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有些人比他想象得更坐不住。

  蒋云“喂”了一声,电话里的女音语调冷静而优雅地询问他是否有时间再谈一谈,她是无所谓,但蒋云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有空的。”

  Cooper吐着热气的舌头在他脖颈舔了一道,他把狗扔下沙发,拖鞋尖轻轻地踢了踢小棕狗圆润的屁股蛋。

  他姿态摆得很低:“时间和地点您定就好。”

  毕竟在霍蔓桢那里,他应该是示弱的、急需助力的一方。

  他们的见面地点仍旧是棠晚酒楼,霍蔓桢定的是规格最大的包厢,尽管只有两个人就餐,跟随她的三两保镖全都在门外守着。

  包厢一共有主次两个房间,他们走进小的那间,蒋云甫一落座,席位对面的女人毫不遮掩地给李时打了一通短暂的电话,叫他四十分钟后过来一趟。

  “有考虑过我之前的提议吗?”

  她提腕沏了一杯茶,抬手时左手手腕的珠链手表相互碰撞,丁零当啷地响。

  霍蔓桢对美有着独到的品味与要求,蒋云看到那些饰品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不应当是她能搭出来的风格。

  太混乱,太累赘,没有任何审美可言,反倒像一种欲盖弥彰的遮掩。

  蒋云苦涩笑道:“这些天满海京都是关于我的传闻,梁津做事不留情面,公开宣布我的身份无异于明示所有人,我不可能沾染蒋家的一切。那天是我太意气用事,驳了您的话……我也很后悔。”

  “知道就好。”霍蔓桢淡淡道。

  菜品一一上齐,味道偏清淡口,因此他吃得不多。

  回忆里,他、霍蔓桢和蒋丰原从没有过在同一张饭桌用餐的经历,甚至他和霍蔓桢两人一块吃饭的次数都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徐姨陪着他,夹他不爱吃的蔬菜,告诉他营养要均衡。

  兴许是为了展现一点形式上的关怀,一道蒜蓉空心菜被推到蒋云眼前,霍蔓桢抬起下颚,示意他夹一些。

  “谢谢。”他迟疑几秒,捞起那盘绿油油中最小的一片菜叶。

  他不喜欢蒜的味道,尤其是炒熟的蒜,闻到会反胃的程度。

  空心菜也不喜欢,硌牙。

  所以吃到最后,蒋云碗里只剩那片沾着点点蒜末的青叶。

  “谈正事吧。”霍蔓桢将纸巾叠了两道,涂在唇上的口红颜色被擦得淡了些。

  “最近网上冒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揣测,”蒋云放下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说爸死于非命,并且把犯罪嫌疑人的帽子扣到了我头上。”

  他刻意地顿了一会儿,又说:“虽然清者自清,但这种无端的猜测对我造成了太多困扰。如果您不介意我现在自顾不暇,我会听从您的一切安排。”

  “既然蒋丰原的死跟你没有关系,你担心那么多做什么?”霍蔓桢毫不在意地说道。

  “而且他本身就该死。”

  下一句话夹带着明显的怨毒语调,蒋云心下一震,表面故作冷静地应了一声,悄悄观察着她的表情和状态。

  他想起霍蔓桢最初打的那通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李时还没赶到包厢,大概是被梁津扣在集团总部,自顾不暇了。

  她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左腕的银白表带被粗暴地扯了下来,露出一截被勒出红痕,表面印着几道交错的肉色凸起的皮肤。

  此时蒋云才敢断定,霍蔓桢不光被软禁在瑞士,同时还在治疗心理上的疾病。

  而她一个小时前的那通电话,是要李时过来送药。

  “你为什么不说话?”霍蔓桢问他。

  蒋云试图引出更多的信息,诱导道:“逝者已逝,虽然我跟他只是名义上的父子,但这么多年还是有一些情分在的。他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为了支撑起蒋家这么大的产业,在某些地方上失职也算情有可原。”

  “情分?”

  话音未落,霍蔓桢嘲讽意味十足地大笑一声,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她左手细细发着抖,五指扣紧茶杯,指甲盖因用力而泛白:“这种不择手段的人,也配和他讲情分?”

