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啦,别再闹了,你早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至少喝点粥吧。”

  说话之人,嗓音清润似春风拂面而过,随着这话落地,一只热乎乎的勺子怼到了楚萸嘴边。

  动作生疏,甚至有点粗笨,执勺之人显然没有多少伺候人的经验,几粒白米从勺子边缘蹦出来,悄无声息粘在了楚萸唇角。

  楚萸别过脸去,不理睬他,也不理睬他殷勤送到她嘴边的勺子。

  他骗了她,让她白白揪心了好几个月,结果在他家中,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位令她无颜面对的夫人,他一直都将她蒙在鼓里。

  她越想越委屈,嘴巴撅得老高,即便头偏了过去,扶苏也仍能看见那条气鼓鼓的弧线。

  他叹了口气,把粥放下,从被窝里寻到她的一只手,轻轻攥在掌心中,捏了捏,揉了揉。

  她没有挣脱,但嘴巴依旧执拗地撅着,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神色。

  楚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初是她执意要离开秦国,他在那之后退了婚,是她预料不到的超常规事件,在这件事上,他们双方都没错,但似乎又都有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若非她坚决出走,他也未必会退婚。

  如果她妥协地留在这里,需要面对的,仍旧是二女共侍一夫的局面,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不毅然决然一回,他依旧意识不到她的痛苦与不情愿。

  所以她不怪他,甚至从阿清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首先感到的是惊喜,然后是惊讶与疑惑,最后才是气愤。

  而她气愤的是,他在楚国明明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的机会,却硬是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在珩儿身份未揭晓前,倒也正常,毕竟那时他肯定是恨她的,觉得她水性杨花,攀龙附凤,可一切真相大白后,他亲眼目睹了她的纠结与悲伤,却仍然什么也不说,这一点最让她气恼。

  所以,她才不要理他呢——

  这几天都不理。

  一想到这儿,她越发委屈,索性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外面暮色渐浓,扶苏也知道自己惹她不高兴了,而且有越劝越火上浇油的趋势,只好从榻边起身,将粥交给了等候在外厅的秀荷。

  临走之前,手还探到她唇边,“好心地”将那两粒米粒,从她柔软的肌肤上刮下来,送进自己嘴里。

  她手臂一扬,把褥子拉过头顶,只留几绺黑黑的头发在外面,好像是贝壳里长出来的海藻。

  扶苏立在榻边,无奈地望了她许久,才不大情愿地离开。

  算了,等她气消了,再提筹办婚宴这件事吧。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将她娶过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打算明天入宫时,就说于父王。若是父王还不同意,他就在大殿门口跪到他同意。

  临睡前,楚萸终究还是抵抗不住咕咕叫的肚子,让秀荷从厨房悄没声地拿了点食物,鬼鬼祟祟地吃下了。

  珩儿今晚跟他阿父睡,长公子虽然气人,但照顾孩子的功力与日俱增,珩儿也很有眼力见地探知到,未来能够保证他丰衣足食的,是面前这个长了喉结的阿父,而不是胸脯软乎乎,埋着特别舒服的阿母,于是可劲地缠着他,咿咿呀呀地施展着自己的小魅力。

  哼,小小年纪就会见风使舵,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她完全忽略了,宝宝两年没见到阿父,此刻正上头着,树獭一样抱住他的胳膊,扒都扒不下来……

  虽然怀着满腹埋怨与牢骚,恨不得画个圈圈诅咒他,她还是十分不争气地倒头就睡。

  两年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这么沉,仿佛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到她。

  以前在楚国,即便是最和平的那段时间,她也睡得极浅,甚至都没懒过床。

  脑中有根不起眼的弦,始终绷着,她摸不到它,也不知道它具体代表着什么,但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从入楚起,一直贯穿到与他重逢的那一刻。

  那日在街上,他高高端坐于马上,气场凛然,表情几乎可以说是阴鸷,可那一夜,莫名的,那根不痛不痒、难以描述的弦,霍地就松弛开了。

  当然,她很快又有了许多新的担忧,包括被景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但是那根弦,再也没绷起过。

  现在想来,她大概知道原因了。

  因为他与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在被带去他的临时宅邸后,她又开始时不时地懒床了,即便前一天被他吹鼻子瞪眼睛,也不影响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头。

  有的时候,身体比嘴巴和内心都诚实。他就像一棵大树,深深扎根于她心底,她潜意识里知道,他永远都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不行不行,怎么又念起他的好了?

  她负气地连翻了好几个身。

  她现在的主要业务,是要去恨他,恨他肆意欺瞒自己,恨他挖了一个大坑,给自己跳——

  她气咻咻地从榻上坐起来,外面天光明媚,她不出意外,又睡过头了。

  她慢腾腾地梳洗、吃早膳,得知了秀荷跟郑冀都在仆役区被安排了宽敞干净的住所,阿清心疼他们旅途辛劳,让他们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楚萸努力不去想这代表着什么,绷着一张脸在庭院里走。

  珩儿今日被交给阿清照顾,阿清从小照料过长公子,自是上手极快,她惊讶于珩儿与长公子长相上的酷似,揉着眼睛看了好几遍,惊奇似的逢人就讲,说珩儿除了胖一点,简直就跟长公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吗?”楚萸短暂地忘了要生他的气,从站在树冠下的阿清手中,接过了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珩儿,面上难掩喜色。

  这就表明,这个小胖墩,长大后,会是个和他父亲一样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喽?

