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内,车载香薰散发的橙花调冲淡了皮革的味道,柔和地抚平着人紧绷的神经。

  和泉辉的合作,从想方设法约邹渝见面,到后来联手合演了这么一场大戏,再加上郑思勤这几天不在冀西,蒋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忙碌的定义。

  上辈子都没这么累过。

  他揉了揉眉心,合上双眼,大脑像失去开关的播放器,一帧一帧地放映着关于冀西的记忆。

  凡事有因便有果,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在那个“他从未被蒋丰原发配到冀西”的世界里,是谁出面化解了这场危机。

  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似与他没有关系,蒋云潜意识却觉得它非常重要。

  前排司机开车平稳,周围的环境安全而舒适,此时,混乱的情绪好像一针强力催眠剂,问题还没想明白,他就忍不住靠着头枕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头枕很硬,一开始睡得并不舒坦,后来他在睡梦中调整了几个坐姿,侧脸似乎挨到了一块量身定制的靠枕,这才满意地一动不动了。

  舒舒服服地睡到一半,那个完美支撑着他的“承接物”蓦地撤离,蒋云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惊醒。

  透亮的车窗映着一张睡懵的面容,青年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被压出一块浅浅的红印。

  不知何时,他和梁津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

  梁津肩头那块的布料明显多了几条褶皱,然而他一边蹙眉一边朝后观望的举措表明,他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怎么回事?”蒋云本能地问道。

  “三辆车,”须臾,梁津回过身,低头帮他系好安全带,“我们被盯上了。”

  听到这句话,蒋云当即反应是让司机加快车速走正道,但关闭后座挡板的前一秒,他却犹豫了。

  “别多想。”

  “司机是公司专门配备的,没有问题。”

  蒋云怔怔地看着他——说话的时候,梁津用的不是中文,而是……

  法语。

  那三辆轿车在后面穷追不舍,蒋云没时间反应,挡板降下的那一刻,他立即向司机发出紧急指令,按照他所指的路线回归车流量较大的正道。

  “你手机上应该装了安保系统。”

  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是蒋家上一任家主,也就是蒋丰原的父亲亲手设计的,蒋丰原这一辈的蒋氏子弟是第一批使用者。

  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编号,安保系统一经触发,会有人在第一时间赶来援救,无所谓地点和时间。

  很多年以前,蒋云使用过紧急求援的功能,所以在他看来,如果输入编号的那个人是梁津,他们获救的可能性更大。

  梁津:“可是我不知道如何使用。”

  “我教你。”

  三辆轿车形成半包抄的趋势,最前面那辆已经近在咫尺,直直朝他们的后保险杠撞了上去。

  蒋云手一抖,差点手滑退出安保系统。在梁津的口述下,他娴熟地打出一串字符,简短描述了一遍他们所在的大致方位。

  很快,梁津的手机震动一声,代表管控安保系统的人员收到了求助信息。

  那边接收信息的速度,远比当年接收蒋云的快得多。

  安保系统看似庇佑每一位蒋家子弟,实际早已排好了先后次序。

  看来,蒋云将手机归还给正主,他的优先级远不如梁津。

  被三重夹击挟持,司机汗如雨下,行车路线几乎扭成“S”形,斜后方的一辆轿车突然提速,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左转的道路。

  “蒋先生、梁先生,”司机咬着牙,“……大道上不去了。”

  蒋云灵光一闪,道:“跳车行得通吗?”

  “不行。”

  “不可以,”梁津否认了两次,态度强硬,“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前,暴露自己的行为是完全不可取的。”

  又一辆轿车冲过来,把尾灯砸出一个凹槽。

  在那几辆汽车的干扰下,他们严重偏离了原始路线,就像一群牧羊犬追逐着唯一的羊羔,向着狗的意愿行驶。

  蒋云手掌抵着驾驶座的车背,有安全带的限制,他不能大幅度动作:“我记得这条路通向的是——”

  “过江大桥。”师傅嘴唇惨白,脸上毫无血色。

  不妙。

  “我把新定位传过去了,”看蒋云演示一次,梁津已经学会怎样操作安保系统,“既然退无可退,不妨顺着那些人的想法,开上过江大桥。”

  “你认真的?”

