院试还算轻松,每日来每日回,不用在考棚里过夜,谢景行忽然想起之后要过的乡试一关,那才叫难。

  又抻抻脖子,谢景行一把抱住早已趴在他大腿上的双胞胎,起身往家走,“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走咯,回家了。”说着就往前冲去,双胞胎抱着他的脖子乐哈哈的笑。

  屿哥儿无奈跟上,心里也松快下来,接下来就只等放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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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的学子考完就轻松了,只是心里忐忑等着成绩,另一头王学政则还带着被他写信邀过来批改试卷的人没日没夜地忙。

  所有人都齐聚在府衙特意单开出来的一间大堂里,王学政一直端坐在最前面,秀才和举人们一张又一张地批复试卷,有实在写得太差的,就会被直接罢录,放在桌下的木框里。

  王学政时而会去木框里翻捡两份起来观看,以免有优秀试卷遗漏。

  倒也不是不放心阅卷人的分辨能力,院试参考的人只是童生,这些阅卷人早已考中秀才和举人,有些秀才的学识不一定比一些童生更好,毕竟有些童生确实出类拔萃,可判断一篇文章好与坏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是他们批复了太多试卷后,少不得眼疲心困,一不小心将试卷放错也有可能,他只是稍作检查以防万一。

  王学政筛检了十来套试卷,皆没有出现被罢录的好文章,便放下了心。

  连日连夜地批复试卷,在座的阅卷人忙的眼袋都现了出来,整整八百余套试卷,还分两场,要阅读一篇又一篇文章,且不是名家大儒写的让人意犹未尽的名篇,工作内容可以说是枯燥无比。

  若不是随着学政大人过来阅一次院试试卷,能得数十两白银,一应消费也全由官府负责,这些人怕不是得撂笔不干了。

  案头上的试卷越来越少,王学政连着喝了几杯浓茶,强打起精神看着底下的进度,今日应就能将所有试卷批复出来了。

  正是疲累之时,大堂最后面一位三十来岁的秀才忽然低低惊呼一声,只是在满堂寂静,只有轻微纸张翻动声音的大堂中却显得无比清晰。

  王学政往那边看了一眼,不过并没有起身过去,无论是好是坏他都不需要着急,写得太差入不了他眼,写得好总会呈到他案前。

  出声秀才旁边的另一位阅卷官看了过去,迷迷瞪瞪地问:“路兄何故如此?”

  路秀才因为手中的文章,睡意都去了,惊喜地小声道:“我未曾想过这道题还能如此解,真乃奇思妙想啊。”

  院试阅卷时规矩并不像会试、乡试那般严格,旁边的阅卷官也来了些精神,“可否与我看看?”

  路秀才又看了两眼,才依依不舍地递给他。

  见他也看了眼冒精光,含笑问:“如何?”

  “不止精湛,兼备立意奇巧绝妙,满篇破坚摧刚之气。”

  在又一日天边圆月高升时,被挑选出的一百套试卷被放在了王学政的桌前。

  院试录取比例为百分之十,八百余人参加,应取八十多套试卷,多的十来套试卷是为了让王学政有选择余地,到时再将其中稍差一些的罢录即可。

  这些都是已被挑选出来的,王学政用人不疑,再不管被抬放到一旁被罢录的试卷,准备从面前的试卷中挑选出此次科试被录取为秀才之人。

  一省学政三年一任,任期一到便会重回京城,几乎都是翰林出身,再不济也是京官,无论哪种,都是经科举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甚至有的学政还是一甲进士及第。

  王学政也是经过科举考取了进士之后才被派的官,这些童生的文章他并不需要同阅卷官一般一字一句地细细阅读,只大致翻看文章的头尾。

  能考中进士的人记性都不差,他很快将试卷按照好坏排了个序。

  很快又从面前拿出一套试卷,刚一入眼,他就是一笑,看都未看直接将之单放在一旁,这张试卷他在考试时便已从头读到尾,不少句子他都已记下,不需再看。

  现在就只看有没有比这篇文章更好的了,不过一个时辰,一百套试卷便被快速看完。

  最后,王学政把被他单独放在一边的十份试卷拿起全篇细看,摇了摇头,终究无人能出其右,又细细检查了一下顺序,无误后才放入一旁的那堆试卷最上方。

  至此,院试的阅卷工作已经全部完成,王学政没用其他人动手,直接将他刚刚另放一处的试卷拿在手里,将弥封撕开。

  卷上被挡住的作文之人便映入眼帘,入眼的乃是“谢景行,通州府中兴县周家村人士。”

