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京时间六点整,车流密集的大道上,一场暴雨骤然降临。

  豆大的雨点宛如石子般砸向车前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刮器反复将玻璃表面的一团团湿渍抹平成膜,天际电光忽闪,将半边乌黑的幕布劈得犹如白昼。

  银白色轿跑开进新康医院大门,雨还在下,车内没有预备的雨伞,蒋云抱着被淋个透湿的准备推开车门,须臾,一柄黑色雨伞撑在他头顶。

  郑思勤西装笔挺,蒋云的车钥匙被他转交给身后的保镖:“蒋总目前还在昏迷,小梁总派我来接您。”

  “媒体那边发通告了?”

  上电梯的时候,蒋云暗暗讶异一路怎么没碰到几个人,郑思勤下一句话解答了他的困惑:“事关重大,消息不能外泄,这件事只有您、小梁总以及极个别高层人员知晓,也请您暂时保密。”

  电梯门缓缓开启,两列黑衣保镖呈一字排开,静默地站在ICU病房外,中间腾出一条过道方便医护人员通行。

  梁津呢?郑思勤说梁津让他来接自己,他此刻人又在哪?

  蒋云询问他的行踪,郑思勤露出一抹公事公办的微笑,说道:“小梁总正在召开高层紧急会议,蒋总事发突然,总部需要一套应对策略。”

  “知道了。”

  他看向将长凳挡得严丝合缝的保镖,扇了扇手掌:“麻烦让让。”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静一静。

  郑思勤离他十米开外,最后一批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ICU后再也没有出来,保镖们懂得看眼色,长凳周围就像一片被隔绝的废墟。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他还在想会不会是郑思勤夸大了事实,没准蒋丰原只是擦伤了胳膊或者扭伤了腿。

  等他亲自赶到现场,确认了蒋丰原人躺在抢救室生死未卜,才肯相信他出的不是一般的事。

  他不会为任何人辩解,蒋丰原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是——

  为什么……为什么发生得这么突然?

  一个在上辈子活得好好的人,如今已一己之力掀动了整个蒋氏集团的安稳现状。

  事出必有因,总要有个解释不是吗。

  蒋云的手指轻轻贴着眼皮,好像这么做就能缓和一点糟糕的睡眠质量带来的负面影响。

  各大社交媒体一如往常地展示着无聊的文娱日常,狗仔、记者专注于一位名导的复出事业,诚如郑思勤所言,消息被捂得很严实。

  所有变动,都在这场雨夜中悄然进行着。

  “小云。”

  蒋云昂起头,医护资源、医疗设备与技术排在海京头部的新康医院的所有者——魏淳亭女士,单手插兜立于走廊的另一头。

  因为这场雨,气温变得很低,他浑身都在发冷。

  一众保镖和抢救室大门被他抛在脑后,蒋云大步迈向魏淳亭的方位,她长发在脑后盘出一个简单的发髻,脸色显现出难看的苍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蒋云走近。

  走廊的玻璃窗外,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他有种预感,魏淳亭会对他有问必答,于是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面,道:“干妈,您知道我父亲昏迷的原因吗?”

  魏淳亭回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点欲言又止的意味,她鼻尖泛着不正常的淡红,垂首道:“初步检测,是中毒导致的昏迷。”

  “需要等待进一步的检验结果。”

  蒋云:“中毒?您确定吗?”

  话语脱口而出,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是不是设备出故障了?怎么可能……”

  他与魏淳亭四目相对,明白对方不可能骗他。

  但怎么可能是中毒呢?

  蒋丰原吃穿用度讲究到了极致,负责日常饮食的也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人,蒋云越想越眉头紧皱。

  忽而眉心被魏淳亭轻轻一点,她柔声道:“阿云,还是不想离开海京吗?”

  “干妈您这是……?”

  “没什么。”

  玻璃窗倒映着她纤瘦的背影,这一刻,魏淳亭显得有些瘦弱,宛如一棵根茎腐坏的树,一点点地走向衰败。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衰败”这个词形容魏淳亭?

  没来得及细想,魏淳亭抹平了他领口的褶皱:“你啊,和魏疏那臭小子一样让人不省心。他前段时间神神秘秘地跟我说,要介绍一个人给我认识,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她低低笑了一声,说:“小云,别把自己困在海京一辈子了,这个地方未必适合你。回去把干妈的话好好想一想,有时候人的境遇、选择,都是会变的。”

  “好。”蒋云答道。

  蒋丰原所在的这一层请离了一切“闲杂人等”,蒋云睡在家属陪护间,外套脱下来披在身上,就当被子盖了。

  在极度不安稳的环境下,他同样睡了一个不安稳的觉。

  时隔数月,他又梦见上辈子的那场意外事故。燃烧在汽车残骸上方的火焰将空气都烧灼地得扭曲起来,浓烟争先恐后地涌入喉咙,虽然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却足以造成他永久的噩梦。

  最恐怖的是,被困于火海的那一幕不断地重复着,好似开启了循环播放,强制他一遍又一遍地观看。

  剧烈的爆裂声穿透耳膜,在短暂的失聪里,他就像有了幻觉一般,总能听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悲痛的、嘶吼的。

  从未有人这么用力地念过“蒋云”二字。

  蒋云的在一阵摇晃中醒来,他坐起身,外套缓缓滑落,一杯温水被递到他面前。

  李时表情肃穆,单耳戴着一只蓝牙耳机,说道:“您终于醒了。”

  家属陪护间只有他们两人,蒋云穿上外套,四处翻找手机:“爸情况好转了吗?”

