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氛围沉寂下来。

  因为上辈子“英年早逝”,蒋云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若非他死得早,尽管事业拼不赢梁津,寿命兴许还能拿出来和他搏一搏。

  有句话说得好,比死对头活得长,怎么不算某种程度上的“笑到最后”呢?

  算上前世今生,他人生中最黑色幽默的时刻便是刚重生回来的那几天,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的葬礼。

  皮肉被烈火焚烧成灰,想想就挺难看的,单请一个妙手回春的入殓师,价格已然不菲。

  不知道这项花销是由他的下属承包,还是扔给魏疏来办。

  蒋云列过一份名单,上面写满了他所认为的极有可能到场悼念他的宾客的名字。

  大多都是碍于之前有过合作,来走个过场罢了,真正为了他难过落泪的,没准只有魏疏一个了。

  葬礼上偶尔出现一些不速之客,梁津极有可能是其中的一份子。

  特别在他说完那句“还是多活几年吧,阿云”以后,蒋云愈发觉得这人会不请自来,虚情假意地在他的黑白遗照前放一束白菊,随后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笑着夸他“走得真早”。

  蒋云被这个幻想出来的场景刺激到了,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一定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四个字的字音被他刻意咬得很重,惹得梁津扭头看向他,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但愿如此”。

  拍卖将在宋成名下的一座公馆中进行,为展现此次拍卖的重要性,场地被宋成费心地装饰了一番,门口迎宾的位置还夸张地铺了红毯。

  侍应生拉开车门,蒋云俯身下车的时候,两只手同时挡在他头顶上方。

  “当心。”

  离得近的那道声音源自站在他斜后方的梁津,另一道则是那位侍应生发出的,蒋云抬起下颚,一张不安与怯懦交织的面容映入眼帘。

  “陈栗?”

  蒋云:“你为什么在这?”

  没记错的话,自从上次把陈栗带出赌场,宋成就免除了他所有的职务。

  陈栗弯腰做出一个指引的动作,低声道:“宋总说人手不够,叫我凑下数。”

  蒋云跟在梁津身后,随和道:“这样啊。”

  他才不信那个老狐狸的鬼话。

  进入公馆内部,顶端的吊灯光芒璀璨耀眼,来来往往的宾客仿佛沐浴在日光之下,从容地接过属于他们的拍卖号牌。

  “哟,这不是小栗吗?”

  中等身材的男人手持号码牌,戴着金表的手腕扶住青年的侧腰,咧嘴道:“前些日子总找不到你人,我还纳闷呢,以为你辞职不干了。”

  “原来是被新金主藏起来了,”男人的目光顺势攀上蒋云的侧脸,语气油里油气,“服侍两个的滋味不好受吧?不如这样,你……”

  “劳驾。”

  被无端挂上金主头衔的蒋云一把将陈栗扯过来,虽然在此之前感受到了梁津的视线,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里是拍卖会,不是发情公猪的养殖基地,”他往前走了一步,说,“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烦请不要挡道。”

  “你什么意思!”

  男人表情纷呈,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公馆内部人员流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想动手也得顾及宋成这个东道主的脸面。

  “你……”男人僵硬道,“这位先生,贵姓?”

  “蒋先生,您的号牌。”

  这次拍卖会,蒋云代表蒋氏集团出息,原定的随行人员是郑思勤,由于他的临时调动,这才改成了梁津。

  梁津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号牌,但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身份被间接揭开,蒋云没必要理会男人的问题。

  他连正眼也没给那个脸色难看到极点的中年男人,回身朝陈栗点点头,让他跟在他们身后。

  “等下你来举牌吗?”

  蒋云自说自话:“也行,反正只是走个过场,谁举都一样。”

  话音未落,标着数字“7”的号牌倏忽间躺在了他腿间。

  拍卖会正式开始前,内场的灯光很暗,几道幽微的光线不规则地向下照射着,有一束恰好打在梁津紧抿着的,令人觉得他不那么高兴的嘴角上。

  这个人原来也会生气。

  虽然蒋云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怎么不说话?”

  “……”

  “蒋先生,”把他们引入内场,陈栗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不知看到什么,忽然瑟缩了一下,凑到蒋云耳边小声道,“我先出去了,到时候结束了,你……你们叫我。”

  “好。”蒋云把车钥匙递给他。

  “再遇到刚才那种情况,就去车上躲一躲。”

  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前排,有人经过时,蒋云需要收一收腿,让出一部分空间。

  相邻两排之间的间隔不大,他侧着收腿的时候,难以避免地碰到了梁津的膝盖。

  蒋云想若无其事地正身坐好,下一秒就被人按住半边大腿,不得不直面那人的侧脸。

  客观来讲,梁津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眼眉、以及长在左眼眼底的小痣随了他的母亲梁婉,鼻梁和脸型与蒋丰原如出一辙,仿佛是上天眷顾过的模样。

  梁津的声线带着一股冷意:“假设他做了对你不利的事,你还会这么无所顾忌地为他挺身而出吗?”

