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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知这个消息时,楚萸正坐在案边,往珩儿嘴巴里喂稀粥和切成碎末的青菜。

  长公子被公务耽搁,遣人送信儿回来,说可能要很晚才回家,也可能直接宿在外面,让她早些休息不必管他。

  整顿晚饭,楚萸都吃得若有所思。

  珩儿吃饱喝足,在她旁边握着一只小马的木雕跑来跑去,嘴里还嘚嘚地模仿着马蹄奔跑的声音,恨不得立刻就长出长胳膊长腿,骑在马背上扬鞭策马。

  楚萸没像以前那样嫌他闹腾,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洗漱完毕后,合着一层单薄的白色里衣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绣金色鸟兽纹的纱幔发呆。

  说实话,她对齐国公主的请愿,是相当震撼且敬佩的。

  她一共只见过公主两面,第一面是跟在老板娘身后,怀揣着一颗又酸又涩的少女心,宛如女仆般给她送去礼服,第二面则是在婚礼前,她代夫君过来给他们贺喜。

  公主一如她印象中那样端庄美丽,谈吐优雅,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楚萸挺喜欢她的,但也免不了暗暗作比较,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还差得太远。

  她从来就不是公主,自然也没有那种宫闱里养出来的从容与端方,和齐公主相比,自己真的挺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心眼和胆略都只有米粒大,每次入宫都战战兢兢,见了秦王更是腿软得几乎站不直。

  当初长公子若是娶了公主,那才真是如虎添翼,肯定比现在更有声望和政治资源。

  也不必被扣上一顶不孝不识大体,甚至是被美色迷晕头脑的帽子。

  她越想越沮丧,缩在被窝里emo了起来。

  大婚前的某一天,她鼓足勇气问长公子,当初他为何能顶住那许多压力(她都从长生、阿清,还有其他许多人甚至包括韩非那里知道了),坚决拒绝娶齐国公主?

  长公子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没有立刻回答,却也不像是在临时酝酿答案,她不依不饶地扯住他的胳膊非要他答,急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隐约间能猜到答案,可是她就是执着地想听他说出来。

  他无奈,单手揽过她的腰肢,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五根指头,一根一根地滑入她的指缝,最后掌心相贴。

  在他的体温沿着经脉流向她心口之时,他笑着开口道:

  “因为我不想失去与你破镜重圆的那一丁点可能性,所以我就想,只要我不娶任何女人,终有一日能把你重新追回来,可你却先嫁了人,你知道我得知这消息时,有多气愤吗?恨不得立刻就杀到你家门口,把你抢回来——”

  楚萸听得面红心跳,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任他捏来揉去,心里澎湃着滚热的岩浆。

  榻旁烛台爆开一只烛花,将她的思绪从短暂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将被子拽过肩膀,慢慢阖上双目,却依旧毫无睡意。

  眼睛复又睁开,齐国公主重回她脑海。

  她真的很佩服她的胆识。

  公主没有上帝视角,并不知晓历史上齐国没多久就投降了。

  就目下情况看,虽然大秦一统天下势在必得,但齐国显然不打算很快妥协,它还是想谈条件的。

  因此此次入齐,充满了变数与凶险。

  比如齐国的贵族重臣,会不会将亡国的原因归咎于她,以至于对她做出什么冲动的泄愤之举?

  甚至她的父王,会不会为了自保,带头翻脸不认人?

  这都不好说,人到了最后关头,很容易大脑充血,不管不顾。

  公主自小生长在复杂诡谲的政治环境中,不可能不知晓这些可能发生的变故,但她仍毅然决然地向秦王请命,连秦王都很惊讶,对她赞赏有加,亲自为她安排了护送队伍,五日后从咸阳东门出发。

  楚萸越想越觉得她了不起,在长公子这件事上,她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可她却能像拂去蛛丝那样,将这段过往轻轻拂去,大度地过来向他们道喜,还送上了显然是精心筹备的礼物。

  她咬了咬下唇,听见外面传来窸窣动静。

  是长公子回来了。

  每次传信说可能晚归或是不归,最终结果往往都是比预想中更早归来。

  楚萸知道,他一直都在尽最大努力,争取每晚都宿在她身边,享受温馨又安宁的家庭氛围,就像是在弥补前世那短暂而颠沛流离的相爱。

  楚萸不知道他有没有梦到过前世,有时觉得没有,有时又觉得他也梦见过那段无疾而终的悲剧。

  证据就是他时常抚摸她的头发,摸着摸着就忽然眸光飘远,眼里闪过一抹潮湿,可一旦被她逮到这样的时刻,他便凶巴巴地敛去哀伤,拿手指夹她两腮的肉,像是在惩罚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楚萸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他在厅堂里制造出一些细微动静后,推门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后,带着一身热气和沐浴露的清香,轻轻坐在了她榻边。

  脱靴子,脱外袍,摘发冠……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每一个步骤,最终停留在他长发披垂,胸膛裸露,只穿一条白色亵裤的模样上。

  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忍不住眼馋,她没能抵得过诱惑,试探地张开一只眼睛,斜斜地向旁边溜去,与他转过来的目光劈啪一下触上了。