  “蒋总今早醒过来了,医生说他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小梁总正在他身边看护照料。”

  “好的。”

  他总算可以回家补觉了,蒋云找到手机朝门外走的时候,李时三两步追上来,抢先摁住门把手。

  “李叔,”走廊全是保镖,蒋云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只是被阻挠了补觉很不爽,“这是医院。”

  他挥开李时的手,正准备按下门把手。

  “您不想知道小梁总和蒋总的谈话内容吗?”

  蒋云停住动作,目光深幽。

  家属陪护间,他和李时一坐一站,耳朵里塞着另一只蓝牙耳机。

  “梁津……你说说,紧急会议的成果如何?不用想也知道,盯着这个位置的人每天都盼着我出事,你记住,一定不要让蒋家的其他人知道我的情况……咳咳咳!”

  蒋丰原气息短促,最后猛烈地咳嗽几声,像要把脏器从喉口咳出来似的。

  另一个声音冷静道:“昨晚的会议,我与总部几位管理者商议、确定了来年的计划策略,关于您的病情,对外只说您着凉感冒,此外没透露任何信息。”

  蒋丰原连说了几声“好”。

  “这些时日你亲自去调查给我下毒的人到底是谁,期间……谁的话都不要信,”他喘息声粗重,说,“重点调查你的哥哥,蒋云。”

  “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总部、乃至整个蒋家,都会是你的。当初我把蒋氏从没落里拉出来,我为它牺牲了一切,才换来如今的地位与权力……梁津,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您看中我的能力。”梁津说。

  蒋丰原气虚至极,却仍不忘用敦敦教诲的语气诱劝道:“不,不仅是这个。还记得你第一次找我的那天吗?我问你……你这么肯定我会接纳你的原因是什么,你回答说,你现在一无所有,没有软肋。”

  “去吧,去叫你的哥哥进来。我有话对他说。”

  声音中断,蒋云摘下耳机还给李时。

  “就为了让我听这些?”他问道。

  李时看着他,沉默不语。

  蒋云弯了弯眼睛,家属陪护间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随后,缝隙越来越大,日光透了进来,满屋亮堂。

  “和人谈判至少拿出一点诚意。李叔,让她跟我谈吧,”他微微回身,说道,“母亲从瑞士回国,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好歹我可以去机场接她,不是吗?”

  李时骤缩的瞳孔映入眼帘,蒋云满意地转过身,朝传话的保镖点点头,表示他马上过去。

  进病房的时候,梁津刚好从里面出来。

  空间很窄,他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接触相擦,他感受到梁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不做反应。

  “阿云。”

  手背交错间,那人勾了勾他的小指。

  “Cooper昨天拉肚子了,”蒋云看也不看他,“它难道是我一个人的狗吗?”

  说完,两道狭长的影子彻底交错,蒋云反手关上门,视线投向病床上那个一夜之间憔悴许多的男人。

  “爸,您找我。”

  蒋丰原右手手背残留着一个硕大的针眼,针眼附近的皮肤青了一片。

  “王家那位千金才貌不俗,将来你们成了婚,我会把盛瑞完全交给你打理。”

  蒋云不理解蒋丰原为什么在ICU病房都能做出一副全世界都得听他号令的模样。

  王家的智松科技虽比不上霍氏,但在业内也占有一席之地,蒋丰原想效仿蒋、霍两家的商业联姻,于是拿盛瑞来说服他。

  中毒的事情尚无眉目,一旦他答应了这个条件,蒋丰原既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扣在海京,直到查清真相。二来,就算最后下毒的人不是他,他和王家千金的联姻也会给蒋氏带来一定的好处。

  “怎么,不满意?”

  蒋云眼尾低垂,指腹研磨着拇指侧面的倒刺,他当然不满意。

  半晌,他眉间阴郁散去,笑道:“要是我不答应呢?”

  蒋丰原没料到他竟是这个回答,急促地咳了一声,胸口巨震:“你不答应?蒋云,你有什么资格不答应?”

  “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都是蒋家给你的,你觉得你还有拒绝的权利?”

  “收回去吧。”

  蒋丰原:“什么——”

  “我说,”蒋云眼角眉梢淌着厌恶的情绪,道,“你收回去吧,我不要了。”

  什么狗屁盛瑞,什么狗屁联姻,什么狗屁蒋家!

  他神情恹恹的,说道:“你为了挽救蒋家,当年忍辱负重地与霍氏联姻,为了稳住霍……为了稳住她的情绪,宁可从外面抱回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二十多年,我寄生在你和霍蔓桢畸形变态的婚姻关系里,你以为我很想在这里呆下去吗?”

  “你不爱任何人,你的眼里只有利益交换,所以也没有任何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