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他们从未明确过彼此的关系,酒局碰上了,蒋云对他点了两下头就走,宛如陌生人擦肩而过。

  在场谈笑风生的十数名集团高层,有谁知道这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前一晚还在同一张床上睡过?

  魏淳亭忌日那段时间,他抽烟抽得很凶。魏疏接手了她名下所有产业,天天忙得焦头烂额,有次打电话过来劝他少抽点,蒋云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那你也别喝酒”。

  魏疏闭麦,无语地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他不多管闲事了。

  他两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当晚蒋云驱车回郊区休息,他买的是独栋别墅,私密性很好,请专人栽种修剪的地栽绣球正值盛放的季节,花骨朵开得饱满圆润。

  两侧绣球包围的台阶上,一人穿着短袖运动裤,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腰包,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正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蒋云锁了车门,下一秒西裤口袋轻轻震动一下,打开一看,是一条定位消息。

  【梁津:还没到家吗?】

  【梁津:阿云,我在门口。进不去。】

  “因为这是我住的地方,不是你家,”蒋云径直走上台阶,拇指摁住指纹密码锁,他上下打量梁津这身既年轻又休闲的穿搭,“怎么进来的?我记得保安不会把住户以外的人放进来。”

  梁津指了一个方向,门开后跟着他进去,说他也在这买了套别墅。

  蒋云:“……”

  “你今天很闲?”

  他扯松领带,西装外套被随手扔到沙发上。脖颈的束缚感消失,蒋云呼了口气,从岛台上方的储物柜里拿出一罐未开封的蜂蜜,踮脚时束进裤腰的衬衫因伸展而被扯出些许。

  温水将蜂蜜冲泡开来,蒋云转过身,梁津已经站到他面前,撑开手臂把他困在此处:“上午去谈了一笔合作,下午跟公司几位董事打了场高尔夫,回来后夜跑一个半小时,没有很闲。”

  蒋云捧着杯子喝了口蜂蜜水:“哦。”

  “最近有……”

  “要做吗?”

  说完,蒋云放下杯子,问他道:“最近有什么?”

  “没什么,”梁津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额头朝下压了压,碰着他的嘴唇,“做吧。”

  蒋云不常在这栋别墅开火,开放式厨房的台面比他的脸还干净。拿蜂蜜时顺手一放的手机被他不小心推远许多,在唇舌交缠发出的啧啧水声中,锁屏突兀一亮,一条来自某购票平台的广告弹了出来。

  大致内容是一部口碑炸裂的科幻片续作在近期上映,票房稳居第一。

  从一楼厨房到二楼卧室,蒋云趴在床尾,上半身点缀着零星吻/痕,腰部以下盖着被子,只露了一点脚踝。

  床下就是一个边口很浅的烟灰缸,他刚弹落一截烟灰,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手中的烟抽走,烟身折成两半静静躺在烟灰缸底部。

  蒋云没力气和梁津生气,他托住下巴望过去,只见梁津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海蓝色的香水,摁住喷头朝烟味最重的地方喷了几泵。

  细密清爽的柑橘味水雾降落在蒋云光滑的肩背上,他翻了个身正面仰躺,说道:“这个味道闻太多次,腻了。”

  “明天我让助理送瓶新的,”梁津手探进被子里,娴熟地捏揉那截还印着他手指掐痕的腰身,“……你喜欢什么味道?”

  在一起久了,梁津按摩的手法和力道都深得他心,蒋云抬臂遮住眼睛,思索着这个牌子的其他香水哪一个适配他的风格。

  “橡木,”他说,“冬天配大衣很合适。无花果也不错。”

  “好。”梁津默默记下。

  “我要出差一段时间,但你的消息我都会看。”

  虽然蒋云为了降低被他人发现的可能性,几乎不怎么发消息,也鲜少给他打电话。

  蒋云:“再过几周有场国际商业峰会,你不打算去了?”

  “峰会主办方邀请我上台开场,尽量赶回来。”梁津捏了捏他的手腕。

  “去哪出差?”

  他嘴巴比脑子反应快,话都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合适,但已经没机会收回……

  不是想抽空订机票找梁津的意思。

  蒋云等他的回答等了一分多钟,他撤开手臂,以为梁津是没听到,待对上那道迟疑的眼神,他心想不说话原来是变相的保密。

  他心里有点不爽,纵然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没确认任何关系,梁津没必要向他报备自己的行程安排。

  梁津飞离海京后,蒋云应邀去了场二代组的局。年少时在一块读书的这帮人,有的藤校毕业归国继承家产,事业一路畅通,有的从小混到大,爹妈已经认命放弃管教,两拨人都有瞧不上彼此的意思。

  蒋云到的时候,好好的地方硬生生分出一道楚河汉界。

  左边那拨人大部分跟梁津走得近,玩了几把骰子,有人无心插柳地开了个话头,说梁津有好几天没回消息。

  “人家怎么着也是大忙人一个,再说了,你又不是他对象,也没什么秒回的必要吧?”坐在右侧的某个人半讽刺半玩笑道。

  眼看双方愈吵愈烈,蒋云悄悄溜出去,迎着风口/咬了根烟。

  梁津自上飞机起,一天一般给他发七八条消息,有关于他在休息还是在工作的,也有分享他一日三餐吃了什么。

  这几天聊天框安静得反常。

  他把那根没点燃的烟扔进垃圾桶,短短一句话思考了十分钟。

  【蒋云:在干嘛?】

  又吹了半个小时的夜风,聊天框左侧还是没有动静。

  峰会开幕的时候,开场嘉宾换成了霍家新宣布的继承人霍致年。结束之后,他拨通杨勇的电话,缓缓道:“帮我查一查梁津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情况紧急,这次薪酬开以前的三倍。”