  王知府是一府之首,府里大小事情都需要经他之手处理,没有一直陪同王学政完成整个阅卷工作,只时不时过来几趟。

  不过,知道今日就能将试卷全部批复完,他离开之时特意留下了他的幕僚在此,看是否需要提供帮助。

  幕僚当然对通州府的童生有了解,此时刚好站在王学政身旁,也将试卷的排头看见了眼里,当即脸上一喜,对着王学政弓身贺喜道:“恭喜学政大人,这位谢景行乃是去年县试和府试的案首,加上此次可就是小三元了。”

  王学政一怔,脸上也涌出些喜意来,“当真?”

  幕僚应道:“千真万确。”

  王学政哈哈一笑,真是巧合,看来他手里真要出一个小三元了。

  别说是通州府这等文风不盛的州府,就是大炎朝文风最盛的那几个省份,小三元也是几十年才能见得一次,没想到这次居然让他撞上了。

  又看了看谢景行旁边的年岁,才不过十五,少年英才呀!

  最重要的环节已经完成,在王知府的吩咐下,府衙的衙役早已将备好的红案放在了阅卷室的外面,这时王学政只需要吩咐人将名单按照次序写上即可,这并没多花太多时间。

  一共八十几号人的人名,上面是学号加姓名,下面乃是第多少名,一整块三丈长、一丈宽的红榜很快写满。

  接着,红榜又被抬到府衙正堂,那里已经候着有下面县城专程赶过来的抄送红榜的官差。

  忙忙碌碌间,很快到了第二日。

  这次谢景行并未去到榜前观榜,他才一出门,就被一大早赶来谢家的孟冠白拉住。

  孟冠白拉着谢景行又回了谢家院子,说道:“我已让家里侍从去观榜了,你就别去了,秀才是跑不掉的,就等着报喜人来送喜报吧。”

  孟冠白一脸兴致勃勃,甚至比谢景行还兴奋、激动。

  谢景行虽然熟知孟冠白不按常理出牌,这次也被他闹得满脸无奈,哪个科举的人不亲自去看榜的?

  没有办法,谢景行总不能放下孟冠白独在谢家,他自己出去,只能带着孟冠白去了书房。

  孟冠白在书房里乱转,时不时到外院翘首以盼,看着旁边面色淡然,眼里没有情绪起伏的谢景行,忍不住道:“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都一点不忧心?万一案首被其他人夺去怎么办?”

  “要是你此次院试又得到案首,你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小三元了,你就一点不着急?不激动?”

  “若不是你将我拉回来,我早就已经到了红榜前了。”谢景行看着恍似忘了自己是被他拉回来的孟冠白,心里默默想着。

  看着孟冠白急得脚不下地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笑,“孟太监,都已经有你帮我急了,我还需要这般焦急吗?再说,就算不得小三元,最不济我也能考中秀才,何必如此急切?”要是像他一样在书房里满地乱窜,地面都得被磨掉一层不可。

  孟冠白无话可说,被他的表现弄得无言片刻,最后却还是忍不住焦急地走到了外院,再不理会谢景行。

  院门早已敞开,他走到院门处往外望,又看了看日头,现在就快要放榜了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送喜报?

  他记得当日他考取秀才时,发榜后不过一刻钟就有人跑去了孟府,送喜报的都是府城人,知道孟家豪富,他家那日几乎迎来送往了上百号人。

  每人都从他家得到了一两银子的喜钱,就算谢家不像孟家一般以财闻名于通州府,不过若是能得了小三元,怕是来送喜报的人也不少。

  他又冲回书房,“谢兄,你家打赏的红封准备好了没?”

