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微眯了眯眼,“安平省?”

  祝世维此时将满腔怒意压了压,看着谢景行,眼里沉痛又无可奈何,说道:“要修建一所庙宇和一座行宫,耗资甚巨,现在只是修建一半,户部就已经拨了快五百多万两银子,晟王定要将它们都修缮完,最起码还需要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银子。”

  谢景行倒抽一口气,也就是说,晟王花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只为了表现自己孝心。

  按大炎朝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平常的一家五口庄户人家,只需七两银子左右就可以供一年花销,他的心里大概换算一下,一千多万两足以让大炎朝七百多万人口衣食无忧一年,要知道,整个大炎朝也才九千多万人口。

  “受灾省份免税一年,国库又已快被他掏空,那群达官贵人绝不可能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剩下的缺口只能由大炎朝剩下三个受灾不严重的地方填补,其中就包含通州府所在的安平省。”祝世维嘶哑着说。

  谢景行心脏缩紧,眼睛死死盯着祝世维。

  “在朝堂上吵了一个多月,这么大亏空居然还是要由百姓补上,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祝世维拳头握得嘎吱作响,“按照户部的测算,安平省明年需往京城送去两百万两的税银。”

  谢景行喉头干涩,问:“往年安平省每年应交税额是多少?”

  祝世维闭眼,声音艰涩:“不足百万两。”

  谢景行心直往下沉,厉声道:“安平省虽然不用朝廷救助,可也受了干旱影响,往年风调雨顺,才只能交上去不足百万两税银,今年如何能缴纳两百万两的税银?”

  他少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平日里那张总带着笑意的俊美脸庞,此时目冷面寒,露出了他藏在骨子里那份桀骜。

  他今日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衣衫,配着他这副神情,更是衬得他锋芒毕露。

  屿哥儿悄悄缩了缩脖子,谢哥哥现在看着好吓人。

  被谢景行质问,祝世维也没觉得冒犯,他都恨不得提剑杀去京城,又如何怪得了谢景行。

  本来紧握的手无力地松开,“安平省治下所有百姓,今年税收翻倍。”短短一句话,几乎是从祝世维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荒诞不经!”谢景行脱口而出道。

  祝世维心里何曾不是这般认为。

  “朝堂里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就无一人反对?”如若真是如此,大炎朝真得是烂到根里,无药可救了。

  “如何没有?”祝世维从谢景行身旁转到了大堂门口,望着天,苦笑着说:“英护侯安侯爷奔走月余,长公主专程去灵佛寺求了万佛图送给太后,还有一众官员恨不得血溅金銮殿,可人微言轻,太后和晟王是铁了心要将庙宇和行宫盖好,及至今日,事情已成定局。”到底还是因为皇位上的那位太过懦弱无能,才让大炎朝朝廷上下快成了太后一党的一言堂。

  谢景行无言,再一次感受了身处封建王朝,作为一个普通百姓的无力。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僵硬地扯着嘴角,谢景行吐出了这八个字,切身之痛,不外如是。

  屿哥儿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脸带担忧,“谢哥哥,你没事吧?”

  谢景行低头看向他,“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他家还只有两亩地,田税翻倍,虽有损失,却也还支撑得住,再不济他家里还有一个汤圆摊,到时就算生意差点,要糊口还是不难。

  可外祖家呢?周家村人又如何?还有安平省上百万百姓又该如何?

  阻了屿哥儿的脚步,谢景行向在场众人辞别,脚步略显沉重地出了大堂。

  “此事当真?”周广德眉间深皱,嘴里发苦地问。

  “是。”谢景行坐在对面的矮凳上,怀里抱着谢若,院子里周家和谢家人都在,皆是一脸凝重。

  “这是要逼着我们去死吗?”陈孝珍拍着大腿叫道,“税收翻倍,光是田税就得十税六,再加上火耗银,这可让我们今年怎么活?”