  杨勇查了小半个月,给蒋云寄了一份包裹,里面是一张模糊的抓拍照片,背面写着两个大大的“冀西”。

  收到照片不久,梁津回到海京,与此同时蒋丰原代表整个蒋家举办了一场晚宴,邀请的宾客里有蒋云的名字。

  蒋云不明白这场晚宴目的何在,本来他就不想呆太久,找个借口开溜就是。

  他举着香槟杯底端,开溜途中迎面撞见了霍家那位新任继承人,霍致年似乎对他很感兴趣,抓着他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远处的梁津闯入他的视线,借着碰杯喝酒的名义,蒋云眼神忽闪。

  梁津也朝他看过来,只是目光的底色与他截然不同,冷漠、疏离……以及几分再明显不过的厌恶。

  蒋云怔怔地错开眼神,此时蒋丰原从他身后走出来,大步迈向晚宴中央,举杯高声宣布梁津和霍致年的婚期,并邀请在场所有宾客见证蒋霍两家再结同心。

  蒋丰原左右两侧各站一位今晚宴会的主角,璀璨的灯光宛如瀑布般淋了梁津满身,蒋云退了一步,然后接连退了数步,他不敢再看那人的眼睛,把“悄悄溜走”的计划提前到这一刻来实施。

  不久,蒋丰原本人亲自打给他的秘书,预约了一场会面。

  这位搅弄了半辈子风云的蒋家家主来势汹汹,刚一坐下他便直奔主题,不容拒绝地让蒋云离开海京。

  “你以为你们的事能瞒多久?”蒋丰原双手交叉,办公室外李时的侧影若隐若现,“我很满意他在总部的表现,他从冀西分公司老老实实回到海京就是变相的退让和接受。”

  “不要觉得他会为了你拒绝这场联姻,不可能。”

  蒋云看着他,说道:“既然这么肯定,你何必白来一趟在我面前多费口舌?”

  “以防万一而已,我不允许有潜在隐患出现……”

  “就到这吧,我不走,”蒋云叫来秘书,“替我送送蒋总。”

  他在海京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也不是蒋丰原说动就能动的小角色。

  蒋云临时开了几场会议,为了预防蒋丰原暗地给他下绊子,制定了一些应对的策略和计划,晚上回到别墅,一辆奥迪A8停在庭院外,与夜色浑然一体。

  他敲了敲车窗,盯着那张疲倦的面容:“新婚快乐。”

  “霍老爷子一直不认可霍致年做继承人,她的位子坐得不稳,需要一场联姻彻底稳固她在霍家的地位,”梁津没下车,营造出一种待不了几分钟就得走的氛围,“我……阿云,最终将由她取消婚约。”

  车门被他推开,梁津眼带血丝,眉间透着深深的疲累,一向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在蒋云面前头颅低垂。

  为什么做出这副姿态?他们分明什么都不是。

  蒋云烦躁地抿着唇,千言万语涌在嘴边,又被他紧闭的牙关堵了回去。

  那晚和梁津上/床只是意外中的意外,后续的每一次……食髓知味罢了,就像蒋丰原说的那样,梁津不会为了他和整个蒋家抗争,更不会为了他抛弃现有的一切。

  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沸腾,梁津握住他手的瞬间,他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正在颤抖。

  “阿云,”梁津的力道大得惊人,“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的剖白比沉眠了几个世纪后突然苏醒火山还要炽热,字字句句都在烧灼蒋云的五脏六腑:“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生老病死,一眼望不到尽头。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共渡吗?”

  蒋云记不清他回答了什么,只记得自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此后大半年,他们再未私下见过面。他时刻观察着蒋家的动向,蒋丰原几次约他见面,蒋云概不回应。

  到了年末,霍家老爷子在医院寿终正寝,蒋家内乱大到蒋丰原无法遮掩的地步,第一场雪降临海京。

  雪水凝固成冰,汽车只能降速行驶。

  蒋云在路上收到梁津的消息,为了早点见面,他改道走了条偏僻的小路,试图躲过拥挤的车潮。

  道路两侧的路灯灯泡老化,亮度锐减,他正准备回拨一个电话,一道刺眼的光线迎面照过来,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就在这时,车体被高速行驶的货车撞出轨道,在震耳欲聋的碰撞声里,蒋云没能抓住飞出窗外的手机。

  他好似又经历了一次车祸现场,陡然惊醒的时候,身上像残留着火焰烧灼过的余温。

  左上方的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频率适中,蒋云一只手插着滞留针,另一只手包扎得跟个粽子似的,刀口隐隐作痛。

  他一动,趴伏在病床旁的人也跟着醒了。梁津睡得很浅,眼下青黑一片,一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模样。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接着从大衣口袋翻出一颗硬糖,问他要不要吃。

  蒋云看了看两只形如摆设的手,又看了看那颗糖,梁津意会过来,撕开包装喂到他嘴边。

  含了一会儿,他渐渐尝到了甜味,于是舌头把化了的硬糖推到口腔一侧,眼睛低低地垂下来。

  几个月前,他在冀西遭遇车祸时听到的那句话在此刻被拼凑完整,他心想,原来不是幻听啊。

  蒋云喉咙干涩,艰难开口道:

  “假如那天我没有更换路线,是不是就能一块看雪了?”

  梁津颊边枕出一块红印,眼底尽是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