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 迟殷脸上的表情仍然还保持着镇定,只是眉间微微皱了起来。

  薄英宏的声音相当从容不迫,仿佛迟殷是他请来的客人, 他正在和小辈追忆往事。

  “我本来以为那片鳞片才是关键, 没想到是你。”

  “什么意思?”迟殷镇定自若的表情破开了一道裂缝。

  他的眸光紧紧盯着薄英宏,语速极快, “鳞片?你怎么会知道那个鳞片?”

  和他相关的鳞片只有一样——

  塔修斯的一片龙鳞。

  *

  当时他被塔修斯从那个宛如狗洞的地方捞出来的时候和魔族街上的小流浪没什么两样。

  龙君把他带回了自己的洞窟,他第一次见到那么软的被子和那么好吃的东西,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塔修斯虽然突发奇想把他带了回来, 却并没有什么带孩子的耐心。

  更何况他还有自己的公务要忙,差人给迟殷安排了住的地方也算是仁至义尽。

  只是小迟殷可怜巴巴地一个人在偌大的房间里, 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塔修斯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自己乱动东西会不会惹怒龙君。

  于是迟殷很谨慎地什么也没有碰, 自己裹着衣服在床的一角蜷缩着睡着了。

  他被龙君带回来的事情很快在同龄人的圈子里传遍了。

  那些曾经欺辱他的人一开始还忌惮着龙君不敢再来招惹他。

  但日子久了, 他们见迟殷的吃穿用度还是和之前一样破破烂烂, 很快就解读出了龙君对他并不上心的事实。

  好几个小坏种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迟殷, 看来你伺候的不尽心啊?龙君怎么连个衣服都不给你换的?”

  “你懂什么?”旁边有人嘻嘻哈哈,“说不定龙君就是不喜欢俗的,就喜欢......”

  那人的目光带着淫邪, 把迟殷全身上下都舔了个遍。

  语气暧昧:“就喜欢这种会装纯的。”

  于是好几次,迟殷又是带着伤回的屋子。

  反正龙君也不长回来住,倒是方便了他换药。

  有一天, 迟殷照例回到屋里脱下了上衣,笨拙地去够自己后背上的伤。

  “啪”的一声, 卧室的门被人推开。

  小魅魔吓了一跳, 赶紧把自己往被子里藏,一转头, 就看见了塔修斯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是风雨欲来。

  迟殷顿了一下。

  他以为是龙君是不喜他弄脏了床和用了这些药。

  小魅魔乖乖地从床上下来,双手绞在胸前,垂着头,声如蚊蚋:“抱歉,我不是故意......”

  塔修斯根本懒得听他嘀嘀咕咕的话。

  男人直接走上来搬过了迟殷的肩头,黄金瞳中倒映出迟殷身上带着血色的伤口。

  塔修斯哼笑一声:“迟殷,你真是好样的。”

  “我把你接过来,是让你继续被欺负的?”

  迟殷的头更低了些,塔修斯的话音其实非常平和,但他还是被吓得不行,生怕下一秒塔修斯就要把他赶走。

  果然塔修斯的语气更加加重了几分:“抬起头,看着我。”

  小魅魔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惶不知所措。

  龙君的声音很严厉:“迟殷,一昧软弱丢的是我的脸,明白么?”

  “龙族靠实力说话,你如果真的不适应,就回到自己族里。”

  迟殷瞳孔骤缩,睫毛如蝴蝶翅膀一样扑簌簌地颤着。

  他迫切地想要说点什么,但好像说什么都是词不达意,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龙一魅魔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算了。”塔修斯自觉没趣,他刚要站起来打算走了,脚步却黏在了原地。

  他看见小魅魔瓷白的脸上滚下了一串一串的泪来。

  迟殷被人骂biao子,下贱的时候没哭。

  被人打被人意谋不轨的时候没哭。

  现在却轻轻松松被塔修斯几句话给说哭了。

  小魅魔哭起来无声无息,只是清亮的眼泪爬满了满脸。

  迟殷绯红色的眼睛湿润又明亮,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塔修斯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莫名心被刺痛了一下。

  迟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可能......他可以被很多人看轻,却唯独不是那么想让塔修斯对他失望。

  但是他还是搞砸了。

  迟殷垂着眸子,睫毛上都积蓄着一汪泪。

  如果就这样回到魅魔一族,还不知道领主大人会对他怎么生气。

  到时候自己的日子恐怕会更差.....

  迟殷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却发现龙君的脚步停下了。

  “怎么这么笨,连说句软和话都不会?”

