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复一日,天外居士声名越发显赫,谢景行在府学的名声也不晃多让。

  他可以说是凭借一己之力让全府学所有学子改变了往日学习习惯,现在听课时,人手一支毛笔飞快地写,休息时,游息区、课室甚至大成殿下平台、阶梯尽是学子们辩论的声音,有人若对辩论问题感兴趣,也可以直接加入进去。

  论辩之气蔚然成风,府学近六百名学子在读书时总会遇到各种疑虑,自从有了论辩之风,就会将未解的所有问题专门记录在一本册子上,然后与三五好友寻一处地方、一个时间,用自己所学习到的内容来辩论疑问。

  最后,通过辩论解决问题,再将其记录在册子上。

  生生之间的相互辩论可以使诸生能脱然著悟,甚至山长在某日与府学教官相聚时,曾言道:“辩论之法所得远胜穷居杜门的苦思冥想。”(注)

  自此以后,府学全体师生都开始以辩论之法求解疑难,除了上课时间,日日都能在不同的地方见到不同的人三五成群进行辩论。

  谢景行是没有想到他的一个随意举动会造成如此大的效果的。

  现在不只是丙十班,只要是在府学就读的学子尽皆熟识他。

  每每见到他,稍微外向些的都会过来同他攀谈几句。

  毕竟这一年来,无论是记笔记还是辩论之举都已变成了全府学学子的习惯,而这两样都是由谢景行首倡,还都造成他们的学习之旅发生了具大变化,他们当然深记于心。

  当然,除了感激之情,也有看不惯他以几乎府学最小年龄,却引得全体师生关注之人,谢景行脸皮厚,别人同他打招呼,不论来人是何想法,他都受着。

  日子越过越顺,很快又翻过了一个年头。

  用完了早食,谢景行和屿哥儿收拾后出了谢家院门,往城门去了,旁边跟着两个跟屁虫。

  目的地是城外码头,周宁不知是从谁那里听说鳜鱼有高中桂榜之意,昨日谢景行刚从外面回来,他就已经开始念叨着要买两条鳜鱼回来。

  谢定安是谢家负责出外买菜的人,听他念叨,言道:“府城里我常去买菜的地方很少能见到有鳜鱼卖,就是有也不太新鲜,若要买,等我明日去城外码头看看。”

  城外码头卖鱼的摊贩更多,有的渔船打到了鱼,直接就在码头卖了,府城常住居民也多爱去码头上挑,可以买到最新鲜的鱼,价钱也比城里便宜。

  不过,确定院试时间后,府学就给他们这些童生放了假,让他们安心在家准备院试。

  谢景行已在家中歇了一日,周宁还不让他帮忙汤圆生意,汤圆摊周宁一人根本忙不过来,谢定安需要留在家中帮忙,谢景行便接过了这次活计。

  周宁本还犹豫着,想让他在家安心复习,还是谢景行最后说了要出来散散心,周宁才放了他出来。

  他都出了门,屿哥儿自然也要跟着,一年过去,屿哥儿的身高齐了谢景行下巴,脸也越发流畅精致,在谢家时,每日言笑晏晏,对上谢景行时,一双猫眼更是时常弯成月牙。

  而双胞胎不知是每日奶粉不断的缘故,还是每日到处跑的原因,身高也窜高了一个头,体重也蹭蹭地涨。

  出门时,谢景行和屿哥儿还抱着双胞胎走了一段,可这两个现在完全是实心坨子,一直抱着手可受不住,最后只能放下,让他俩跟着跑。

  三岁的双胞胎现在走路已经极为顺畅,又因为他们日日伙着春闲巷和周围几个巷子里的孩子在文昌街到处乱窜,小短腿儿倒腾得飞快,谢景行和屿哥儿都需要时不时急走几步才能跟上。