  院子里双胞胎正在互相追逐打闹,屿哥儿看似陪着他们,却明显心不在焉。

  屿哥儿立即接话,“准备好了,我同周叔么一起准备的。”

  还准备的不少呢,他早早向黄娘子打听过,考上秀才后,会有报喜人来送喜,还不是一个两个,他和周叔么昨日一起包了数十个红封。

  里面都放有一钱碎银,周宁这次可是难得大方,他本想着要是谢景行能考上秀才,他就非常高兴了,别说是他,就是周家村人得到谢景行考上秀才的消息,怕不都得开家庙祭祖,还得摆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可是所有人都说谢景行可能会考上案首,还是那什么小三元,周宁不懂什么是小三元,不过听别人说也知道小三元非常难得,可是顶顶好的的喜事。

  于是当屿哥儿问他在红封里面放多少铜板时,他大手一挥,直接放了一钱碎银,所有红封加起来就是好几两银子,抵得上他家一月的消耗,他却一点不心疼。

  不过周宁和谢定安此时不在谢家宅院里,还在汤圆摊上忙活。

  他们本也想在家中安心候着,可春闲巷周围邻居都知道他家谢景行参加了这次的院试,都说要来他家汤圆摊上吃几个汤圆,好沾沾喜气。

  大家都如此言说了,周宁不可能不让他们过来,还没考中秀才呢,就将邻居拒之门外,周宁和谢定安自然不愿谢景行背上一个狂妄之大的名声。

  就是再如何心不在焉,生意也照常做,只是时不时发呆,周宁更是三五不时就出了店门,常往街口那边望。

  若要来报喜,便是从街口那边过来,他就能第一眼见到,也能放下心,这次又没见着人来,他心下失望。

  回去汤炉前,路过放着汤圆的长案时,看了眼单独放在一角的几十个汤圆。

  那些汤圆是他们今日特地包出来的,里面是纯红糖馅,红糖有喜庆之意,都是在年节或是家里媳妇生娃后才会拿出来吃用。

  周宁想着谢景行若是考上了,他就为这里来吃汤圆的客人每人送上一个红糖汤圆。

  周宁自觉自己没有太过露出焦急渴盼的神情,可同他平日开朗热忱接待客人的表现一对比,这里来吃汤圆的哪个不知道他此时心情如何。

  有熟识之人便笑着道:“老板,你可别将这汤圆煮过头了,这时还早呢,喜案才刚放出来,你再等等吧,可注意着锅里我的汤圆。”

  周宁手里拿着长把汤勺,连忙在深锅里搅了搅,大大方方笑道:“还早呢,都还没浮起来,煮破了大不了我再多给你煮一碗。”

  谢家汤圆铺里哄堂大笑,“你这小子可得了便宜,一碗不成,非得两碗汤圆才能堵住你那破嘴是吧?”

  正当说笑间,外面传来了一声大吼,“捷报!”

  周宁手里汤勺一松,跌进了深锅里,两滴沸水溅在他手上,他恍然未觉,竖着耳朵听着,一动不动。

  客人们也连忙闭上嘴,侧耳凝神细听。

  “今有通州府中心县周家村人谢景行,得中壬辰年科试第一名案首。”声音一点点靠近,声音之大,像是直接响在每个人耳边。

  周宁双手紧握在身侧,咬紧牙关才没有惊喜出身,谢定安手头的碗也是一松,落回桌上,发出磕碰的声音。

  这时店铺里客人们道喜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周宁却完全顾不上,眼角泪花闪现,被谢定安一把抱在怀里。

  谢家店铺门面朝向街面,谢家宅院的院门却在拐弯左侧巷子里,送捷报的报喜人自然是往宅院去的。

  这时孟冠白已经笑得合不拢嘴,跟他中秀才时一个傻样,猛拍了两下谢景行的后背,“谢兄,看我说的对吧,你一定是此次院试案首,小三元啊!哈哈!我居然能有一个中了小三元的好友。”

  谢景行之前还觉得自己很是淡定,可等送喜报的人到来之后,他才发现他的心之前也是微微悬着。

  长舒口气,那边屿哥儿笑着跑到了他面前,恭喜的话还未说出,谢景行一把将他拉在怀里。

  屿哥儿被抱得严丝合缝,恍惚身体的每一处都是为拥抱对方生成的,恭喜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屿哥儿激动地快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喃喃道:“谢哥哥,谢哥哥,你真的中了小三元。”

