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车正驶过一段满是土坑的山路,车厢前后左右上下,无死角地好一阵颠簸。

  楚萸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绢布,撩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

  青山绿水,碧空薄云。半月时间已过,却依旧没有驶出楚国境内。

  她深吸了两口清新潮湿的空气,放下帘子,重新扭过身,目光扫过对面。

  长公子一袭海蓝色锦袍,玄玉高冠,英姿勃发,鸦羽般墨黑的头发,一丝不苟束入发冠之中。

  逐渐浓郁的晨光透过窗缝,给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勾了一层金边,端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标准姿容。

  当然,前提是忽略坠在他脖子上的那只生物。

  该生物呈二头身,圆圆滚滚,露着两瓣屁股,正在用两条尚未进化出腕子的胳膊,紧紧搂着长公子的脖颈,嘴里发出一串串人类难以辨认的含混音节。

  而长公子,慈眉善目地以手臂托着他的小屁股,任由他在他脸上、脖子上抓来抓去。

  昨日傍晚,小家伙对他的喉结发生了兴趣,那是阿母身上没有的器官,他立刻抖擞起精神,探出小手试探地摸了两下,见阿父没有生气,逐渐放肆起来,手指头戳来戳去,并发出“嘟嘟嘟——”的表示开心的声音。

  楚萸瞧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心里滚过一阵暖流。

  其实旅程开始,长公子对珩儿的态度,仍然是端着的。他绷着脸坐在对面,不大高兴地看着他肉疙瘩似的在楚萸怀里蠕来蠕去,霸占了她的全部精力与爱意,他几次想摸一摸她的手,却根本无处下手。

  转变发生在十天前的一个下午。

  车队照例停驻休憩,楚萸急吼吼地要去小解,把肉疙瘩强行塞进了他怀里。

  小小的一坨,抱起来还挺沉,他拧着眉头盯住他皱巴巴的脸蛋,心想自己小时候也这么胖、这么皱巴吗?

  父王与阿母,究竟是怎么对着长成这样的自己,生出爱意的呢?

  他实在想不出,正出神间,与宝宝仰起来的亮晶晶的黑眼睛对视上了。

  一种奇怪的情愫,渐渐在胸口渲染、弥漫,小宝宝眼珠转动,眼里都是天真与欢快,而且似乎很想把这份天真与欢快,通过眼神传递给他。

  他的神思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再回神时,已经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小婴儿歪着脑袋,望着他悬在他头顶的食指,咯咯笑了起来,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他举起肉乎乎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五根短手指,捏住了他那根指头。

  肌肤相触,十指连心,转变只发生在一瞬间。

  那一刻,他们便建立了奇妙的父子情谊,楚萸解手回来,发现形势大变,珩儿被长公子怜爱又笨拙地箍在怀里,而且还不肯还给她了。

  在车里时抱着,睡觉时也搁在身边,楚萸则被挤到了床边,紧贴着帐篷的篷布睡了好几晚。

  迷迷糊糊中,仍免不了被他时不时揩一下油。她很是委屈,更加缩起身子,尽量逃离他手掌肆虐的范围。

  小家伙逐渐意识到,阿父一点都不讨厌他,也不会再用威胁与嫌弃的眼神看他了,便越发得瑟起来,拼命展现自己,走路、翻跟头,在床榻或座椅上嗖嗖地爬……

  在他幼童的头脑里,这些就是个人能力的体现。

  楚萸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们,觉得这两年经历的磨难都值了,至少迎来了一个好结果。

  然而一想到他在秦国的妻子,她好不容易柔软起来的情绪,立刻又低落下去,她埋下头,试图继续刺绣。

  然马车颠簸得更凶狠了,就像是在敌军阵营里冲锋陷阵,布帛上孔雀的嘴巴给摇晃成了菱形,头顶的羽冠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绣成了一朵西兰花,仿佛是山海经中记录的未知妖兽。

  楚萸绣工有限,这些年来飞针走线只为了解压,丝毫没增进技能,因此她无法补救,只能将错就错,继续绣怪兽。

  若说她在楚国唯一长进了的技能,便是将小篆全部学会了,甚至很多生僻字也信手拈来。

  这对她并非难事,毕竟大学时,她可是背过《牛津词典》的狠人,还仅仅只是出于爱好。

  学习秦国文字亦是如此,不仅打发了空虚的时间,也活动了僵硬的大脑,她完全乐在其中。

  又行了十几日,车队终于进入秦国境内。

  山野虽然没那么青翠了,但处处安全感爆棚,即便没人护卫,也无需担心遭遇突袭或者其他什么的。

  在她以放松下心情,聊些女孩子的话题为由,坚持不懈的磨叨下,长公子总算肯放她去秀荷的帐篷睡两天。

  而实际上,一进秀荷的帐篷,她就倒头大睡。在这里,她不用跟他斗智斗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躲避他的抚摸。