  抱一段跑一段,快到城门码头时,双胞胎没有再让谢景行两人抱着,蹬着小脚往前跑去,码头已在肉眼可见的前方。

  码头上奔走如市,确实如谢定安所说,这里卖渔获的小贩极多,不过,来此购买的人也是应接不遑,叫卖的声音不多,都在忙活。

  谢景行接连看过好几个摊子,才在靠近边缘的一处摊上买了两条鳜鱼,通州府周边河道里的鳜鱼少,价格也贵,每斤能卖五十文左右,谢景行这两条鳜鱼一共三斤半,卖家主动抹了零头,收了他一百七十文。

  谢景行将鱼拎起,放在眼前看了看,叹了口气,“这亏得是找到了,不然阿爹得惦记到什么时候去。”

  屿哥儿也凑过去看了看,甚至不嫌脏在鳜鱼的鱼嘴上摸了摸,“周叔么是关心你,再过几日就要院考了,这不是想得个好彩头嘛。”

  谢若扯了扯谢景行的下摆,“哥哥,我也要摸摸。”

  谢景君在旁边跟着点头。

  谢景行将提着的鳜鱼放下,谢若和谢景君分别伸出小手在鱼身上摸了摸,谢景君傻傻乎乎的,只顾憨笑,而谢若则是边摸边道:“希望哥哥院试顺顺利利,榜上有名,考中秀才。”

  谢景行心里发软,蹲下身在谢若的脸上亲了亲。

  尽管乡试后放的榜才名为“桂榜”,他仍然愿意跑这一趟,不就是不愿周宁和家里人的心白费吗。

  谢景君看见谢景行亲了谢若,连忙也将自己肉乎乎的小脸凑到谢景行面前,“哥哥亲。”

  谢景行转头也亲了亲谢景君的脸蛋,又揉了揉,真是幸福的小包袱。

  两人又挨着谢景行亲亲,屿哥儿在一旁看了眼露羡慕,谢景行以为他是看双胞胎亲他羡慕,对谢若和谢景君说:“快也去亲亲你们屿哥哥,不然屿哥哥该吃醋了。”

  他含笑看着屿哥儿,屿哥儿眼里划过一丝羞恼,谢哥哥就是个木头。

  不过谢若和谢景君已经过来,他也笑开脸,蹲下身分别亲了亲双胞胎。

  四人亲香一番后,总算起了身,准备回去。

  一路慢悠悠的,刚到城门,就发现城门外围着有一大群人,里面当先站着高知府,一众衙役站在他后面。

  高知府上任以后,平冤假错案,均赋税,府城百姓日子过得好了,都念高知府的好,对着高知府隐有亲近和尊敬之意,这时不用衙役喝斥,自觉站在了一边。

  被挡在最外面,谢景行和屿哥儿往里面看去,高知府若有所觉,也看了过来,见是他们二人,微微点头示意后,转回了头。

  谢景行和屿哥儿心中疑惑,发生何事居然需要高知府亲自相迎?

  双胞胎也好奇,被人群掩到后面,只能看到前面人的一双双腿,便扯着谢景行和屿哥儿的衣衫让抱。

  谢景行将手里的鱼递给了屿哥儿,蹲下身将他们俩一左一右抱起来。

  刚将二人抱起身,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车马响动,谢景行望过去,原来是一行车马绵延而来,边上还跟着数十兵士护卫。

  车马很快停在了高知府身前不远处,最前的一辆马车里出来了一人,面白有须,清瘦肃穆。

  高知府立即迎了上去,“王学政,劳累辛苦一路。”

  王学政与高知府两人援手相扶,“劳烦高知府相迎,此乃我分内之事,何论劳累。”