  谢景行低头靠在屿哥儿耳边,低低“嗯”了一声。

  双胞胎挤不进去,只能一左一右抱住谢景行和屿哥儿的大腿,嘴里连声叫道:“案首”、“案首”。

  他们不知道案首为何意,可哥哥和屿哥哥都这般开心,那就肯定是非常好的东西,那他们也要高兴。

  两人浑不在意周围有人,相拥在一起。

  那边报喜的人尴尬地站在门口,这他该提醒一下吗?他还没拿到报喜钱呢!可他进也不是,退又不甘心,他可是第一个来报喜的,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

  直到他和一旁的孟冠白对上的视线,咧嘴一笑,“这位公子,你看?”

  孟冠白看着忘形的谢景行和屿哥儿,连忙收敛心中的激动,这两人真是不分场合,不过看来还是他更加靠谱。

  将手伸进怀里,孟冠白准备自己先将喜钱掏了送出。

  可此时周宁和谢定安也跑了进来,见此情形哪里还不知发生什么,连忙去大堂的柜子上将包好的红封拿出来,给了送喜的人两封。

  那报喜人接过一捏,触感明显不是铜钱,分明是碎银子,笑得更为喜庆,连连拱手作揖退了出去。

  这之后,才又接二连三来了更多报喜之人,周宁直将手里的红封发的只剩三个才没再见人来。

  这时,孟家的侍从才赶了回来,他头巾散乱,鞋履不整,满脸笑意跑进谢家院子,道:“公子,谢家郎君是案首。”

  孟冠白一拍他的脑袋,“还用你说,报喜之人早早过来了。”

  侍从捂头笑了笑,他不是去晚了嘛!那些专程跑腿报喜的人可是连夜排在那里,就为了挣报喜钱,他哪里挤得过那许多的人。

  不过看他辛苦又这般狼狈,孟冠白将刚刚从怀里摸出却没送出去的钱扔给了他,“拿着,你的报喜钱。”

  侍从嘿嘿笑着,他就知道他家公子大方,而且又同着谢家郎君关系好,他一定能得到赏钱的,昨日才争到了这个差。

  将手里的二两银子放进怀里,他连忙又道:“谢小郎君是案首,萧郎君乃是第三,寇郎君是第四,丘郎君和吕郎君分别位列第五和第八。”

  他早就知道他肯定比不上那些报喜人来得快,可是他看得全啊!

  孟冠白用手指摩挲着下巴道:“也不出意外,虽然丘逸晨和吕高轩比府试名次低一些,可也没差太多。”

  毕竟还有往年没考上的童生参试,说不得往年童生就有发挥失常,或者因身体缘故缺席的,加上比他们多有一次经验,还又多学了几年,自然有可能比他们强。

  更何况,阅卷的学政大人对文章的喜好不同,自然也会导致排名时的差异。

  不过,大家都在前十,这真是一件大喜事,看来他订的包间是绝对浪费不了的。

  谢景行和屿哥儿直到被一个又一个报喜之人的声音打断,两人才分开,屿哥儿脸上潮红如涂了一层胭脂,低着头忍不住悄悄用眼角余光看着谢景行。

  谢景行脸上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没有再和屿哥儿说话,随同周宁和谢定安一同为报喜之人发喜钱。

  屿哥儿失落地收敛了笑意,很快又被欢笑着跑来跑去的双胞胎打断,心情又飞扬起来。

  等将来送喜报的跑腿全部送走,早就围过来的邻居就准备进来贺喜了。

  可没想到,府衙的衙役这时却来了,更让人惊讶的是高知府赫然走在最前面。

  谢景行连忙上前,将高知府和一众官差迎了进来。

  周宁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官员,心里有些虚,可仍是强撑着去内院泡了一壶清茶端了上来,接着就和谢定安一同到了一旁凳上坐着。