  迟殷闻言更难过了,他张了张嘴,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塔修斯也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接着。”

  龙君清冽的声音传来,迟殷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男人抛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小块鳞片。

  龙鳞表面覆着一层神秘而深邃的黑,微妙地随着角度和光线变化折射出各种颜色。

  迟殷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捧着鳞片看着塔修斯,有些不知所措。

  龙君态度随意,好像自己扔出去的不是鳞片,只是随手丢给了迟殷一个玩具。

  “这是我的一片鳞片,你随身带着,别人就会知道你是我的人。”

  “没人会再欺负你。”

  塔修斯的声音漫不经心,落在迟殷耳里却是如雷霆万钧。

  他一直很珍惜地将这一小片龙鳞贴身带着。

  直到他被赶出龙窟的那一天,所有在龙窟所得的一切都不被允许带出。

  迟殷并没有带走什么,身上全部所有

  将那个鳞片摘下,交还回了塔修斯手中。

  将鳞片给出去的时候,迟殷的手都有些颤抖。

  虽然这对龙君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施舍,但对他来说却是无价之宝。

  他很想开口问能不能让他留下这个鳞片作为纪念。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交还了这枚鳞片,也就交还了所有从塔修斯手中获得的东西。

  他身无一物来到龙窟,最后也清清白白离开。

  这就是他最后的尊严。

  *

  迟殷眼中翻涌起浓重的恨意。

  小魅魔哑声道:“那片鳞片在哪里?我当时明明......”

  他本来想说明明还给了塔修斯。

  但随即迟殷好似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魅魔领主。

  绯色的眸光仿佛淬了毒。

  “是你。”迟殷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声音沙哑,“当时来接我的人是你。”

  他兀自笑了一声。

  “所以......”小魅魔喃喃道,“龙君从来没有抛弃我。”

  即使是这样迟殷仍然没有失态。

  “没错。”魅魔领主看着迟殷的表情,有些不甘。

  他声音戏谑,非要戳破迟殷这幅清清冷冷的样子不可:“是我又如何?”

  “你连向自己男人挽留两句都不会,还能怪到我不成?”

  魅魔领主说出的每句话都直往迟殷的心窝上戳。

  “我只是用上了一点魅惑天赋让你以为我就是龙君殿下,没想到你对我说的话半句都不怀疑。”

  “如果你们感情坚固,又怎么会被我轻轻一挑拨就见效?”

  迟殷的心蓦然一痛。

  当时......他虽然对塔修斯心生爱慕,却是没有一点儿信任。

  被龙君抛弃时只会觉得果真如此,甚至连半点怨怼都不敢有。

  迟殷抬起下巴:“我和塔修斯究竟如何还轮到你来置喙,倒是你每一句都在颠倒是非。”

  即使心神震动,迟殷的脑子还是转得极快。

  他没有继续和魅魔领主做无谓的纠缠,迟殷的视线转移到薄宴的父亲脸上。

  “您刚刚说,本来以为那片鳞片才是关键。”

  “所以当年这一切是您策划的,那个鳞片对您有什么用......”迟殷顿了一下,忽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小魅魔的呼吸一滞。

  迟殷直视着薄英宏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把这个鳞片给了中岛先生的团队。”

  “魔族的特征包括鳞片包括翅膀包括我的犄角都是精神力的外化。”迟殷语速飞快,“所以中岛团队只有如果利用体外精神力的成功,却没有怎么将精神力从体内引出的部分。”

  迟殷的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看向薄英宏的眼神几乎可以将对方刺穿。

  “因为他们的研究材料是从龙君这里偷来的。”

  最后一块拼图已经拼上,迟殷已经几乎可以还原了当年的原貌——

  魅魔领主和薄英宏沆瀣一气,从他手里骗走了塔修斯的鳞片,并注资让中岛团队进行研究。

  但还有最后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开。

  迟殷的眼睛中已经只剩下了冷意:“为什么?那个鳞片中,有你想要的什么?”

  尽管迟殷已经努力保持冷静,但他的声音多少还是有些不稳。

  迟殷心如火燎,他隐隐已经从最后的结果窥见了一些端倪。

  一些他绝对无法接受的端倪。

  ——龙君以身殉族,魔族一蹶不振,被人类疯狂打压。

  如果......如果一切的最开始都是因为他给出了那个鳞片......

  迟殷根本不敢想下去。

  但薄英宏是何等老辣的任务,他看到小魅魔强装镇定的表情就已经明白之前的铺垫已经生效。

  自己思索发现一切的冲击感可比被简单地告知要来的大得多。

  他今天过来就是要杀人诛心的,自然要抓住迟殷在意的点猛追不舍。

  薄英宏道:“当时那个鳞片你这样直接给了旁人,你知道那个鳞片是什么东西么?”

  迟殷的脑子嗡的一声。

  薄英宏看向迟殷的表情带上了怜悯:“那是龙族的逆鳞,龙族的命门之一。”

  “你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了旁人。”

  薄英宏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异常残忍:“恐怕当时塔修斯死在战场上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

  迟殷的眼前几乎有白光闪过,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确实想象过今天过来或许会知道当年的真相。

  却并没有做好准备来接受对自己当年的审判。

  迟殷目光森冷,转头质问魅魔领主:“为什么?”