  后面车马里也陆陆续续下来了不少身穿襕衫、深衣的读书人,这幅打扮分明是秀才,有些年纪大的甚至还可能是举人老爷。

  谢景行疑惑顿解,既然是学政,便是此次来主持院考之人。

  谢景行参加的县试是由高县令,也就是现在的高知府主持,府试本该由前知府主持,由于前知府犯案,改由英护侯世子主持,而此次院试,则由一省学政主持。

  每个省份有数个甚至十数个州府,院试在州府进行,学政需要在一年内陆续赶往不同的州府,主持每个州府的院试,也难怪高知府会言道学政辛苦。

  后面这群读书人,便是被学政请来批改通州府院试试卷的秀才或举人了。

  此前两日,谢景行去府衙报名院试时,曾有人透露,今年参加通州府院试之人高达八百余人。

  府试放榜时,谢景行所在的中兴县共有五十余人中了童生,而通州府下设八县,也就是说光是去年府试通过之人就有四百余人。

  而府试通过后,即便院试落榜,也不用再参加县试和府试一级一级考上来,可直接参加院试。

  也就是说,此次参考童生中,过往未通过院试却已通过府试的人又有近三百余人,加起来共有八百多份试卷。

  阅卷也由学政全权负责,不过若是让学政一人批复,就算他熬到白头,也不能在短短几日内将所有试卷批复出来。

  就算能,也并没必要,曾有一省学政批复院试试卷,不假人手,一一亲阅,最后劳累过度,在省内州府院试才刚刚过半,就因公殉职,卒于批卷桌案上。

  因此,学政多会准备人手帮忙改卷,这也是大炎朝朝廷默许的。

  院试试卷收上去之后,先送给由秀才或举人批改,他们先挑选出明显优于其他试卷的,再将选出的试卷送给学政,学政只需要负责阅卷的最终环节,给试卷排名。

  如此,既可以减少学政的工作量,也可以加快阅卷的进度,早日发榜。

  毕竟学子参加完院试之后,皆是心急如焚地等候结果,早日放榜,也能让参考学子早日安心。

  谢景行看着后面被人搀扶着的众人,应是经长途跋涉而来,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并未奇怪,为保证科举公平,学政请来批卷之人不能是院试所举办的州府之人,而是学政随机从其他州府选择,并且通过书信通知被选中之人。

  秀才或举人收到信后,还需要聚集到学政安排的住所,再随着学政一同来到院试所在州府,这个过程中,不得与外人联系,如此这般,阅卷时不同人之间就形成了牵制,也可以避免参加院试的童生早早得到消息,想方设法行贿赂之事,以作弊考取秀才功名。

  谢景行一直对院试将要举办这事没有太大实感,今天恰巧撞见主持考试的学政和批改试卷的秀才等人到来,他才恍然院试已经迫在眉睫。

  边上人群熙熙攘攘,高知府和王学政很快领着一行人进了城门,再无热闹可看,人群便尽皆散开。

  双胞胎也拉着谢景行的衣衫刺溜一下滑下地面,谢景行双手拿过被屿哥儿提着的鱼,屿哥儿看他全没注意到衣衫已被双胞胎弄乱,无奈伸手,谢哥哥总是在一些方面很是迟钝,他心里想着,手却细细帮谢景行将弄乱的衣衫理齐整了。

  谢景行被眼前纤长浓密的睫毛晃了一下神,才笑道:“幸亏阿爹做的衣服牢实,不然常常被双胞胎这里那里都扯一下,早不知被扯烂几次了。”

  屿哥儿最后将谢景行胸口拍平,抬眼对他笑,“双胞胎如此,也不知是谁惯的?”

  双胞胎一直抬头看着,异口同声道:“哥哥惯的。”