  孟冠白自从知府过来之后,便一言不发,他家虽是豪富之人,可家里却未出过有品级的官员,而他又只是一个小小秀才,高知府又不是冲着他来的,他也不硬凑上去,拉着侍从退至了一旁。

  屿哥儿则是抱着双胞胎去了内院,顺便可以看着汤圆铺子的客人们,另外,他扫了眼高知府身后官差,共有六人。

  有一个官差手里拖着一张托盘,托盘被红色的布料盖着,一端凹凸不平的像是银子,另外一端是一块方方正正不大也不厚的东西,像是册子,屿哥儿想了想,便知那该是正式的喜报。

  连府试案首都有喜报,而此次的谢景行可是小三元,更该有喜报送来。

  刚刚的红封还只剩下三个,他便又包了三个红封,高知府肯定不会要,不过可以为跟来的六位官差一人送一封。

  早前他和周宁一同包红封时,就知道银子放在哪里,此时进去拿了钱和东西出来,就待在内院里将碎银放进红封,合在一起递给双胞胎,到时由他们去送,官差也不好拒绝。

  屿哥儿一边注意着外院大堂的动静,一边也时不时看两眼汤圆铺里客人的情况。

  谢家门旁已经围了不少人,甚至是汤圆铺连着内院的那间门口都有街坊邻居往里张望。

  汤圆铺里有不少眼熟之人,可此时听到这边的动静后,也有眼生之人往这边来了,进到铺子里同客人攀谈,“这里便是那小三元家里吗?”

  客人与有荣焉地笑道:“可不是,就是我们春闲巷里出了小三元。”

  春闲巷里读书人多,中秀才的也有不少,可小三元那可是绝无仅有的,就是日后春闲巷的房屋都能更卖得上价格,春闲巷的居民们当然高兴。

  一个打扮喜庆的妇人跟着凑近,“那这小三元何许年纪了?”

  有认识谢景行的客人道:“好像是十五了。”

  那妇人继续问:“可有婚配?”

  客人们互相看了两眼,笑道:“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过来了?”

  不过君子有成人之美,这妇人一手甩着一张红帕子,头上扎着一朵粉色的插花,一副媒婆打扮。

  “他家可还没婚配呢,你可得帮着好好挑挑,他可不只是小三元,还是天乾。”

  媒婆眼里一亮,这般好的资源她居然早不知道,这下可不知得有多少人跟她抢这门好差,她立马从人群中退走,她得回去好好和在她这里挂了名的那几家人说说。

  屿哥儿木愣愣地站在内院里,将汤圆铺里众人的话语全部听在了耳里,直到被谢若一把抱住小腿,才回过神。

  谢景行陪同高知府坐在上手,“不知知府大人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高知府面上带着笑,示意一旁的官差将托盘放在桌案上,一把扯开上面盖着的红布。

  托盘一端白花花的银子露了出来,门外看见的邻居倒抽口气,瞬间哗然。

  将另一端的喜报递到谢景行手里,“你可是通州府几十年未曾一见的小三元,这还不足以我亲自前来吗?”

  谢景行双手接过,谦虚道:“还多亏知府大人的教诲,小子才能获此殊荣。”

  孟冠白在一旁听见,心里戚戚然,自从他们这位新任知府上台后,府学每月月末文考出的题目几乎都是由出自他手,有的甚至是他见所未见的。

  前任知府可是从不管府学之事,他们这位新任知府大人却是事必躬亲,连府学的教官们都勤勉了不少,他们每月要完成的文章也是成倍地增加。

  高知府又指了指托盘中的银子,“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不多,嘉奖你取得此次成绩,还望日后继续勤勉努力,乡试能再创佳绩。”

  高知府前来目的就只是送喜报,以表示他对府学文教之风的重视,稍坐了坐便就离开了,府衙事务还不少,他是抽空出来的。

  在他们离开前,屿哥儿牵着双胞胎出来,同双胞胎耳语一番,双胞胎便一人拿着三个红封到了官差脚跟前,仰头甜笑道:“叔叔,沾沾喜气。”然后将红封举至官差腰间。

  为首的官差看了一眼高知府,高知府笑着点头,那官差才将红封接了过去。

  双胞胎接着又将其他红封一一送了出去,然后跑回屿哥儿身前仰头讨赏。

  屿哥儿挨个揉揉头,“糯糯和小筛子真厉害,全做对了。”