  装睡被抓了个现行,她索性将两只眼睛都睁开,果然看见了一片性感蓬勃的旖旎风光,顿时心跳加快了几分。

  “怎么还没睡?”长公子撩开被子,钻了进来,热乎乎的气息扎在她皮肤上,有些痒。

  楚萸想到了齐国公主,很想问问他,你后悔娶我吗?可这样的问题实在太蠢了,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她清楚地知晓,长公子一刻也没有后悔过,方才内心的小纠结,都是自己在暂时的沮丧之下,与自己作斗争的产物,她没必要将它挑出来,抛到长公子面前,为难他,让他莫名其妙。

  于是她嘟了嘟嘴巴,俏皮地撒娇道:“你不在,我睡不着嘛。”

  肉眼可见悬在视线上方的漆黑眼眸,陡然间变得深沉幽邃,他勾了勾唇角,显出几分魅惑的意味,朝她俯下唇来。

  她抬起手臂,熟练地搂住了他脖颈。

  几分钟后,一件绣白色睡莲的天青色小衣,夹杂着少女温热的体香,在一阵娇滴滴的轻喘声中,从被窝里扔了出来,软绵绵躺在踏板上。

  不知是谁抬手勾了一把,火焰色的纱幔悄然落下,锁住了床榻上的暖暖春情,和缠绵交叠的身影。

  五日后,楚萸去了城东门,为齐国公主送行。

  来送的人不算多,毕竟这事算不得国事,顶多是私事,且齐国公子还在一旁横眉竖目地等候着,若是大张旗鼓地送行,便会显得秦国好像没人了似的,将一切指望都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因此前来送行的,大多是关系亲密之人。

  楚萸远远地就看见了嬴濯,他身量高大,气场斐然,从背影看与长公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所以无比熟悉长公子背影的她,一眼便将他锁定。

  只见他几次拉起妻子的手,依依不舍地摩挲着,脑袋半垂,仿佛极度忧愁。

  公主首先发现了她,从夫君大掌中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冲楚萸莞尔一笑。

  嬴濯也回过身来,目光扫到她,就像扫到了一只大蟑螂,明晃晃地嫌弃。

  楚萸无视他,对公主回以温暖的一笑,刚刚绕过嬴濯,就被他不礼貌地抬起胳膊一挡。

  “干嘛?”他冷硬地问道,眉毛一高一低地挑着。

  “公子,别这样——”公主有些为难地拉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与楚萸互相行了平礼。

  寒暄了几句后,楚萸抿了抿红唇,语气真诚地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敬佩,并祝她一路顺利,尽早返回秦国。

  能看得出,公主略有惊讶,但眼底却闪过高兴的神色,她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对她说谢谢。

  “对了,我听说姐姐有些晕车。”楚萸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位侍女捧着一只木匣走上来,“这里面有几盒我自己做的清凉膏,主要成分是薄荷、银杏叶和橘皮,是我老家的偏方,治晕车特别好使,你要是觉得恶心了,就沾一点抹在太阳穴上,立刻见效。”

  公主瞳孔微微放大,看着楚萸将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将近十几盒的用琉璃小罐盛装的药膏,心里滚过一阵惊喜。

  其实这次回齐国,她担忧的倒不是会遭遇什么苛待,而是漫长路途中时断时续的晕车感。

  汤药没办法一直喝,大多数时间就只能硬挺,挺难熬的,但若这药有用,便能解决她很大的困扰。

  “谢谢你,芈瑶。”她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知晓她比自己小一岁,又长得娇气,看她的眼神越发像看妹妹一样,带着端丽的微笑。

  楚萸摇了摇头:“姐姐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该做的,本来我还想送你一套特制的内衣。”

  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些,余光朝嬴濯斜瞥了一眼。

  他正凶神恶煞杵在她们身旁,眼睛紧紧盯住她,仿佛她刚刚给自己妻子的不是治病的药,而是一包炸#药……

  公主无奈地笑笑,楚萸撇嘴,继续说:“那种内衣不仅穿着暖和,还防震,省得坐马车时间久浑身酸痛,可惜时间太短了,根本赶不出来,实在是有些遗憾……”

  “那等我从齐国回来的时候,你一定送我一件。”公主笑道,再度握紧了她的手。

  楚萸余光看到,嬴濯听见这话时睫毛猛地抖颤了一下,就像是听到了flag一般,薄唇绷得笔直。

  楚萸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种类似于软弱的情绪。

  然而公主的手,却依旧平稳而温柔有力,楚萸被她的勇敢和大气所感染,使劲地“嗯”了一声。

  “别说一件了,十件都行。姐姐一路上一定多多保重身体,凡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主,切勿勉强。”

  她的话,言外之意很明显了,公主点了点头,说她自有分寸。

  说完想说的话,送完想送的礼,楚萸便告辞离开了,将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他们夫妻,让她们好好话别一番。

  回来的时候,她稍稍绕了道,去老板娘那里,取回了给珩儿定做的新衣裳,又坐着聊了一小会儿。

  临近正阳坊掀开帘子看街景时,与折返归来的嬴濯正面相遇上。

  嬴濯罕见地没有一上来就瞪她,恰恰相反,他望向她的目光中,翻涌着浓雾一般厚重的担忧,像是还没有从与妻子的别离中抽离出来。

  楚萸叹了口气,大度地冲他打了招呼,他的态度虽然依旧透着粗鲁,等级却明显有所降低,大约是从极其粗鲁,到有些粗鲁。

  总归还是粗鲁。

  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楚萸不跟他计较,还好心地朝他喊了一句:“你放心吧,公主不会有事的,她肯定能平安归来,记住我的话!”

  话音落地,他神情震惊地扭头看她,而她已经放下帘子,驶出去了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