  四人便同时笑起来,拿着鳜鱼悠悠闲闲地回了谢家。

  看他们居然将真将鳜鱼买了回来,周宁喜出望外,最后几个汤圆也不煮了,让谢定安一人忙活,早早进了内院将鳜鱼处理好,又快手快脚做了整整一大桌菜。

  谢定安把最后几个客人送走,也来了饭厅,大家一起动筷。

  谢景行才将筷子拿起来,碗里便多了三双筷子,巧合的是,三双筷子上都是一大块鱼肉。

  周宁、谢定安和屿哥儿皆怔了怔,又同时笑起来。

  谢景行将碗凑近,让他们都将鱼送到了碗里,整顿饭,他根本不用将筷子伸到桌上菜盘里,碗里还未吃完,就有人将菜送了过来,连双胞胎也跟着凑热闹,往他碗里伸了好几次筷子。

  放下碗,谢景行猛地打了一个饱嗝,两条鳜鱼几乎全他一人吃了,还有满满一碗饭,就是饭量大如他,此时也觉得撑得慌。

  屿哥儿泡了一壶山楂茶出来,倒了一大杯给谢景行,好让他能消消食。

  谢景行装模作样地瞪了他一眼,“你也跟着凑热闹。”

  屿哥儿嘿嘿一笑,其实他深知谢景行的实力,知道他若是正常发挥,绝不会落榜,不过彩头嘛,谁都想讨个好彩头,而且周叔么和谢伯伯都那么重视了,只他一人在一边看热闹,多不合适。

  屿哥儿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坐在谢景行对面慢慢喝,“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吧?”

  谢景行点头,“准备好了,以阿爹的细心,所有事情都不需要我再多操心。”

  互保之人不需要多说,除了孟冠白之外,他们刚好五人,不再需要找其他人结保,院试还需要两位廪生做保人,这更不需要他们担心,他们在府学读书,府学除他们五人以外,哦,忘了还有孟冠白,其他大多数都是廪生。

  屿哥儿垂眼笑了笑,日子过得可真快,说不定几日后,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谢哥哥就成了秀才了。

  想到前几日他收到的那封信,往年家里爹娘和哥哥从未提到让他回京城的话语,可这几次从京城来的好几封信,都试探着问他是否要回去京城?

  他知道原因,一年来断断续续听过黄娘子和祝世维谈起过很多次京城的事情,他虽并没多关注,可无意间也能听到只言片语。

  一年来,朝堂里的局势变化不小,由原来太后一党一手把持转变成了双方有来有往,势均力敌,如此,若他回去,太后就算还想利用他做些什么事,长公主等人也不再毫无还手之力。

  可他却不愿回去,透过茶杯上上飘的白雾,对面谢景行的脸朦朦胧胧,清俊的眉眼日渐成熟,清朗的轮廓每一处都长在他的心上。

  他就不回去添乱了,在这边也挺好的,万一他走了,谢哥哥突然开窍看上了其他人可怎么办?这个人自己守了这么久,可不能在最后关头放手,想到谢哥哥有时看着他失神的模样,隐在杯后的唇角勾了勾。

  谢景行可不知道对面的屿哥儿在想些什么,院试在即,府学早两日放了假,他暂时也不愿看书,偷得浮生半日闲,边喝茶边悠闲地看着院外开放的栀子花和蔷薇,闻着茶杯里清新的茶香味,只觉得这般日子才算舒坦。

  深吸口气,谢景行望着窗外日光,扬起一抹笑容。

  =

  院试一早,谢景行就被周宁、谢定安,还有早早赶来谢家的屿哥儿一同送到了考场门口,双胞胎睡眼惺忪地趴在谢定安身上,对他露出软绵绵的笑。

  谢景行怜惜地摸了摸双胞胎,这两个孩子硬要跟着一起过来,凌晨还在梦中,听到他们的动静,眼还闭着,就摸索着出了房间,趴在了廊下栏杆上,一声声地喊“哥哥”。

  心里满是柔软,谢若将小脸蛋挨在谢景行的脸上,道:“哥哥加油。”

  谢景君也紧随其后,“哥哥最厉害。”

  屿哥儿从谢景君边上伸出脑袋,捧场道:“对的,整个考场里面,就谢哥哥最厉害。”

  谢景行看了他一眼,他都没有这个底气,怎么他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觉得他是最厉害的,甚至孟冠白早几日就已经在府城最大的酒楼订了包间,扬言到时定要庆祝一番,说不定他们几人中就能出一个小三元呢。

