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条流畅优雅的银色跑车驰行在临江大道上,蒋云开着车窗,右手夹了根薄荷双爆,手腕轻轻搭在全落的窗沿。

  海京的夜晚很静,风是冷的,刮得人脸颊生疼。

  吐息间,香烟过肺,他叫的代驾年龄不大,也二十出头的样子,看他抽了几口又不抽了,调笑了一句“老板有点小浪费啊”。

  蒋云从脚边摸出一个玻璃烟灰缸,比巴掌还小点,将烟头摁灭了。

  他让男生专心开车,百般无聊地看向窗外,低低回了句“确实浪费”。

  梦里梁津就是这么糟蹋他私房烟的。

  耳边仿佛回荡着那人午夜梦回时的喟叹,一只手不怕麻的垫在他额角下,一只手搂着腰身,像摸猫一般顺着起伏的腰线来回抚动,嘴里念念有词,说的是:

  阿云,我想你长命百岁。

  这种腻得发麻的桥段还有很多,蒋云不愿再回想,因为他太容易把这些虚幻的东西当成真的,从而代入到现实世界的梁津身上,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联想。

  重生以来,他几乎不曾停歇,极力地向前奔跑着,生怕慢一步又会一无所有。

  上辈子做的那些事究竟为了什么?

  蒋云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像那种泡在蜜罐子里长大,只知道玩乐的富家子弟,他患得患失到了极点,因此梁津出现的时候,蒋云盲目地听从了酒桌上狐朋狗友的撺掇,想为自己争一口气,让蒋丰原明白他也不差。

  后来争到头破血流,发现他跟蒋丰原,以及整个蒋家毫无血缘纽带后,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并没有就此打住。

  蒋云突然意识到,将梁津的“私人领域”搅和得乱七八糟,惹得那人不爽却拿他没办法,似乎比赢得蒋丰原的关注来得更酣畅淋漓。

  尽管一直输一直输,但蒋云始终相信,梁津不会赢他一辈子。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竟然在海京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岁。

  宿敌其实也算某种程度上最亲密的人。

  这个想法蹦出来的一瞬间,蒋云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太超过了。

  还是不要做宿敌了,这辈子他真想好好歇一歇,也不要□□人,他跟梁津没到这份上。正如之前筹划的那样,当兄弟吧。

  当至亲至疏的兄弟,等他赚够了潇洒半辈子的资产,从此海阔天空,各奔东西。

  911稳稳当当停在他全款买下的停车位里,代驾腼腆地冲他露出一抹微笑,说:“老板,微信还是支付宝?”

  蒋云是他的老顾客了。

  大半夜的,除开代驾的费用,还多转了他一百块的消费。

  “转过去了,支付宝。”他说。

  “好嘞!”

  代驾拉开副驾的车门,把蒋云从车里扶下来,服务态度良好:“需要我送您上楼吗?”

  脑袋被冷风吹了一路,他走起来着实有些不稳,于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三十五楼,麻烦了。”

  电梯上行,蒋云顶开烟盒顶盖,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备着,等出了电梯再抽。

  代驾的男生送佛送到西,把他搀到门口时,一个没注意不小心被歪在墙边的黑色垃圾袋绊了一脚,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

  “老板你没事吧?”男生问道。

  蒋云挥了挥手,说:“你走吧,谢了。”

  “好的好的!老板再见!”

  空荡的走廊响起一点回音,蒋云刚把拇指贴在指纹识别的地方,隔壁门锁微动,轻轻掩开一道缝隙。

  代驾还没走两步,听到动静诧异地回转过身,与倚着门框的梁津对上视线。

  “你邻居……”

  男生被那道阴森森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吞了吞口水,说道:“大半夜忽然开门,是有什么心事吗?”

  “他这个人就喜欢这样。”

  蒋云脑子很钝,吐字含含糊糊的:“我和他认识,没事。”

  电梯门一开一关,那人还倚着门框,没动。

  代驾走后,那道视线便转移到了他的脊背,就像纪录片里趴伏在尖毛草丛挑选落单羚羊的猎豹,蒋云已经联想到自己被分食的惨状了。

  “明天记得把垃圾扔了,别弄得楼道里都是味儿。”

  “那个人是谁?”

  他们同时开口。

  蒋云脑子一下子有些卡顿:“哪个人?”

  梁津瞥了眼电梯,无声询问刚刚把他扶到门口的男生是谁。

  他指尖被掉落的烟火烫了一下,蒋云换了只手拿烟,含着润湿的烟嘴吸了一口,抬眼:“我是他的雇主。”

  梁津皱着眉,眼底好似攒着一团黑压压的乌云,过不了多久就要暴雨倾盆。

  “你有没有想过……”顿了顿,他组织着措辞,“外面的人未必干净?AIDS、尖锐湿疣、梅毒,哪一个都不可小觑,后续的治疗——”

  “他是我请来的代驾!”

  蒋云及时叫停了他的胡乱猜测,不耐道:“你认为我会傻到找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上床吗?不做体检,不做背景调查?”

  在路上被冷风抑制下去的酒劲卷土重来,他眼睛里蒙着一片雾,脸颊微热,后颈被火燎过一般。

  “你这么关心我的私生活,难道也想做我的床伴?”