  “我不明白……”

  “海京市儿童福利院,”她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冷声道,“蒋丰原收养你从来不是因为他善心泛滥,蒋云,他让你顶替了一个你不该顶替的位置。你,包括我,我们都是这场阴谋下的受害者。”

  没有药物控制,霍蔓桢完全被情绪操控,几乎残忍地把真相血淋淋地挖出来,皮开肉绽地剖给他看。

  当年霍蔓桢还在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表演,她和那位霍家旁系情意正浓,某一次忘记做安全措施,一不小心就怀了孩子。

  蒋丰原不知从哪得知这段不/伦的恋情,暗中把这件事捅到霍老爷子面前,又不知不觉传遍了海京整个上流圈层。

  面对父亲的震怒,她不得已流掉了这个只存续了一个月不到的小生命,在蒋丰原有意的示好与抚慰下草率认命,定下这段婚事。

  学业结束,她被迫放弃出国深造,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入蒋家,蒋丰原也得以挽救险些落寞的家族企业。

  婚后,霍蔓桢怀上第二个孩子,但她同样没能保住自己的血脉。

  或许是想起之前那段惨痛的经历,又或许是太思念被送到国外的爱侣,她毫不意外地“病”了,大吵着要结束和蒋丰原的婚姻。

  为了稳住她的情绪,蒋丰原抱回了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弃婴,对因为服用药物精神错乱的霍蔓桢谎称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甚至把她为那个孩子取的名字延用到弃婴身上,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孩子叫“霍云”,而这个弃婴名叫“蒋云”。

  “所以,”蒋云闭着眼深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道,“那段时间你一直把我错认成了……”

  “没错。”

  说了这么多,霍蔓桢的情绪有了发泄的出口,紧握杯壁的手逐渐松弛下来,不再那么用力。

  “当时你追在车尾让我不要走,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漠然道:“我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别怪我,要怪就去怪始作俑者。”

  桌下,蒋云的手指紧握成拳,忽而又彻底松开,平摊着垂在身侧。

  他没想过要怪霍蔓桢。

  他只是有一点点伤心,一点点而已。

  毕竟那么多年,他都以为他和霍蔓桢之间是存在一丝丝亲情的,在相比之下最好的童年时期,他们曾度过了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可能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蒋云很快恢复平静,继续说道:“您找我联手,是想让蒋丰原先前所做的一切功亏一篑,让蒋家走上原本的结局吗?”

  “岂止。”

  霍蔓桢嫣然一笑,眼底充斥着癫狂的神色:“我想让那些该付出代价的人自食恶果,你不想吗蒋云?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点头,霍家会成为你的助力。”

  “真的吗?”他故作不解。

  “霍家现有的掌权人不会无缘无故针对自己的合作伙伴,更何况霍爷爷还未隐退,他也不会同意——”

  “有什么难的?”

  霍蔓桢揉搓着手腕上增生的疤痕,尖锐的指甲把皮肤刮擦得冒着血丝:“老爷子糊涂了大半辈子,也享乐了几十年,也是时候早登极乐转世轮回了不是吗?”

  “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恨不得把东西嚼碎搅烂了塞进那个废物嘴里,有用吗?他心中那个宝贝儿子这些年男女不忌,惹出来的麻烦随便挑一件出来都够他喝上一壶。”

  “还有那个小的,”她轻嗤一声,说,“一个跪着求男人玩的烂/货,亏老东西把他当继承人培养,真要他上位,霍家这一脉算败在这小子手里。”

  “也就霍致年还算有点出息,但那又怎样?年纪轻轻手无实权,她吞得下这么大一个霍家吗……”

  最后一个字还未收尾,隔壁稍大一些的房间内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瓷器被人扔到墙上砸碎的声音。

  紧接着,错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被霍蔓桢提到的一行人神色各异,不过最愤怒的还是她口中那位“是时候早登极乐”的霍老爷子。

  “混账!你简直就是个混账!”

  霍老爷子提起拐杖就要往霍蔓桢身上抡,她一边躲一边怒不可遏地看向抿唇轻笑的蒋云,质问道:“你布局诈我?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竟然要斩断自己唯一的退路?”

  蒋云假装没听到她那声声嘶力竭的“蠢货”,不紧不慢地仰头喝尽橙红的茶汤。

  场面一度变得混乱至极。

  霍蔓桢的保镖冲了进来,把那位被狠狠揭短的小太子爷与他不成器的父亲摁在地上,霍老爷子虽说没什么大病,但老年人常有的基础疾病一个不少,近几年心脏也查出一些毛病。

  霍蔓桢指着他的鼻子,句句戳中老人的心防,一桩桩旧事被翻出重提。

  当她说到那句“你克妻克女,膝下尽是无用之辈,儿子孙子个个都要绝霍家一脉的种”时,老爷子的心脏终于负荷无能,眼一白头一仰,当即倒了地。

  被挤在包厢外坐观虎斗的霍致年款款入内,拍手叫人扶走晕厥的霍老爷子,叫人一并押走披头散发,在争执中无意吐露蒋丰原的死出自她之手的霍蔓桢,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

  蒋云走到她身旁,站定,感叹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我两家各有各的乱法。”

  “许久不见,看你状态不错?”霍致年和他寒暄道。

  “等这一阵熬过去,应该会更好。”

  蒋云回敬道:“你呢?”

  “可算把人哄好了,也还行。”

  霍致年双手抱臂,嘱托下属做好保密工作,扭头道:“别的不说,就我姑姑骂的那几句,其实都挺在点子上的。”

  “确实。”蒋云赞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