  连祝世维都说他火候到了,院试榜首有望。

  谢景行无语凝噎,他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几人说好一起进入考场,他居然是到的最早的,过了快一刻钟,丘逸晨、吕高轩和寇准规才携手前来。

  只不过,寇准规身后却多了一人,谢景行等几人走近之后,才发现那人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林涵。

  屿哥儿此时已经往那边挥手,踮起脚喊道:“林涵哥。”

  林涵未改模样,听到屿哥儿的声音,对着这边笑了笑,加快脚步走了过来。

  先同谢家人见了礼,然后就和屿哥儿走到一旁说悄悄话。

  好一阵,林涵才站回寇准规身边,脸含紧张地将寇准规手上提着的考篮检查了又检查。

  屿哥儿也走回了谢景行身边,“涵哥儿什么时候来的?”

  屿哥儿道:“前几日就来了,商行送竹扇过来时,他跟着一同过来的,现在住在迎来送往客栈的那个院子里。”

  谢景行看着寇准规和林涵旁若无人的模样,“就是专程来为寇兄送考的?”

  屿哥儿点头道:“是啊。”

  丘逸晨满脸无语,和吕高轩离开了寇准规两人周边,到了谢景行跟前。

  不过看着屿哥儿也在一旁陪同谢景行,丘逸晨忍不住避着人翻了翻白眼,一个两个都有佳人相伴,他身边就一个同他一样的汉子。

  年前,他回去同家里人说了要找一个好看的女子或哥儿定亲,可阿爹和阿娘都笑话他,好看的女子和哥儿早早就被人定下了,一时半会儿哪儿找得到?

  最后,他还是只能孤单一人回了府城,成双成对的,这是在往他心口上扎刀子呢。

  屿哥儿这时忽然凑到谢景行耳边,“你知道林涵哥这次过来,除了送考还为何事吗?”

  谢景行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配合问:“还能作甚?”

  屿哥儿又凑近了些,悄声道:“还要为寇大哥量身裁衣,林涵哥说他们家里已经看好日子了,只需要等院试放榜,就立即回去成亲。”

  谢景行这会儿着实惊讶了,他从未听寇准规提起过,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丘逸晨和吕高轩,他们同住一间斋舍,“你们有听寇兄提过要成亲吗?”

  丘逸晨和吕高轩都是茫然摇头,比他还惊讶,谢景行望向那边如胶似漆的寇准规和林涵,失笑道:“这瞒的可真紧。”

  屿哥儿也跟着看了过去,眼含羡慕,不过没让谢景行发现,继续道:“是林涵哥不让寇大哥说的,寇大哥很早就说一定要中了秀才后再娶林涵哥过门,他一月前曾去信言到他对此次院试极有把握,林家和寇家得了信,急着就挑好了日子。”

  两家是娃娃亲,以大炎朝算年龄的习惯,寇准规已经十八,早该成亲了。

  “可是林涵哥却担心事有意外,便不让寇大哥先提,免得到时寇大哥脸上过不去,寇大哥是听了林涵哥的话才忍着没说。”不然,以寇准规对林涵的看重,早就昭告天下了。

  丘逸晨不解,“这有何担心?以寇兄的实力,是绝不可能落榜的。”

  他们相处日久,如何能不知道几人的学力,他和吕高轩分明才是上次府试的二三名,寇准规和萧南寻才是四、五名,到了现在,他们估摸着,说不定此次寇准规和萧南寻排名会在他们二人之上。

  不过,丘逸晨眼里升起斗志,结果未定,谁也不能轻言胜负。

  那边两人总算又将考篮清理了一遍,就快到时间入场时间了。

  萧南寻这时才姗姗来迟,他是被一辆华贵的马车送过来的,他下马车时,车里探出一位二十余岁的汉子,汉子脸上带着憨憨傻傻的笑容,道:“弟弟,等你考完,我们再来这里接你,你别乱跑哦。”