  这一个多月中,他并没有染指她,甚至在她来月信时,还好心地用自己滚烫的手掌,帮她捂肚子。

  她心里腾起许多感激,然而一抬头,触到他勾起的唇角时,登时意识到,这家伙绝对别有企图。

  果然手掌很快不安分起来,在她肚皮上慢慢摩挲、揉捏,她羞得耳廓通红,可他的手心实在太温暖了,比暖贴还好用,她鼓着嘴巴,默许了他偶尔僭越的抚弄。

  尽管以上种种,附加条约仍旧没能追加成功,眼看着目的地即将到达,她心里越发焦急。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被聒噪烦了,还会给她一记威慑力丝毫不减当年的眼刀,唬得她短时间内不敢再开口了。

  又是几日,到了雍城,马队解散成三支,一支继续北下,汇入函谷关军营,一支留在雍地驻守,另一支则继续护送他们回咸阳。

  他们在雍城停留一晚,住在当地最好的驿馆里。

  楚萸总算能够奢侈地洗一个热水澡了,她在浴室磨蹭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舒舒服服地出来,浑身蒸腾着热气,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腰际。

  长公子正坐在榻边,见她满面娇红、长发披散地进来,目光渐渐变得暧昧玩味起来。

  楚萸假装没看见,偏开脸,扯过一旁衣帽架上的毛巾,慢慢擦拭着缀满水珠的长发。

  余光瞥见他徐徐站起身,不紧不慢踱了过来,拿起另一条毛巾,将发尾从她手中握过来,用毛巾包着,一寸寸向上擦拭。

  他的手劲比她大很多,因此擦得也更彻底,楚萸手指绞着毛巾,任由他将她的发丝,一缕一缕拭干,眼眶却蓦地红了。

  她肩膀抽动起来,啜泣声渐渐压不住。

  扶苏停下,微微有些诧异,扳过她的肩膀,眸光清润。

  “怎么又哭了?”

  楚萸抿着唇没回答,使劲憋着眼泪。

  一想到咸阳近在咫尺,她的心就难受得像要裂开。

  一旦到了咸阳,他们之间便连暧昧也不会有了。

  他也不会再如这般,温柔又亲密地为她擦拭头发,就算他想,她也会拒绝。

  她虽然随他回到咸阳,但她曾经的决意,不会改变分毫。

  她不会介入他的家庭,有再多的心痛和不舍,也只能默默独自承受。

  她会想办法找点事做,她现在能读书识字了,也许有地方会雇佣她,她可以赚点小钱,再加上那些存下来的珠宝玉石,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长公子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最后的保障。若是她真有无法养育珩儿的那一天,比如破产,比如病重,珩儿还可以投靠父亲,无论怎么看,他都不会受苦。

  这便是她的打算。

  可无论在心里想通过多少遍,她还是会在与他目光相触,肌肤相碰的时候,泛起无限哀伤与酸楚。

  他捧起她的脸,越靠越近,声音是她几个月前不敢想像的温柔:“到底怎么了?想珩儿了吗?”

  珩儿在隔壁由秀荷照顾着,小家伙这两天贪睡的很,一天有一半时间都在打呼噜。

  楚萸忍无可忍,以从未有过的用力扑入他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背。

  紧得仿佛想与他融为一体。

  她在他怀里,放肆又大声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与鼻涕混在一起,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他有些愣住,慢慢抬起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任由她宣泄。

  最后她哭累了,埋在他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到底也没有说出原因,而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却并不敢确信。

  就像他始终无法确信,她是否真的爱他。

  每当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的,心情骤然大好时,马上就会发生某件事,兜头泼给他一盆冷水,让他变得暴躁易怒,纠结又没有安全感。

  他在最青涩的年纪,苦苦陷入爱河,却又因为爱而不得,屡屡做出混帐事。

  她心底其实是挺恨他的吧?

  他目送着她抽抽嗒嗒的身影走出房间,往隔壁而去,忽然扬声叫住了她。

  “芈瑶,等等——”

  她在门槛旁停住,眼泪汪汪地转过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告诉她,他没有成婚,顺便问她一句,愿不愿意嫁给他?

