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往前推,他们遇险进医院那次,蒋云就怀疑过郑思勤偷偷见过梁津。

  有什么话非得背着他说?

  是那份给邹渝的海外贸易计划书,还是蒋丰原对未来继承人的安排,这个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

  搅弄咖啡拉花的郑思勤嘴边挂着一抹职业微笑,每一次回复沉稳得体,俨然将李时那套应付人的车轱辘话运用得炉火纯青。

  蒋云都快忘了,冀西初次见面时郑思勤的样子。

  严谨、一丝不苟、酷爱加班,办事效率也极高,就算同时担任他和梁津的助理也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总感觉你和我在冀西遇到的郑助理,是两个不同的人。”蒋云说道。

  郑思勤眼底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蒋云东扯西扯,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地域、时间、天气阴晴,好像都能让一个人看上去和原来不太一样。”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变化。”

  郑思勤心照不宣道:“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您也不会例外。”

  咖啡杯在蒋云手心旋转了一圈又一圈,杯中残余的液体与上层奶泡均匀混合,冲淡了原来的深褐色。

  所以名利会让人不惜一切代价奔赴漩涡中心吗?他大脑放空一会儿,心想。

  就像伊甸园的禁果,明知它内里有多危险,却依旧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甚至不为摘取,只为闻到一点果实的芳香。

  蒋云动作一顿,看向郑思勤的眼睛:“我和梁津遇险那次,你到医院来看望我,说你还没去过梁津的病房。”

  “你说的是实情吗,郑总?”盯着他的面部表情,蒋云不想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当然,”他指尾抵住鼻托,掩饰住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我没必要骗您。”

  蒋云笑了一声,放松地靠在沙发背部,双手搭在交叠的腿上,十指交叉。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评判标准并不公平。”

  他道:“早在冀西的时候,他心中大概有了人选吧?我和梁津,应该后者更得他青睐。哪怕盛瑞之后我们还有无数次角逐,结果也不会发生偏差。”

  在郑思勤复杂的目光中,蒋云缓缓道:“因为评判标准永远无条件向父亲属意的那方偏移。”

  “这些话您不该对我说,”郑思勤不赞成他鲁莽地表达对蒋丰原的不满,道,“你也不该对蒋总妄加揣测……”

  蒋云摇摇头,打断道:“你在冀西呆了多久?五年?十年?是,他实现了当初的承诺,让你回到海京、跟在他左右。但你头顶还压着一个李时,他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你无法取代他也无法成为他。”

  “牺牲这么多换来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郑助理。”

  郑思勤的伪装被蒋云劈开一条深深的裂纹,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换一个人选吧。”

  蒋云平静道:“梁津的能力你我有目共睹,父亲迟早把一切交给他。”

  “你……”

  郑思勤动摇了。

  通过他不可思议的神情,蒋云已预料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无端想起这辈子和梁津的第一次见面,他说他不属于蒋家,总有一天会离开。

  真正要离开的应该是他才对。

  “我不想争下去了,很无趣。”蒋云解释他的动机。

  挑一个合适的机会远离海京,有郑思勤这个见证人在,希望那一天到来时,梁津能像他在郝家小馆那样放他一马。

  这样一来,他们这辈子就不算死敌。

  目送着郑思勤略显仓皇地离开,蒋云拿了一包白砂糖,撕开一道小口,倒进剩下的咖啡液里。

  晚上留在盛瑞加班,比照霍氏发来的要求,蒋云理出一份大致的草稿,一键发送给新加上的拍摄团队负责人。

  忙到快九点,他带走一部分资料,等电梯的时候,身后楼道内响起两道频率不一的脚步声。

  “小蒋这个点肯定走了……你说说你非下到这层搭电梯是个什么毛病!”

  钱来的声音?

  蒋云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了挪,站在视觉死角处,往耳朵里塞上蓝牙耳机,不紧不慢地刷起当日的热搜。

  在刷了十来个某某男明星的腹肌、某某女演员陷入整容风波、某某综艺的导师疑似不合的词条后,声音越来越近。

  “……这个项目做完,我立马脚踩徐老秃,飞奔着递辞职信和盛瑞说拜拜。天天这么搞压榨,钱没见着,人先住进ICU了!”

  “师弟你说得对,宁做自己的主人,不做资本家的奴——”

  两道脚步声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顿住。

  蒋云专心致志地翻看一则长达八十多页的海京某阔少的PDF,须臾,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

  “小蒋,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

  蒋云摁了下蓝牙耳机,假装刚暂停“皇帝的新歌”,说道:“不好意思学长,你刚刚说了什么?”

  钱来表情一松:“我说……”

  一只宽阔的手掌覆在蒋云肩头,恰好是钱来拍过的位置:“学长说,电梯来了。”

  蒋云“哦”了一声,朝钱来笑笑,然后跟着梁津走进电梯。

  显示屏的数字一层层跳转,诺大的空间,蒋云却有种他和梁津挨得很近的错觉。

  钱来上半身微微前倾,仿佛有座高山伫立在他们中间,隔空喊话道:“小蒋吃了吗?”