  谢景行几人一愣,都觉得这个汉子说话有些奇怪,感觉像是十来岁的孩子,不像是成年人的口吻。

  里头又探出一位眼生的女子,女子眼含秋水,眉如剪羽,很是漂亮动人。

  她先将身旁那位探出半个身体的汉子往里头拉了拉,柔声道:“小心,别跌下去了。”

  汉子转头笑道:“好的,娘子。”

  女子眼里柔情更深,摸了摸汉子的头,才又转头看向萧南寻,“二弟,考篮里的东西,我们已经全部整理好,你只管去考试,考完后我们还在此处等你,你别找错地方。”又从马车里提了一个篮子出来,递给了萧南寻。

  萧南寻接过女子递过来的考篮,脸上面无表情,可他看向女子的眼神却飞快闪过一抹暗色,垂眼道:“谢谢大哥大嫂。”

  原来是那汉子是萧南寻的大哥。

  谢景行几人沉默站在一旁,女子注意到他们,对他们颔首示意,便牵着萧大哥回了马车。

  萧大哥显然很听他娘子的话,乖乖进了马车,不过很快又从车窗探出头,冲着这边喊道:“弟弟一定要乖乖在这等着我们哦,不然我们找不到你,你就回不了家了,我会担心。”

  萧南寻脸上显出一抹柔和,唇角挂起笑容,抬手对萧大哥挥了挥,“好,我一定记着,大哥快回去吧。”

  萧大哥又笑了两声,才把头收了回去。

  谢景行几人面面相觑,看来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萧南寻抬步走了过来,看着他们的表情,脸上笑意未改,凭他素日表现,能有这样的笑容,他应该与萧大哥关系很好。

  谢景行几人闭口不言,他却主动谈起,温声道:“方才那是我大哥和大嫂。”

  谢景行犹豫着道:“是我们失礼,该去向大哥大嫂问声好的。”

  他未直接言明他大哥的奇异之处,这话萧南寻愿接便说,不愿说混过去也可,谢景行并不准备追问。

  说起来,他们同窗近一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萧南寻的家人,就是丘逸晨和吕高轩的族叔,他们也有过数面之缘。

  萧南寻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只是往日恰巧大哥没同谢景行几人见到面罢了,他语气温和,“大哥少时分化成天乾时,发了急热,大夫束手无策,烧了整整两日,已是快要夭折,却没想到老天有眼,让大哥醒了过来。”

  说到此处,谢景行几人已猜到后事,却并未打断,只听萧南寻继续道:“未想大哥自此后,便行如幼儿,大夫言道是高热将脑子烧坏了,日后都只能如此了。”

  他笑了笑,解释道:“平日家里父母担心大哥,一直让他在家里待着,少有出门,这次我来参加院考,大哥几日前就说想送我考试,缠了父母几日,大嫂也疼他,帮着劝,父母才同意他和大嫂一起来,因此,你们往日才未曾见过他。”

  心里疑惑顿解,难怪那汉子刚刚会那样表现,他没有出言安慰,只是伸出手拍了拍萧南寻的肩,“他如此看重于你,希望院试你能夺得好的名次,到时让萧家大哥开心开心。”

  见几位友人都没有对大哥露出丝毫鄙薄,萧南寻舒朗一笑,道:“那是当然。”

  他少有如此开怀的时候。

  已到时间,辞别送考家人,五人各自提着考篮,穿过了衙役组成的人墙。

  做保的廪生是谢景行几人都熟悉的两位府学学子,经廪生确认之后,谢景行一行人进去了考场里面。

  由衙役检查考篮和身带之物,院试考试题目不比之府试要简单,可是检查却比之前的县试、府试更加严格。

  考篮里只能带两管笔,其他一应物事全都不能携带进入,检查需要将身体衣物全部脱光,赤条条的被府衙翻看,检查衣物时,更是一丝一毫布料都没放过。

  谢景行一脸泰然,就当是在医院做全身检查了。

  检查完后,衙役才将衣物还了回来,几人衣物混在一起,大家一一翻捡出自己的衣服,穿戴齐整出了检查的棚子。

  被一位兵士引着进了大堂,大堂里有着上次见过一面的王学政,当然高知府也在此处。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位大人,谢景行猜应该都是通州府下辖县城的县令和学官,院试需要他们来辨认参考院试的学子,防止有冒名顶替之人。