  “龙君待你们不薄,为什么要和外族联手被刺龙族?”

  迟殷是真的百思不得其解,魔族衰落到现在的地步,正是从塔修斯的陨落开始。

  他无法原谅这背后造成这个原因所有人。

  也包括......他自己。

  “因为我弄错了一件事。”薄英宏缓缓道,“我误以为,塔修斯的精神力恢复如此快速,是他自身的天赋。”

  “直到那次公开面试,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竟是守着鱼目当珍珠——”

  薄英宏看向迟殷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点癫狂:“你才是这个原因。”

  “当时在龙窟时,是你在给塔修斯治疗吧?”

  迟殷瞳孔震颤,有如当头棒喝。

  他嘴唇微动,实在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时他给龙君偷偷治疗精神力,居然最后成为塔修斯被人盯上的缘由。

  他再次意识到这人是何等恶心。

  把事情干了,人杀了,最后轻飘飘地来一句——

  不好意思啊是我弄错了。

  迟殷全凭一口气撑着:“薄先生未免也太粗心了,竟然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

  “因为那片鳞片也生效了。”薄英宏被质疑,有些不快,“否则薄宴不可能好好长到现在。”

  迟殷骤然听到薄宴的名字,猛地抬头:“薄,薄宴?”

  所有的线索终于被串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迟殷喃喃道,“你给中岛团队注资,让他们研究的就是怎么将塔修斯的精神力融入薄宴的体内。”

  “不错,你是个聪明孩子。”薄英宏拍了拍手。

  他刚刚用一波一波的事实成功攻破了迟殷的心理防线,现在正是最好的收割时间。

  薄英宏循循善诱,仿佛和蔼老者正在给晚辈指点迷津:“你不想拿回那个鳞片么?”

  “薄宴能给你的那些小打小闹,我可以给你更好的,你会比中岛建一还要成功。”

  迟殷冷笑一声,薄英宏真是好算计。

  今天的谈话节奏明显是经过设计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陷入对塔修斯的愧疚中无法自拔。

  可惜——

  可惜他对薄宴的用情早就比对塔修斯更甚。

  迟殷竭尽全力让自己的情绪从刚刚的激荡中缓下来。

  小魅魔抬起眼睛,懒得和他们废话:“你想都别想。”

  “可惜。”薄英宏叹道。

  他某种闪过一丝狠毒,对魅魔领主做了个手势。

  “明白。”魅魔领主点了点头,和迟殷如出一辙的绯红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异光。

  迟殷意识不到不对,想要移开眼睛已是来不及。

  “不许动。”

  那道苍老的声音中带着古朴的神韵,迟殷的动作立竿见影地受到了影响。

  魅魔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自己魅惑的能力,达到近乎“言灵”的效果,迟殷曾经也对薄宴和薄助理用过。

  但毕竟迟殷才刚刚成年,更何况魅魔领主对他有同族血脉压制,效果是当时迟殷使用时的十倍不止。

  迟殷的瞳孔皱缩成细细的一条,剧烈地震颤着。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魅魔领主拿着那把小刀逐渐靠近。

  迟殷拼尽全力,将全部的精力调动到手臂上,用力一挥,尖锐的指甲在小臂上划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疼痛唤醒了迟殷部分意识,小魅魔用力向旁边一躲,这才躲开了魅魔领主的一刺。

  “哼,垂死挣扎。”魅魔领主提高了精神力的压制,看准了迟殷的脖颈处就要砍下。

  迟殷的腿完全动不了一点,他拼死只能抬起那条正在流血的胳膊,向上一挡——

  然而比疼痛先传来的是石块跌落时的剧烈声响。

  有如雷鸣般的响声在空气中震荡,连脚下的土地也随之颤抖。

  “魔族祭坛,何人放肆!”魅魔领主眼中大骇,祭坛用的石料还用上了特殊的精神力禁制,轻易不会坍塌。

  很快他的声音就梗在了喉咙里。

  空中,巨大的羽翼缓缓展开,如同遮蔽天日的暗云,巨大的风浪随之而来。

  男人的身影宛如从古神话中走出的神祇,额头上的龙角尤为醒目。

  那人身上的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空中飞扬的战旗,不灭的黄金瞳是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迟殷仰起头,双眼一错不错地将男人的身影烙刻其中。

  他梦中的场景如今就出现在他的面前。

  真龙再次临世,他所爱之人会穿过风穿过云穿过一切回到他的身边。*

  不知何时,小魅魔已经是泪流满面。

  “薄宴。”迟殷哽咽了一声,却是笑着的,“塔修斯。”

  男人缓缓落地,巨大的羽翼有如崇山将小魅魔紧紧地护在身后。

  他用翅膀代替双臂将迟殷拥入了怀中。

  “嗯。”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