  “没呢,准备回家点份外卖。”蒋云答道。

  钱来摸着空荡荡的胃,一声长叹:“加班加到这个点,我也没吃。”

  “高山”偏过头,不经意道:“前几天新学了一种牛排煎法,刚好家里也有食材,半小时不到就能做好。”

  电梯厢内,两道饥肠辘辘的“咕咕”声默契地同时发出声响,一大一小,一长一短。

  “师弟,你家住哪来着?”钱来感到十分心动。

  蒋云脱口而出:“松江附近。”

  梁津:“嗯。”

  “我住科技园那边,我俩相距十万八千里,”钱来幽怨道,“小蒋呢?”

  “我住他隔壁。”蒋云说。

  钱来:“……哦对,总忘了你俩亲兄弟来着。”

  蒋云:“不是很亲。”

  梁津:“不算兄弟。”

  两人异口同声,钱来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说:“是我落伍了,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潮流。”

  自诩“被时代抛弃”的钱来落寞地钻进出租车后座,蒋云的车开出地下车库,路过公司门口,他那异父异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长身直立,手机屏幕在脸上投出一片光晕,似乎在给谁发消息。

  下一秒,蒋云的手机震了震。

  【哥o(^_^)o】

  蒋云把车停在路边,敲了个问号。

  【要不要和我做一次交易?】

  【你送我回家,我煎牛排你吃。】

  这个交换条件极具诱惑性,冥冥之中,类似的场景也仿佛发生了很多次。

  蒋云解锁车门,回复道:

  【上车。】

  在一众程序员的标准穿搭中,梁津的装扮显得格外出众。

  他的衣服大多看不出牌子,但质感一流,颜色搭配也做得很不错,甚至蒋云每天都能在他身上闻到各种不同味道的香水味。

  很难想象“稳重”和“骚包”能一起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若有若无的橡苔气息萦绕在蒋云周身,他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燥意,于是降低车窗,任由冷风扑进来,把味道冲散。

  “你有没有考虑去学个驾照?”蒋云问道。

  虽然经历了两次车祸,但每天上下班他还是自驾出行。

  一是不信任其他人碰他的车,二是他开车技术不赖,没有横冲直撞的恶习。刚重生那会儿对开车的心理阴影,现在也克服得差不多了。

  “不考虑。”梁津干脆地拒绝道。

  前方有一个红灯,蒋云踩住刹车,问道:“为什么?”

  “因为害怕。”

  梁津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手指拨动着钥匙扣上的小狗挂件,不愿深聊这个话题。

  蒋云没有多问,视线落到那只灰扑扑的毛绒小狗上。

  “之前有和你提过,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边牧。”

  挂件是手工制品,时间久了容易损坏,他看到小狗的后背、四肢交界处不怎么明显的缝补痕迹:“其实它没被我送人……很多时候我也在想,要真是送人就好了。”

  红灯时间一过,蒋云打着转盘,把涌上来的酸涩感往回咽:“当时是蒋丰原……给它做了安乐。”

  没有严重到无可挽救的疾病,纯粹是因为蒋丰原不喜欢。

  道路两旁的路灯在维修中,灯光微弱,四周寂静。

  眼尾传来一阵轻微的痒,像被蝴蝶的翅膀挠了一下。蒋云往后一躲,发现刚刚是梁津在伸手触摸那块皮肤。

  “抱歉,我以为你哭了。”梁津淡淡道。

  “没。”

  蒋云说:“我不怎么爱哭。”

  因为在开车,他目光直视前方路段,没空管梁津的反应。

  下一秒,一道炽热的视线实质化地在他脸颊逡巡,明明梁津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人并不相信“我不爱哭”这句话。

  “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梁津说,“有一个发泄的出口,比将情绪憋在心里好很多。”

  蒋云大脑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像电视机的花白荧屏。

  幸好这条路没几辆车,他稳住双手,打开危险警告闪光灯,把车急停在拐角处。

  他有点呼吸不上来,额头靠着方向盘,大口大口地揣着气。

  “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背包拉链被人急切拉开,身旁那人翻找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把糖,正要递给蒋云。

  他摁住梁津的手腕,两腿并拢,声线发着颤:“别……不是低血糖,别碰我……我下车平复一下就好。”

  蒋云拉开车门,落荒而逃一般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颤颤巍巍地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

  不是低血糖,也不是紧急发作的PTSD。

  他眉头紧皱地压下那股直直蹿到心头的生理反应,深深呼吸几个来回,但脑海中依旧频频闪现着一些在梁津说完那句“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之后……难以言喻的羞耻画面。

  每一个场景,他都在哭。

  低声啜泣、浑身颤抖地嚎啕大哭、还有结束释放时因小腿抽筋红了的眼眶。

  画面中的另一个人反复吻掉他眼角的泪花,带着薄茧的掌面按揉着大腿根部的嫩肉,清晰分明的指痕宛如过敏反应,从后颈一路蜿蜒曲折,延伸到脚踝。

  轻柔的啄吻好似雨点,他用力抱住那人的脖颈,后背被安抚地拍着,那人的鼻息扑在他侧脸,语气夹杂着轻微地笑意,说爱哭不算坏事,不丢人。

  爱哭……不算坏事……

  该死的。

  蒋云双颊滚烫,整个人宛如被大火蒸烤。

  不可能!

  上辈子他洁身自好不滥·交不约·炮,清心寡欲了快三十年,怎么可能和人做这种事?

  更何况那个“对象”还是……

  梁津。

  蒋云把头埋进双膝间,耳尖通红——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和世界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