  高知府只将视线落在谢景行身上两瞬,便收了回去,院试之中,两人尽管相识也不能表露,未免受人话柄。

  虽然流程复杂,但是行进得很快。

  府衙的考棚是前朝所建,大炎朝立朝之后,又几经修补,看着倒也不太破旧。

  考棚很大,分为东南西北四大间,谢景行同旁边的寇准规几人分离,被引路的兵士带往了东边考场。

  几人并没有分在一处,丘逸晨和寇准规在南边考棚,萧南寻在北边,而吕高轩在西边。

  中间设有一处高台,学政等人坐在高处,能将考棚尽收眼底。

  进了考棚,谢景行当即将所有杂念一一抛开,安心准备考试。

  院试分为岁试和科试,科试逢寅、审、巳、亥年考,今年乃是癸巳年,恰逢科试。

  科试又分为两轮,第一轮前两日已经考完,乃是生员参考,须经去年岁考成绩优良者才能参考科试,科室会将生员分成六等,其中一等、二等和三等前三才有资格参加由学政主考的乡试。

  第一轮与谢景行几人无关,他们参与的是第二轮,又分两场,考生全是童生,考后择其中百分之十为秀才。

  试卷很快发到了谢景行手里,考题仍由人举着在考棚里展示。

  今日首场考试有两道题,一道四书,一道五经。

  四书题为“象日以杀舜为事。”(注)

  谢景行先将题目抄好,他蹙着眉,此题过于简单了些。

  原文出自《孟子·万章章句上》,原句为:“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注)

  这一段话本是论述象之恶,又以舜之举作对比,以恶突出善,不过题目是小题,所以只截取了第一句话。

  谢景行凝神思考,手里研墨的动作未停,题并不难,若是以常规之道破题,那他这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案首之席,说不定就会与他失之交臂。

  若要想要抓住阅卷官的眼,必须要另辟蹊径。

  以谢景行的第一直觉,要解本题,应虚写象之恶,着重实写舜之善,不过,他能想到,其他人必然也会如此解题。

  墨汁逐渐散开,谢景行将手中的砚石放下,心下有了主意。

  既然大家有志一同,他便反其道而行之,文眼落在“象”身上。

  以“舜之不幸,观其弟所有事者而已。”破题,将象与舜交换,以舜反衬托象,象一生兢兢业业,事业却皆是与杀舜有关。

  以“夫杀非仁人所忍言也,而日以为事,况施之于兄乎舜亦不幸而此弟矣。”承题,承题同时,将题眼融于其中,重心落于“象”之身,承接上文。

  “且从古必无之人,必有一时有之;人生必无之事,必有一人为之,此固造物之戾气,生人之奇遭也。”起讲接入象与舜。

  入题句接着论述象之事业之离奇,杀兄夺位,更是让人无法接受,“所谓必无之人者何也欲杀其兄之弟是也,其人未之前闻也……”

  ……

  最后,以“夫象不足道也,舜邑堪一日有此弟哉!”大结。

  一挥而就,全文突出象的视角,理所当然地对弟弟起了杀心,杀不成就是死也不瞑目之执着,计划杀弟的紧张,动手前的迫切,成功后的喜悦,将象不友兄弟的形象刻画地淋漓尽致。

  落了笔,谢景行满意地勾勾唇。

  写完四书题,谢景行抬头看了看日头,已快到午时,院试每日下午申时初之前必须交卷,他需要加快进度了,曾经可是有人写出了魁首文章,却因为交卷慢了些,便被贬为第二,这不是得亏死。