  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兴许是那点无用的自尊在作怪,他终是止住了这股冲动,冲她淡淡笑了笑:

  “明日出发的早,你……早些休息吧。”

  楚萸懵懂地点了点头,长睫上沾满泪珠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不敢再看,蓦地回过身,朝案边走去,假装拿起一只竹简翻阅,生怕自己失控。

  长夜难眠,身处不同房间的两人,皆没能睡着,第二天,眼睑的颜色一个比一个乌沉。

  不仅如此,楚萸的眼皮还肿着,眼尾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整晚似的。

  蒙昱狐疑地扫了他们两眼,很难不去猜测,两人是不是彻夜做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随着咸阳逼近,两人各怀心事,连珩儿都受不了了,很有眼力见地抱住秀荷的胳膊,粘着她求抱抱。

  于是这几日,他都与秀荷、郑冀同乘,在逐渐刺骨起来的秋风中,四脚朝天,兀自开朗着。

  车队终于抵达咸阳东门,当初楚萸就是从这里离开的,长公子也是从这里追出去的。

  如此看来,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

  马车轱辘轱辘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中,驶往熟悉的那处宅邸。

  楚萸的手指始终在袖笼里攥紧,心中混乱如粥。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她忽然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一夜她都不想住了,她只想立刻跳车,永远也不要迈入他家中,与那位高雅端庄的女主人面对面——

  然而她终究是慢了一步,马车慢慢停住了。

  她鸵鸟一样埋着脑袋下车,假装没看见他伸过来意欲搀扶她的手,笨拙地跳下来,手指缩在袖笼里,睫毛始终低垂。

  他见她这个样子,无奈地笑笑,心想,马上就好了。

  她很快就会看到,他家中一切如故,他如她所愿的那样,没有娶什么齐国公主、魏国公主、燕国公主……

  他真正想娶的人,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只是弄明白这点,耗费了他两年的时光。

  也幸好他没有屈服于父王的威压,与宗亲们的轮番攻势——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他每天只要一睁开眼,耳边便不会消停,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就有说客闻风而来,甚而在街角,都能被雄辩之士揽住去路,叽里呱啦一顿输出。

  他甚至怀疑,父王是不是下达了什么悬赏令——凡是能令他回心转意者,重赏。

  然而他心意已决,哪怕是苏秦活过来,亦说他不动。

  他当时也不知道,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是否还有继续前缘的可能性,但至少,不能把路堵死。

  她不愿与别人分享他,那他就不娶,一直不娶,看她到时还如何狡辩?

  他承认,这其中有赌气的成分,但真正让他在无数指责与规劝中熬过来的,还是心底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她却嫁人了,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气得都快疯掉了——

  门扉转动,他思绪回笼,眼前跃入长生那张既惆怅又欢欣的瘦脸。

  “长公子……”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您可回来了——”

  忽然,他扫到了在长公子身后躲躲闪闪的楚萸,眼光一顿,登时来了脾气,正要发作,被长公子一掌扒拉到旁边。

  “别挡路。”

  他惊恐地看见,长公子带着几分微妙的讨好意味,轻轻抓过楚国公主的手腕,而那公主,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像甩毒蛇一样将长公子甩开……

  正当他愤愤不平时,又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圆脸女孩,束手束脚地跟随进来,女孩后面,还紧紧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

  长生只觉得眼晕,脑中渐生不好的预感。

  楚萸小心地护住自己的手,不让他牵,也不让他摸。

  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妻子呢,光天化日之下,就去抓其他女孩的手——

  “阿清,你带她去老地方休息一下吧,旅途劳顿,她大概是累了。”

  听见“阿清”这个名字,楚萸像见到了救星,霍地抬起眼睛,对上了那对熟悉的琥珀色眸子。

  眼泪顿时哗啦啦止不住,她任凭自己被阿清扯住手腕,关切地嘘寒问暖,随她一同去了曾经的住处。

  扶苏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胡杨林中,眼风一转,朝长生额头弹了一记。

  “以后不要拿那种态度对她,记住了吗?”

  长生捂着额头,心里委屈:“是……那、那我应该拿出哪样的态度呢?”

  扶苏唇角弯起,眸光温柔:“自然是拿出对夫人的态度了。”

  长生目瞪口呆,而后原地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太毒太辣,让他这会儿有点耳鸣。

  夫人?莫、莫非是——

  这边,楚萸被领入熟悉的小天地,顿时止住了眼泪,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

  “你瞧你,怎么哭成这样,眼睛都肿了。”阿清掏出手帕,为她擦去泪珠。

  楚萸抽抽鼻子,努力稳住心神,她迫不及待地拉住阿清的手,难受地问,夫人住在哪里,她知道她来吗?

  阿清手顿住,呆愣愣地望了她半晌。

  “夫人?什么夫人?”她大为不解。

  这回轮到楚萸发愣了:“就是长公子……的夫人。”

  阿清笑了:“你呀,说什么胡话呢?长公子,从来就未成婚,哪来的夫人啊?”

  欸?

  楚萸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闪电,从头顶击穿到脚底。

  他、他、他——

  难道没有娶齐国公主吗?

  她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身体一软,瘫倒在阿清怀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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