  现在就只剩下谢家人、孟冠白和文昌街的街坊邻居以及汤圆铺的客人了。

  知府大人已经离开,邻居们再不顾及,纷纷进到谢家院子来同谢定安和周宁道喜。

  周宁昨日就买好了瓜果点心,笑得合不拢嘴,迎来送往道喜的人。

  屿哥儿将双胞胎安抚好后,脸上笑意收敛,走去大堂将托盘里的银子一起拿进了内院放好。

  看着屿哥儿从他跟前走过,却面无表情,谢景行直觉不对劲,院子里人来人往,他连忙拉过一旁的孟冠白,孟冠白长袖善舞,帮着招呼来人再适合不过了。

  他则是跟进了内院,走进到了面无表情的屿哥儿身旁,帮着他把银子放在钱箱里,小心翼翼地看了两眼,分明刚刚还为他激动了得不得了,怎么这时突然不开心了?

  银子五两一锭,五十两也不过十锭,两人一起,很快全部放好。

  屿哥儿将托盘拿在手里,准备拿出去,谢景行一把拉住他,将脸凑过去,试探问:“怎么了?”弄得他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屿哥儿回想起刚刚心脏紧缩的时刻,心下又开始难受,本以为他还有许多时间能和谢哥哥耗,总有一日能耗到他开窍。

  可没人告诉他,若是有媒婆上门为谢哥哥说亲,他该怎么办?

  屿哥儿僵立在那里,垂着眼不知该如何言说自己的少年心事。

  若是他将一切挑明,将谢哥哥吓到了又该如何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周叔么和谢伯伯同意了婚事,他能阻止吗?

  他本不是这种患得患失的性格,可谢景行对他太过重要了,他不敢冒有一丝一毫失去谢景行的风险。

  这是两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沉默以对,谢景行小心翼翼,屿哥儿思前想后裹足不前。

  眼前玉白的双手捏在托盘边缘,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谢景行眉头一皱,将托盘从屿哥儿手里取了下来,放在一边。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一整日屿哥儿都在他跟前,唯独他刚刚带着双胞胎来了内院一趟,难道是刚刚在内院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等他再询问,这时汤圆铺连着内院的小门里进来了刚刚那位妇人,她这时还是那一副媒婆打扮,脸带笑意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谢景行。

  笑意变得更加夸张,她甩着红帕子走进来,“哎哟,这不就是谢家小郎君吗?刚出炉的小三元,我这是来给你恭贺新喜来了。”

  她刚刚可是花了大价钱,特意租了一辆牛车去了城东和府,和家有位小娘子,眼光可高着。

  虽不是地坤,只是位普通女子,可长得那是个国色天香,家里又是通州府数得上的人家,只有两个孩子,上面是一位早已成亲的汉子,下面就是这个千娇万宠着的女儿。

  到了说亲年纪,媒婆都快踏破了和家大门,几乎将通州府的青年才俊全说了个遍,和家都没看上。

  她刚才过去说了谢景行的情况,和家才总算松了口,她赶忙就又过来了。

  她可不信那般好的女子,这谢景行会看不上,想到那一大笔就在眼前的谢媒银,媒婆迷了眼,将谢景行身旁的屿哥儿忽视了个彻底。

  谢景行此时心里有些烦躁,秉持着多年的涵养才没将这看不懂形式的婆子轰走,“何喜之有?”没看他此时正烦着吗?

  媒婆将手里的红帕子一挥,“这事我可不能同你说,你家双亲呢?”

  屿哥儿这时猛地挥开谢景行的手,脸沉了下来,几步过去抓住媒婆的手臂,一声不吭地将她往外拖。

  媒婆这才注意到屿哥儿,“唉唉,你干啥呢?我事情都还没说呢?”

  谢景行连忙追过去,那婆子膀大腰圆的,屿哥儿细胳膊细腿儿被她拖倒,伤着了怎么办?

