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时模糊时清晰,顶部白炽灯刺眼的光亮投射在眼皮上,眼珠轻微地动了动,但他依然保持着昏迷状态。

  据说人在濒死的时候,能看见一生的走马灯。

  蒋云也看到了。

  完完整整的,涵盖了他和梁津所有过往的走马灯——

  十四岁的蒋云做好事不留名,凭借一手英雄救美的壮举与“树叶”成为笔友,通信半年,因撞破蒋家秘辛被强行催眠。

  在医院做了一个多月的“康复治疗”,返校那天,他、魏疏、楚尽风三人并排走进校园,经过保安室,沿着围栏栽种的那一排香樟树在人行道上投出大片淡灰色的阴影。

  风吹林动,魏疏的嘴巴跟夏天的蝉一样聒噪个不停,叽里呱啦地分享他寒假出国游玩的见闻。

  楚尽风很少谈及他自己的事,只是微笑附和着,等魏疏讲完这个话题,他扯了扯蒋云背后的书包肩带,关切地问道:“阿云脸色有点差,寒假没休息好吗?”

  “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蒋云心不在焉道。

  这些天他记性很差,要做的事统统忘记去做,徐姨好几次跟他讲话,他也像神游天外似的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应。

  魏疏拧紧眉头:“你进医院了?哪儿不好?”

  蒋云脑海中闪过零碎的专业名词,最后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他可能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围栏外的香樟树身粗壮,树影层叠,就算一个成年人躲在树后也不会有人发现。

  蒋云不安地朝最近的那棵树望了一眼——从在校门口下车开始,他总觉得谁在暗处偷偷摸摸地盯着他看。

  但一回头又找不到人。

  “怎么了阿云?”楚尽风的手搭在他肩头,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揽。

  “没什么。”

  蒋云再次看向香樟树的方向,半晌迟疑地收回视线,说:“是我眼花了。”

  那里根本没人。

  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初中的最后一学年、高中三年和大学四年,他毕业后不久,梁津被蒋丰原认回蒋家,成为这个庞大家族的一份子。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不甚愉快,或者说,是蒋云单方面的不愉快。

  泡了几年健身房,他的手部握力很大,蒋丰原非逼着他和梁津握手,这不刚好为他给梁津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创造机会吗?

  蒋云全身绷紧,使在手上的力气逐渐变大,一秒不到的时间,一股更大的力量回握回来,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五指一松,半截手掌被修长有力的指骨紧紧包拢。

  梁津唇边晕开一抹浅笑……不是,这人还敢冲他笑?

  蒋云气得牙痒痒,顶着众人的目光,挤出一抹很不情愿的笑脸,伸手冷冷道:“蒋云。”

  此后,他短暂的一生被划分成了两个阶段:离开蒋家前,和离开蒋家后。

  他和梁津尚在同一屋檐下的那段时间,不知为何,他们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蒋云嫌烦,眼不见心为净,每天非必要不在主宅用餐,晚上基本凌晨后到家。

  但不管是凌晨一点、凌晨两点,还是凌晨六点,他永远会在亮着灯的厨房与下楼倒水或咖啡的梁津不期而遇。

  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他与蒋丰原断绝关系,即他被宣布与蒋家再无任何关系的那天,下的雨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每一场都大。

  之前他忘记了很多细节,比如他是怎么扛着四十度的高烧从主宅打车到魏淳亭的医院,比如住院期间是谁在他身边亲自照料。

  如今他也一一想起了。

  那件厚重的,被清爽的柑橘味包裹着的外套从他头顶降落,把人围了个严实。

  他额头靠着一片宽阔的胸膛,意识烧得混沌不清,露在袖口外的指尖温度烫得惊人。

  “师傅,北川大学附属医院。”

  蒋云宛如归巢的鸟般将自己缩成一团,手指碰到了什么,他贪恋这冰凉的触感,攥住之后便不肯松手。

  “新康……”

  那人声音轻轻的:“说什么?”

  “去……新康。”

  谁都可能不管他,魏淳亭不会不管。

  出租车在道路尽头掉头,可能是梁津搂他太紧,蒋云没感受到该有的颠簸。

  他本就高烧,又淋了雨,反反复复折腾了三天体温才慢慢降下去,在魏淳亭的新康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药是苦得难以入口的,营养餐是寡淡无味的,蒋云病中脾气大,说什么都不肯吃药,闭着眼把被子提过头顶,缩成了一个人形鸵鸟。

  梁津只有中午和晚上会来,一进病房,首先把这个不遵医嘱的“鸵鸟”狠狠制裁了一番。

  蒋云被压着喝光了每日的剂量,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到处找水喝。须臾,两根手指凑到他嘴边,指尖一递,一颗圆滚滚的水蜜桃硬糖落在唇舌间,甜味迅速化开盖住了苦涩的味道。

  “坐着吃完再躺下。”梁津手往回抽,指腹沾了层透明的晶亮。

  “知道了知道了。”

  蒋云半眯着眼,很不耐烦地朝某个方向一歪——太阳穴习惯性地贴着他的颈窝,硬糖在口腔里滚来滚去,糖体被含得融化不少。

  他喝了感冒药就犯困,一阖眼能睡大半天。第七天办出院,他溜去魏淳亭办公室,问这些天是谁天天到病房照顾他,魏淳亭笑了笑,递上早已商量好的回答:“你连魏疏的声音都分辨不出吗?”