  她歪着脑袋,怀疑地瞅了瞅他嘟起来的脸蛋,最后没忍住,吧唧亲了两口。

  见阿清抱他抱得欢喜,楚萸便将宝宝暂时交给她照顾,自己也乐得清闲片刻,绕着熟悉的院落慢慢地逛。

  逛到了那处秋千,她百感交集,眼眶又酸又热,坐上去荡了好一会儿。

  几只似曾相识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落下来,脖子一伸一缩啄着地上的米粒,黑豆似的眼睛偶尔落在她身上。

  楚萸仿佛听见了时光哗哗倒流的声音,差点泪流满面,她捂着鼻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在花园外边撞见几个小丫鬟。

  她怕自己眼眶红红的模样被看到,连忙拿手背用力擦眼泪,结果小丫鬟们不仅没抬头直视她,还齐齐弯下身子,恭敬地拜了礼。

  “夫人。”

  她们一迭声地唤道,然后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只留楚萸一人,在原地兀自凌乱。

  啥?

  夫人?

  这个夫人,是对已婚女的通称,还是——

  她捂住脸颊,觉得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跑到马房,要了一辆马车和一位车夫。

  “夫人,您要去哪呀?”车夫一边麻利地给马套上绳索,一边讨好地问道。

  楚萸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按理说,车夫已经算是宅邸中,最远离信息中心的人物了,而这样的一位人物,居然不假思索就开口唤自己“夫人”,让她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大张旗鼓地对阖府人员做了统一交代……

  “我、我去集市上逛逛——”她心慌意乱地报出原先住处的地址。

  她现在迫切需要出去透口气,哪里都行。

  “好嘞,您坐好。”车夫愉快地答应了,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她家附近的那处集市。

  楚萸让他在巷子里等候,他毫无怨言地微笑着同意了,俨然一副对待主人的态度,这令楚萸越加慌乱,差点被自己的步子绊倒。

  周围的一切,从街景到货物,与两年前几乎分毫不差,让她禁不住怀疑,这两年的时光是不是一场错觉,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异国公主,被父王遗弃在敌国,孤苦无依,举步维艰。

  也许下一秒,长生就会窜出来,对她说“我家主人有请”,而她一转头,便能看见长公子手臂搭在窗框上,满面金光地冲她微笑……

  她泛起了伤感,恰好此时,身后卷来一阵风,接着一人一马从她身畔飞驰而过。

  马上少年一袭白袍,身姿飒爽如松,他们短暂地交错了目光,正是因为如此,少年在奔出数百米后,后知后觉地猛勒缰绳,调转马头又奔了回来。

  “芈瑶?”他慢慢策马而来,脸上写满惊讶与喜悦,“你真的回来了?”

  楚萸盯着少年看了好半天,才张大嘴巴,嚅嗫着唤出了他的名字。

  “子婴?你、你是子婴?”

  也不怪她如此惊讶,两年未见,他几乎像变了个人,个子高了一大截,身量也挺拔宽阔许多,坐在马上,意气风发,英俊明媚。

  子婴轻盈地跳下马背,走到她面前,露出雪白的牙齿:“真是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楚萸扭捏地点了点头,将目光从他脸上稍稍挪开。

  她的不自在,是有原因的。

  那场关于前生的梦,她后来断断续续又做了几场。

  而那几场梦境的主角,几乎全是子婴。

  长公子安排的人,将她从胡亥手中救了下来,送到子婴府上,子婴收留了她,为她疗伤,对她极好,她便以侍妾的身份留在了他身边。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孩子的惨死,比梦魇还挥之不去,她留着一口气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她知道子婴一直隐忍着,他有野心,也有能力,她很看好他,相信他终有一日,可以将胡亥从王位上拖下来——

  不过她的愿望,倒是被赵高先实现了。

  但当她得知,赵高是陷害长公子的元凶时,立刻转移了仇恨,她默默支持着子婴的谋划,在行动当天自告奋勇假扮成宫女,埋伏在宫内,心想万一韩谈刺杀失败,她可以不顾性命地冲上去补刀。

  她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她甚至希望韩谈失败,这样她就可以亲自复仇了。

  为了孩子,也为了长公子。

  然而韩谈机敏又狠厉,手起刀落,几乎是在眨眼间就砍死了赵高。

  指鹿为马、心狠毒辣、阴险狡诈的一代权宦,就这样仓促而草率地死在了另一位宦官刀下。

  真实的商战都是朴实无华的,真实的权利斗争,往往也只在手起刀落间,根本无需那些花里胡哨的阳谋、阴谋。

  大仇得报,子婴问她还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她说好,便一直留了下来。

  她亲眼见证了,他面对已经被彻底搞垮了的大秦,是何等的无奈与无助,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似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力回天。

  有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比什么都令人绝望,不管他怎样彻夜操劳、拼命补救,都已无法挽回局面。

  大势已去,大秦的命数,已经尽了。

  可他还不想认命,然而这时,刘邦的军队,已浩浩荡荡地停驻在了城门外。

  他无可奈何,出于诸多考量,只能白衣素冠、以绳自缚,打开城门投降。

  刘邦没有杀他,而是将他看管起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项羽的到来。

  项羽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并纵火将整个巍峨壮阔的咸阳宫,付之一炬。

  那日她正在宫中,看着树杈上的新芽发呆,一队人马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年轻人身量魁梧,煞气十足,直接杀入寝宫,砍下了子婴的头颅。

  她疯了一样冲进去,却被项羽一把推开,他不屑于杀她,她便主动将自己的脖子撞到了他的剑上。

  到此为止,她的前世人生,画上了句号。

  所以此时此刻,再见到子婴,她其实是相当百感交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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