  媒婆方才一直未注意到屿哥儿的脸,这时才将视线投注在屿哥儿身上,看到屿哥儿的长相后,眼睛一亮,也不往里挣了,反倒是一把抓住屿哥儿的手臂,“你可是这谢家的小哥儿?不知可说亲了没?婆子我这里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屿哥儿一愣,这时轮到谢景行脸黑了。

  他哪里还不知道这婆子是来干嘛的,冷笑一声,将屿哥儿往身后一挡,“这就不劳婆子费心了,我家哥儿自有去处,你的那些青年才俊给其他人留着吧。”

  媒婆面上满是止不住的遗憾,这小哥儿可是比那和家小娘子长得还好看,这要是往外一说,可不得争着抢着来。

  可惜听谢小郎君的说法已是许了人家了,唉,她怎么早不往这处来?

  “他许了人家,可我听谢小郎君可还未婚配,我这里可为谢小郎君找了通州城数一数二的小娘子,你快让你家父亲出来,我同他说说,这可是个好亲家。”

  “不用”、“不行”,一低沉一清亮的声音同时响起。

  谢景行和屿哥儿同时看向对方。

  屿哥儿听见谢景行脱口而出的“不用”二字,眼里一喜,那喜色衬着他的眼眸亮晶晶的,被谢景行完全看在了眼里。

  双手紧握,屿哥儿眼里冒出紧张,“为何不用?”

  谢景行根本移不开看着屿哥儿的目光,心脏跳动,轰隆隆响在自己的耳边,他又一次,不知多少次,感受到了心里的悸动。

  “因为……”

  “您是媒婆吗?”周宁惊喜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谢景行未出口的话。

  好不容易将来客送走,周宁发现外院未见谢景行的踪影,疑惑进了内院,结果就看到一身红衣的婆子站在那里。

  他可比谢景行懂得多,一眼认出那是媒婆,这是有人上门来为他家景行说亲了?他还正愁这事呢,他们刚来通州府不过一年,上哪儿去寻好的小娘子、小哥儿?

  周宁连忙过来牵住媒婆的手,准备将她迎进大堂坐着商量。

  谢景行停下了未出口的话,皱着眉上前拦住了周宁。

  周宁一怔,笑道:“怎么了?还害羞了不成?你已到了年岁,也该说亲了。”

  谢景行却不放他过去,“阿爹,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

  斩钉截铁的话响在所有人耳边,掷地有声,周宁脸上一僵,无措地说:“景行。”

  谢景行已比周宁高了不少,弯腰抱住周宁,嘴唇凑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周宁瞬间高兴起来,惊喜地问:“是谁?”

  谢景行勾起唇笑了笑,道:“暂时保密。”

  不再多说,谢景行松开周宁走到媒婆身边,道:“多谢您特意前来,不过我确实暂无说亲之意,还请回吧。”

  周宁怕他话语太僵硬,连忙过来将他顶开,好声好气地将媒婆送了出去。

  孟冠白确实很有眼力见,一把抱住想往那边跑过去的双胞胎,哄着往外院去了,就剩下谢景行和屿哥儿相对站着。

  两人之间静默无声,屿哥儿眼含期待,又一次问:为何不用?”

  谢景行伸出手将屿哥儿那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盖住,梦里的猫和那双眼睛一起出现在他脑海,再挣扎、欺骗自己也无用,闭了闭眼,过了一年,谢景行终于承认,自己那晚的梦里有面前这人,“先不告诉你,等你十八岁再说。”还得是华夏人民共和国的十八岁!

  屿哥儿急了,扯下他的手,焦急问道:“为什么?”

  谢景行苦笑,“我已经承认自己是禽兽了,可不能再禽兽不如。”十八岁是底线,绝对不能打破。

  屿哥儿听得满脸茫然,什么禽兽?怎么就禽兽不如了?他谢哥哥那么好!

  “不过我同你保证,我不会同其他人结亲。”谢景行转身,沉重的包袱被他甩开,他和屿哥儿同岁,再合适不过了。

  屿哥儿一呆,傻傻问:“那我是其他人吗?”

  谢景行含笑的声音传来,“你猜?”

  屿哥儿追向前面的人,“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