  中午的饭食仍由府衙提供,一碗热汤,几块素饼,素饼早已凉透,幸亏七月气温高,吃凉食也无碍。

  谢景行几口吃完,随意应付了一顿,接着开始写五经义题。

  本以为午后也会同上午一般顺畅,可没想到刚过午时,本端坐其上的王学政却负手走下了高台。

  一路走走停停,时而一阅就走,时而驻足细看,眼看着就到了谢景行前面,谢景行心脏紧张地急跳两下,王学政却脚步一转,去了谢景行对面那位学子身旁。

  谢景行心下一松,这才注意到或许是师友对他寄予了厚望,他此次院试比之之前县试、府试要紧张些。

  在心里为对面那位仁兄默哀了一瞬,那位仁兄自学政驻足在侧,便开始两股战战,手上的毛笔微微颤抖,半响落不下一字。

  收回视线,谢景行不再多看,还是自己做题更要紧,笔在稿纸上一笔一划地书写,谢景行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状态。

  他全神贯注,心神都集中在手头的毛笔和试卷上,殊不知王学政此时已从对面那位学子旁离开。

  那位学子松了口气,忍不住跟着学政的身影将视线投到了谢景行身上,为谢景行可怜了几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连忙又继续书写。

  王学政在他旁边站立许久,他可是一字未写,再不抓紧时间,他可就完不成了。

  这边王学政站立在谢景行身旁,谢景行全然未觉,笔走龙蛇,集中精力书写文章,脑中的字句一一落在稿纸上。

  身旁多了一人,谢景行却连眼角都没动一下,忍不住又看过来的对面学子心下佩服,还是自己定力不够,看对面仁兄何其镇定,学政在旁也惊不起他分毫。

  直到将五经题全部写在稿纸上,谢景行舒了口气,将毛笔放下,双手十指交叉,抖动两下,放松了僵直的指关节。

  接着只需要将折着的另一边试卷翻过来,誊抄稿纸上的文章即可,看来这次考试也挺顺。

  结果他还未伸手动作,另一只手先从他身侧伸了出来,直直伸向谢景行刚刚誊抄完,晾晒干了墨迹,卷好放在一旁的四书题。

  谢景行一惊,怎么在院试考棚里还有人敢出手偷人试卷的?胆子这么大,衙役呢?

  他立即往旁边一看,正正对上王学政清瘦的严肃脸庞。

  “贼子”二字被谢景行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僵立在那里,幸亏没骂出口。

  王学政并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谢景行默默收回眼,将方才被他折起来的左侧空白试卷翻开。

  手里的毛笔在空中顿着,报应来得太快,他抬眼看向对面,两人目光撞上,心里都是戚戚然,忽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意。

  院试试卷分为左右侧,右侧是稿纸,左侧是试卷

  谢景行静了静心,将笔又沾了墨,开始誊抄,院试试卷不需另找人重新誊抄,阅卷官看到的就是学子自己的字。

  这也就要求参考学子除了文章要写得好,还要写一手好字,字迹也是主考官排名时凭据之一。

  他总要对得起前几日被他吃进肚子的两条鳜鱼,抄到一半,王学政才放下了他的四书试卷,不发一言,背着手施施然离开了。

  主考官兼判卷人先看了他的试卷,这个应该不算犯规吧?谢景行回想了一下大炎朝院试的规矩,判卷整个过程都受到学政的监督,也由他作最后判定,他看得上谁的文章便可点谁的文章。

  再说,他也不认识王学政,更未与他打过交道,应不会有舞弊之嫌。

  谢景行放下心,笔走龙蛇将剩下的内容抄写完。

  未免再出意外,等墨迹晾干后,谢景行当即举了手,让周边的府衙衙役过来将试卷收取走。

  衙役由一个兵士陪同,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白纸红字的弥封纸,简单地试卷排头写有谢景行姓名等相关信息的卷头遮挡起来,便将试卷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