  “再过两天就要张贴告示了?”周广德这次没有搭理陈孝珍的话。

  谢若被陈孝珍突然的大声吸引住,他虽听不懂话里的意思,可却能感觉到陈孝珍的情绪不对。

  他趴在谢景行怀里,小手放在谢景行的下巴上,使力往陈孝珍那边一转,担心地“啊”了一声。

  谢景行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去,陈孝珍正哭丧着脸,心里一叹,谁听到这个消息能好受。

  拍拍谢若的后背,谢景行肯定地道:“老师说就是这两天了。”

  周广德苦笑:“这是要赶在夏收之前啊。”

  快到五月中旬,正是夏收的时节,因为过年的几场大雪,翻年后又隔三差五地下雨,周家村冬小麦长势还算好,这几日村里人来往地里和山头,脸上都乐呵呵的,野菜吃着都觉得香了。

  可现在朝廷突然决定税收翻倍,周广德都不敢想村里人得知后,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唉!”长叹一声,再没心思吃晚饭,周广德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烟杆搁在一旁,“你们先吃晚饭,我去找村长和族老们说说,总得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不然交税时哪个莽撞的又惹得官差不高兴,说不定又要挨一顿排头。”

  谢景行看着周广德走出院门,周广德平时脊背挺直,走路大开大合,现在他看着,觉得周广德连背都弯了些。

  村子里知道后是如何吵嚷哭骂,谢景行没亲眼看见的,可他也猜得到几分,任他在心里如何痛斥税收翻倍这条政令,也改变不了本来喜气洋洋的周家村变得悒悒不欢。

  不止周家村,宁和镇上也是如此。

  谢定安每日汤圆材料只准备了以往的三分之一,就这样,有时还需到日落才能勉强卖完,谢景行和屿哥儿骑完马后,若是还没卖完,就会重操旧业,帮忙招呼客人。

  粮税上交后,百姓手里也余不下多少粮食,镇上粮行里粗粮、细粮或多或少都涨了几文,糯米现在是十三文一斤,精粮也长到了十一文,就是粗粮,贵的也要七文,现在稍许便宜一些的只剩下一被虫蛀过的黄豆、高粱了。

  谢家汤圆摊上却没有涨价,来摊子上吃汤圆的,也有家里做生意的人家,大致一估摸就清楚,以现在的米粮价格,谢家汤圆摊是挣不着什么钱的。

  客人们都道谢家人仁义,可即便如此,来的人还是少上许多,毕竟不只粮税,行商税也翻了一倍,大家手里的钱都少了,哪儿还舍得如往前一般,三五不时就往谢家汤圆摊上跑,只有实在想得慌了,才会来这里买一碗解解馋,还得是家里条件中上的才舍得花这个钱。

  夏税是交了上去,可再过几月还有秋税,到时不少人家都得吃糠咽菜。

  “你说太后娘娘为了给天下百姓祈福,还要专门修建一座庙宇,这天下最珍贵的女人到底不同于我们平民百姓,普天之下,哪个省地没有寺庙、道观?”身穿棉质衣衫的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边吃汤圆边对同伴说。

  “可不是!”同伴穿着一身黑色锦衣,摇着手里的竹扇回答。

  “关键是晟王殿下,孝敬老母亲不用自己私库里的银子,非要让安平省几个省地的百姓出钱,你说说,这到底算是晟王孝敬太后的?还是咱们孝敬太后的?”

  絮絮叨叨的声音不大不小,摊子上所有人都听得见,一时接二连三响起了笑声。

  大炎朝不以言治罪,百姓们对谈论朝廷的那些权贵也不畏畏缩缩的,只要不当面被逮着,私下里讨论可不少。

  这时另一桌上的一个妇人高声答道:“当然是算咱们孝敬太后的,不愧是太后娘娘,上有百岁老人,下有牙牙学语的儿童,几百万人省吃俭用为她凑钱修庙宇、修行宫,不知她晚上想起,会不会同我们一样,‘高兴’地睡不着觉。”

  ‘高兴’二字,被重重地吐出牙关,同话语里的讽刺一起,被全部人收进耳里。

  谢景行并不奇怪妇人嘴里的‘百岁老人’之说,大炎朝有天乾地坤,而这两者许是因为基因突变,寿命也比普通人长,虽不至于长命太多,可活过一百岁的并不少见。

  “我刚开始还真当晟王是位难得的贤王,现在看来,哼!”