  “你都说了,那是假设。”

  蒋云盖住他的手背,在梁津一瞬间的失神时,微笑着将他的手从自己膝上撕开:“过去、现在、将来,我只看现在。”

  “其实人家小陈也挺不容易的。”

  沉默片刻,蒋云缓缓道:“父母双亡,高中辍学流落赌场,还得照顾一个比他小那么多岁的妹妹。”

  梁津望向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混杂着许多情绪,哪怕蒋云无法一一分辨,也能感受到那份浓烈。

  “你永远对别人心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梁津轻声笑了笑,道,“诈骗集团会很喜欢你。”

  蒋云:“……”

  灯光从前到后逐一亮起,蒋云不喜欢在口舌之争中落了下风,于是存心捉弄,戏谑道:“何必呢。陈栗招你惹你了?你该不会……吃他的醋吧?”

  台上扩音器发出一声尖锐爆鸣,梁津的回答被噪音吞没,只见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

  但蒋云一个字都没听到。

  会台中央,身为泉辉董事之一的宋成西装笔挺,银扣腰带将他浑圆的肚腩往里收束几分,大小从榴莲变成了西瓜。

  蒋云与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时,宋成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胜券在握地朝他点了点头。

  老狐狸。

  倘若他和梁津没有及时察觉,而是在交易后发现地皮不对,蒋氏将折损大量的物力、财力从中补救。

  冀西分公司虽不受重视,但与海京总部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说这是宋成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蒋云第一个不相信。

  那晚在邹渝的掩饰下,宋成得到了一个错误的消息,不假思索地确信他会和邹渝签下那份合同,以一个惊人的数字购入那块地皮。

  因此,宋成把底价定得很高,就等蒋云举牌,用合同上定好的价格一锤定音。

  宋成退至台下,拍卖主持人站到台前。

  “……开发新区土地拍卖,底价八十亿,开始起拍。”

  坐席一片寂静。

  主持人的笑容凝在嘴角,频频向位于蒋云前几排的宋成投去求助的目光。

  又过几秒,主持人连续两次询问,均无人回应。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前后左右产生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主持人强颜欢笑着再次确认了一遍,几乎快哭出来似的,最终宣布土地流拍。

  “什么啊,怎么没人叫价?”

  坐在蒋云后面一排的,也是冀西龙头企业的董事,有些没眼力见的人眼巴巴挨过去,问为什么不愿意为这么好的地举牌。

  一位董事不敢得罪宋成,圆滑地打了圈太极:“凡事讲究眼缘。这个这个……眼缘未到,不能强求,张总说是不是啊?”

  被点名的张总一唱一和道:“没错,就是这个理!”

  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内仓促告终。

  到场的宾客不说在冀西有头有脸,再不济也有几亿身家,被宋成忽悠耍了一通,纷纷起身朝公馆门口行去,拦都拦不住。

  “小蒋总。”

  上车前,宋成闪身挤在蒋云和车门之间,嘴角虽挂着笑,眼底凶狠的精光却不加掩饰:“合作嘛,讲究一个诚信。您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宋总也说了——诚信合作,”蒋云拍了拍梁津的肩,让他在车里等他,“那块地的情况,我想宋总心里门清,不必我多加赘述了吧?”

  他向前迈了一步,沉声道:“你敢这么做,无非仗着蒋氏在冀西的分公司孤立无援,而我二叔公夺权失败,手里头没有实权。”

  宋成面色刹地一白:“我——”

  “哦,你的胆子还没那么大,”蒋云笑道,“谁在背后帮宋总撑腰,给蒋家下了盘大棋,我心里也是有点数的。”

  “下棋可以,别把自己下死了。”

  蒋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撞了过去。

  前一辆黑色轿车刚走,另一辆深灰跑车擦边停在了宋成眼前。

  女人理着被风吹乱的长发,优雅地推开车门,将墨镜与脸颊拉开一点距离。

  “好一出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摊了摊手,“老宋,我好心提醒过你的,不要太贪心。”

  宋成面部没什么表情,转头盯着邹渝:“是你。”

  邹渝弯了弯眼。

  “你真是疯了!”宋成不可置信道,“你他妈也是泉辉的人,反水对你有任何好处吗?邹渝,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留在冀西,是谁替你在泉辉争来一席之地!”

  他冷笑道:“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活该你……”

  “当戚家的狗当上瘾了吗?”

  邹渝不咸不淡道:“与其在这冲我狂吠,不如想想拿什么跟你的主子交差。”

  “交差?”

  宋成眼神狡诈,慢悠悠道:“陈栗愿意为钱替你卖命,难道就不会重新为我做事吗?”

  他手腕的表盘转动一格,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宋成“咯咯”笑了两声,道:

  “制造一场意外事故,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