  逞完口舌之快,蒋云很快就后悔了。

  前世他在很多时候“恶心”过梁津,也捉弄过他,却惟独没有将话题朝这方面带过。

  好在他可以拿醉酒当借口,醒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这件事会平平安安地被他们遗忘在某个角落里。

  蒋云揉搓着滚烫的后颈,悄悄退到门后,想找准时机关门睡觉。

  门缝里,梁津的脸一闪而过。

  他无比清晰地听到那人说,也不是不可以。

  做床伴,也不是不可以。

  “我看你也喝蒙了吧!”蒋云大喊道,门“砰”地一声砸了上去。

  蹲坐在玄关,他的心脏几近蹦出胸膛。

  宿醉过后的第二日,蒋云去盛瑞稍稍迟了些,但宣传片进展到了末尾,已不必费心。

  所以他和路紫沁商量好了薪酬,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决定保持长期联络,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晚宴的礼服被蒋丰原派人送到家里,深灰色法兰绒双排扣,领带也是相宜的深色,内里搭配一件白衬衫。

  这次活动,两家掌权人皆未露面,大有“把主持场面的事宜扔给小辈来做”的架势。

  晚宴地址与松江毗邻,江风湿咸,拂动着蒋云头顶的发旋。到场的宾客都相互认识,一个两个围在打扮风格和他有些类似的梁津身边,他倒借此得了一点空闲。

  经过侍应生,蒋云端起一杯香槟,钻进面朝江面的露台,把存在感降至最低。

  “我以为你再不喜欢,至少也会装模作样一下。”

  某奢牌全球仅一的高定款当前正穿在霍致年身上,胸前那条收藏级别的海螺珠被一圈钻石拥簇着,与她裙子的色调十分相得益彰。

  蒋云和她碰了一杯,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假装这事我做不来。”

  霍致年讶异地挑了挑眉:“我现在有点欣赏你了。”

  “是吗。”蒋云不咸不淡道。

  “霍小姐也是性情中人,这么明目张胆,不怕霍老爷子发现?”

  霍致年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须臾,她神色严肃地回答道:“发现了能怎样?二十一世纪了大人,爷爷再生气,总不至于要放火把我这个该死的女同性恋烧了吧?”

  说完,她被自己的说辞逗得哈哈大笑,脖子上那颗椭圆形的海螺珠随动作小幅度地晃荡。

  蒋云抿了口香槟,不言语。

  “你会偷摸着打小报告吗?”霍致年问他。

  “不会。”

  霍致年卖了个关子:“有些人在我面前把你夸得天花乱坠,这么一看,他的确没说错。”

  “蒋少,霍二小姐!”

  蒋丰原人没到,却把郑思勤派过来镇场。郑思勤找人找得满头大汗,嘴唇也干得起皮:“可算找着了,两位再不回去,二少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

  蒋云问道:“怎么?”

  郑思勤比了个喝酒的动作,无奈道:“酒量不好,大概有些醉了。”

  跟着郑思勤回到晚宴会场,蒋云发觉梁津比他想象中醉得还要厉害。

  也是,那人本身就不善喝酒,上辈子他两都在的酒席,梁津总第一个到场、第一个离席,问就是人喝蒙了,多一杯都不行。

  酒桌上不乏有爱刁难的人,怎会轻易放他一马?

  但梁津的助理人狠话不多,三言两语解决完,扛起老板就朝外走,两人走得健步如飞,以致于蒋云不得不怀疑,梁津离醉还差那么一丁点,只为这么一场天衣无缝的配合。

  梁津走后,便有人比划着他喝的量,挪移道:“喝这么点,养鱼都不够啊!”

  这都是后话了。

  蒋云自然地挽过梁津的胳膊,观察了下某位新晋醉鬼的脸色。他面色如常,表面看不出什么异样,但蒋云心知肚明,这家伙醉得不轻。

  “回家吧,我送你。”蒋云任命地在他耳边说道。

  谁要梁津帮他挡了十几分钟的酒呢。

  蒋丰原硬逼着他出席这场合作晚宴,意图暴露得太明显。现在他和梁津都与霍致年见过数面,任务完成,谁都没理由把他两扣在这。

  来时蒋云没开车,所以叫了辆出租。

  路上梁津靠着他的肩膀,呼吸轻不可闻,十指蜷缩着放在膝间。

  意外的乖巧。

  车开到楼下,蒋云确认付款,然后将梁津一只手搭上他的脖颈,一瘸一拐地走向电梯口。

  那人高了他大半截,浑身肌肉也不是白练的,抬起来很有分量。

  蒋云累得气喘吁吁,干脆把人抬到自己家客厅,怕他呼吸不畅,因而扯开脖子上的领带结,再脱掉那件弥散着香水尾调的西装外套。

  他自己醉酒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蒋云一边想一边对照着网上搜的“如何做醒酒汤”的步骤,生疏地将食材切碎。

  凉水煮开,咕噜咕噜冒着泡,他看步骤看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背后有人逐渐接近,眸光锁定了他后颈那块肌肤。

  腰间突然冒出一只手,蒋云被摸得一哆嗦,锅铲跟着抖了两下。

  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眼下正轻车熟路地蹭着他的颈侧,像一只大型犬科动物,因为靠近了喜欢的人而欢愉地喷洒着热气。

  蒋云偏头看他。

  两人目光对视,梁津嘴唇开合,宛如梦呓:“是在做梦吗?”

  半晌,他仿佛不可置信地笑了笑,说:“原来还会做这么好的梦啊。”

  蒋云只觉得腰身一紧,那人圈着他,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阿云,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