  “只我们这三个多交税的省地百姓这么认为,大炎朝全部十五个省地,其他十三个省地都受了晟王的好处,百姓们可都心心念念着他就是‘贤王’呢。”

  “可不是,两权相害取其轻,失了我们三个省地的名望,却能博得了天下十之八九百姓的拥护,傻子都知道选哪个。”

  屿哥儿也侧耳听着大家的谈话,“两权相害取其轻”,他看向说此话的人,是一位身着蓝衣的男子。

  “你们待在宁和镇里,还不知道外面情况吧?”身着蓝衣男子已经吃完了汤圆,却没离开,听着众人闲谈,这时才插话,又问大家。

  “唉,快别吊人胃口了,你快说说,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坐在他身旁同一桌的客人,用筷子敲了敲碗,催促道。

  那男子说:“着什么急,我正要说呢。”

  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男子瞅了瞅袖口,继续道:“我们宁和镇,不,应该说是中兴县还好,临山、临水,实在没吃的了,往山里一钻,也能勉强填饱肚子,辛苦一年,反正税收只这一年翻倍,明年就正常了,心里有个盼头,日子也还过得去。”

  “是啊。”有客人赞同道,又感叹说:“以前旁人指说中兴县穷山恶水,可是灾荒和战乱年代,这般穷山恶水的地方才能救下命来啊!”

  “可安平省不少地方,却没我们这条件,那些家里实在贫困的人家,为了活下去,只能卖儿卖女,听说,牙行里人市可热闹了不少!”那一开始吊人胃口的蓝衣男子也没再闲扯其他,直接说。

  “什么?”

  大炎朝建国后,治下百姓算得上安居乐业,先皇时期,可是号称全天下都见不着一个乞丐,这足以表明百姓们日子过得好,不说极为富足,却也都是饿不了肚子的。

  再加上人口本就受重视,家里能添丁,高兴都来不及,极少有人家能舍得将子女卖出去,也难怪大家这么惊讶。

  “大炎朝开国后,卖儿卖女已经少有了,这是造了多大的孽啊,还祈福,我呸!”

  “太后母子两不是啥好东西,可皇位上坐的那位也脱不了身,若不是他懦弱无能,会纵得太后母子两这么肆无忌惮吗?”

  “嘘!”还是有稍微理智些的客人,示意大家都小声些,虽然不以言治罪,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喝骂皇家,被有心之人告上去,官府随便找一个聚众闹事的罪名,就可以压着大家挨板子。

  众人立即反应过来,噤了声,心里生出后怕,赶忙结账走人。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过去收拾碗筷,屿哥儿也过去帮忙,跟着来来回回,偶尔悄悄抬眼偷瞄谢景行的脸色。

  看他忙完了,屿哥儿才扯扯他的衣角,“谢哥哥,你别全听他们的,皇……泰安帝,我曾听人说,他人可好了,会抱着小辈念书,还会给小辈做些风筝这些小玩意哄小辈开心,也没有皇帝架子,甚至会让小辈骑在脖子上玩。”

  屿哥儿本想说皇舅舅,立即反应过来,改了口,生怕谢景行不信,还又说了句,“真的。”

  这些都是泰安帝对他做的,他绝没说谎。

  背着人时,泰安帝甚至比长公主府的人还宠他。

  谢景行蹲下身,看着屿哥儿,“我相信你说的,泰安帝是个很好的人。”

  他勉强牵起嘴角,“可屿哥儿,好人可不一定能做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