  “嗯。”

  “万一坠江……”

  “相信我,不会有‘万一’。”

  梁津这股不怕死的疯劲颇有几分前世纵横商界的雏形,但蒋云惜命得要死,从头来过已是万幸,谁都无法保证他能永远这么好运。

  过江大桥遥遥在望,司机将油门踩到底,不要命似的冲往大桥的入口。

  后视镜中,三辆轿车变换队形,一致改到了汽车左翼,想把他们挤出围栏。

  “减速。”梁津开口道。

  司机被这个决议吓到,说:“可是减速一定——”

  “我知道,”梁津神情不改,“减速。”

  过江大桥的车道上,三辆轿车的尾部全部超过了他们的车身,四辆车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尖锐刺耳,蒋云感觉他极有可能要交代在这了。

  车祸车祸,两次都发生在车上。

  该死的孽缘。

  就在此时,梁津扬声道:“后退!”

  汽车车头被撞得一歪,但这并不影响司机狂打方向盘极速倒退,冲撞的惯力让蒋云上半身猛地前倾,整个人快被甩飞出去。

  像被坚冰撞碎的雪球,这辆归属于蒋氏的商务用车满目疮痍,保险杠与大桥栏杆再次进行猛烈的碰撞。

  紧接着,右边的后排侧门遭受第二次重创,大抵是误触的原因,蒋云的安全带开了,他猝不及防地朝一边歪倒。

  有人一只手死死圈住他的腰身,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像一面坚硬的盾牌,密不透风地将他保护在自己的领地下。

  清新的柑橘味争先恐后地钻进蒋云鼻尖,想躲都躲不了。

  黑幕一次次在眼前闪现。

  他要窒息了……

  失去意识之前,那个让他困惑了一路的问题,在铺天盖地的、属于梁津的气息里生成了它的答案。

  前世,一场重要峰会开幕的时候,本该作为开场嘉宾发表演讲的梁津意外缺席,消失了两个月之久。

  对于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唯有蒋云手下用来监视梁津行踪的私人侦探拍到了一张模糊的照片,他告诉蒋云,梁津此时正在冀西。

  ……

  在怎样的处境中,人会丢失大量的记忆?

  患上阿兹海默、长期服药、心理疾病等等,都可以是促成该现象的原因,但这里面没有一个能和蒋云划上等号。

  根据每年两次全身体检的频率,他科学地推断他的身体很健康。

  他的意识醒了,躯体却还在沉睡,仿佛化作一片轻柔的羽毛,起起伏伏地漂浮在意识之海里。

  这样的不实感没有持续很久。

  “砰”地一声,他宛如被戳破的气球,狠狠摔落到了地上。

  四周黑漆漆一片,可见度极低,但蒋云能看见一些摇晃的影子,他想起在梁津病房睡着的那天做的一个梦,二者给他的观感类似——未知,但很安全。

  他好似一个失去视力的盲人,把手臂伸向前方,颤抖地想摸索出一些实物,须臾,他双手下移时,触碰到了一块柔软的东西。

  手感像……沙发坐垫?

  他摸累了,索性坐了上去,不等他坐稳,一抹飘动的黑影挪到他的膝前,紧跟着的是衣料摩擦产生的窸窣声。

  蒋云看不清他的脸,奇异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现在的动作。

  男人半跪下来了,一只手撑在他身侧,将沙发垫压得微微下陷,一只手搭在蒋云腿根,五指张开,宛如一张黏糊糊的蜘蛛网。

  “你是谁?”

  “……”

  那人没有回答他,而是摸了摸他的脸颊。

  蒋云想继续追问下去,下一秒,他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点点弧,他像一个寄生在这个躯壳内部的旁观者,感受到这个笑容不带有一丝高兴的色彩。

  反倒裹挟着浓浓的恨意与厌恶。

  “我真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蒋云听到自己这样说。

  死的那个人……谁死了?

  男人依旧没有辩驳。

  蒋云觉得他应该是说了点什么的,可能他们之间隔了层类似单向玻璃的东西,他的声音能传过去,男人的声音却传不过来。

  “我不会被你困一辈子,”蒋云拽着男人的衣领,眼眶酸涩,“你可以瞒着我,让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至少,至少葬礼,我要出席。”

  “……”

  “你去死吧。”

  机械地说出这句“台词”的蒋云是震撼的,回顾近三十年的人生,他从未对谁产生如此强烈的恶意。

  因为和躯体共感,他还发现恶意中夹杂的情感并不纯粹,恨、厌恶、嫉妒……以及藏在这些情感背后、很隐蔽很隐蔽的爱。

  “去死吧,”他掷地有声地重复了一遍,扭头看向一边的时候,男人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摸到湿润的水痕后,蒋云嫌恶地甩开手,“我不会原谅你,别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