  魏疏?

  想起他钱包落在病房,和魏淳亭聊完,蒋云折返回去取,不光在枕头底下找到了他的钱包,还拎起一件散乱堆叠在靠椅上的外套。

  很厚实,蓝血品牌今年的冬季秀款,蒋云低头轻嗅,一股没散干净的柑橘味。

  一贯骚包把蔚蓝和桀骜当空气清新剂喷的魏疏会用这么清爽的香水?

  出院后,他也实打实颓靡了一阵子。霍蔓桢的援助来得恰逢其时,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人,想东山再起并不难。

  可惜后天成长终归比不得先天优势,梁津在集团总部如日中天,许是蒋丰原授意,他两在生意场上经常站在彼此的对立面。

  诺大一个集团何必死抓着后起之秀不放?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蒋云想。

  他不屑用拙劣的手段报复回去,而是让秘书以他的名义约见梁津,尽管他知道这么一个大忙人,日程排得挤不进一只蚂蚁,怎么可能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陪他吃顿饭?

  但邀请发都发了,也收不回来,蒋云下午六点准时下班,后脚跟刚迈出公司大门,秘书仓皇追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蒋总!蒋总留步!您不是约了梁总一块吃饭吗,我开车送您过去吧。”

  蒋云:“啊?他答应了?”

  “对啊,”秘书掏出手机,“梁总亲自回的消息,你看——”

  【可以。我会把六点之后的行程清空。】

  蒋云把这几个字连在一块读了又读,喃喃道:“……见了鬼了。”

  他们的博弈有来有回,但关系真正发生历史性进展,还是在圈内一位二代过生日那天。

  梁津顶着私生子的名号上位,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词,这群天天被爹妈指着鼻子骂“能力不如一个私生子”的富家子弟们尤甚。

  下药送鸭的那群人跟戚皓玩得好,蒋云不屑与他们为伍,拿完房卡就走。

  错误的房卡,正确的房间……被梁津一把拽进那间漆黑的屋子时,他忽然明白他们想整的除了梁津,还有他。

  为了避嫌,趁着他熟睡的间隙,梁津将他抱进另一间客房,第二天两人都装无事发生。

  梁津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连着做了一个月不重样的梦。

  主角,他和梁津。

  第二次和第一次间隔了很长时间,那时他和魏疏正办完魏淳亭的丧事,他把轿车开到松江边,抱着酒瓶喝了个酩酊大醉。

  裹着衣服躺了半天,有好心的路人把他叫醒,替他打开通讯录找一个可以把他送回家的朋友。

  蒋云红着脸大手一挥,机缘巧合之下拨通了梁津的电话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号主的朋友吗?”

  “算是。”

  “这位蒋先生在松江边喝醉了,您方便过来一趟把他送回家吗?”

  电话另一头传来几声窃窃私语,梁津拿远手机说了声“会议明天继续”,随后对着听筒礼貌道:“麻烦您报一下地址。”

  穿着一身单薄西装的男人在江边下车,江滩上,蒋云一手抓着拾来的石头片,另一只手潇洒地扔石头打水漂。

  扔了三四个,没一个在水面弹超过两下。

  “蒋云,”梁津抓住他扬起的手,“夜里风凉,又想喝一周的苦药吗?”

  “喝!”

  剩余的石头片砸了满地,蒋云甩着手想把他挥开,甩了几次,没甩动。

  “不是……你哪位啊?你凭什么管我!”

  他眼眶很红,不知是被风吹成这样的,还是心里难受酸成这样的。

  江面昏黑如墨,蒋云仰着脸,衣襟下还夹着一片没烧干净的纸钱灰屑。

  积累了好几天的悲伤与茫然一股脑发泄出来,他低下头喊道:“喝就喝!最好喝到让我再在新康躺十天半个月,这样我每天都能像小时候那样黏着她了。”

  “多陪陪她……干妈就不会发生意外。”

  “你懂什么?”他苦笑,“你怎么懂送走至亲——”

  话没说完,对面那人长臂半抬,像一条没有钥匙的钩索,圈紧了蒋云有些消瘦的腰身。

  江风吹得人骨头都是冷的,对岸灯火繁华,岸上汽笛声声,只有眼下这块小小的天地,寂静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蒋云鼻梁被撞得发疼,他吸了吸鼻子,下一秒后脑勺的发丝被梁津轻柔抚摸着。

  “我懂,阿云……我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