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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萸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

  身体仍然一阵阵发冷,她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卧房熟悉的床幔,与秀荷那哭得张梨花带雨的小圆脸。

  她心头一片茫然,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两下,最后落在秀荷的脸上。

  她面色白中透着灰,孱弱得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幼鹿。

  “公主,你总算醒了。”秀荷抹着眼泪,心疼地看着她,哽咽不止。

  “秀荷……”她动了动唇,神思一点点清明起来,虽然整个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却足以让她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幕幕。

  那样的惨烈锥心,就算是失忆,想必也还会记得一二。

  她猛地打了个冷战,缩起肩膀,艰难扭过脖子,看见了床头斜对过的婴儿床。

  意识骤然清醒,她瞪大眼睛望着小床。

  “珩儿,珩儿他——”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她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出来,却拼命想撑起身子,看一看婴儿床里的孩子。

  那是她唯一的挂念。

  他还烧不烧了?有没有吃饱饭?

  “公主您放心,珩儿他一早就退烧了,生龙活虎着呢,这会儿刚刚吃过黍米,睡得正香。”秀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走过去,抬起小宝宝的一只肉胳膊,轻轻晃了晃。

  珩儿在床里吧唧了一下嘴巴,仍然睡得安稳香甜。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重新落回枕头上,望着宝宝的方向,眸中蓄满温情。

  忽然她想起秀荷方才的回话,柳眉轻蹙,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他一早……就退烧了?那我……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以及是怎么回来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她却没有足够的气力一口气问出来。

  秀荷正要作答,前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着一串脚步声靠近,浓烈的草药味铺天盖地飘了进来,如黑云一样瞬间挤满了居室。

  两个丫鬟一人捧着一只小陶罐,进了卧房,依次放在床头后方的铜架子上,冲秀荷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退了出去。

  “公主,睡前再喝点药吧。”秀荷扶着她慢慢坐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一只蒲团。

  身上柔软厚实的锦被一点点滑落,渐次露出一对浑圆雪腻的肩头,和一截嫩藕般的手臂。

  手臂下的腕子上,厚厚包扎着纱布,里面也有浓重的草药味溢出来。

  榻上女子只着一袭以楚锦制成的水粉色襦裙,抹胸略垂,绣有两只白色睡莲,婉约又端庄,偏她却眉眼艳冶,玉兔饱满,动作间盈盈颤颤不已,一副妥妥的祸国之色。

  这种极端的反差,营造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宛如十根葱葱玉指在人心弦上撩拨而过,留下袅袅余音,震颤不止。

  厚密顺滑的墨色长发披垂而下,挡住了修长后颈和小半片雪背。

  为了珩儿方便,她后来一直穿襦裙,昨夜死活不肯褪下衣衫,也有这方面原因。

  秀荷偷偷看了两眼,心里滚过一阵自豪。

  她算是看过公主身体次数最多的人了,可每次都会被她的身段惊艳到。

  那样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却能托起如此壮观的胸部,也难怪那帮秦人会这般阴魂不散地纠缠——

  她脸上泛起红晕,绕过床头走到铜架前,麻利地从每个陶罐各舀了一勺汤药,按比例混在碗里,端给楚萸。

  “这是——”楚萸皱了皱鼻子,不是很想喝。

  秀荷迟疑须臾,含混地说:“公、公主,您失血过多,这是补血的药……”

  “别骗我了,补血的药我以前天天喝,可不是这个味道。”

  话虽这么说,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稍稍这么闻一下,便觉得生出了些力气,说话也能一口气了。

  “怎、怎么会骗您呢,兴许是不同医生开的方子不一样,您就放心喝吧。”秀荷神色有些躲闪。

  楚萸怀疑地瞄了她两眼,古代不同于现代,治同一类病症,药方基本雷同,唯一区别便是比例,可就算比例不一样,药的气味也不至于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汁闻上去,与先前喝过的补血药之间的差别,就好像可口可乐与珍珠奶茶,毫无相似之处。

  秀荷叹了口气,招供道:“公主,这药是……秦人拿过来的,告诉了我们熬制的方法,说是目前最好的益气补血之药,还能加速创口愈合,让我们务必一日三次喂给您喝——”

  楚萸握药勺的手一顿,耳朵短暂地嗡鸣了几声。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良久,楚萸垂下眼帘,抗拒地放下药碗,掀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并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公主,您不能不喝呀,我找人看过了,他也说这方子金贵的很,国君生病都未必能集齐其中关键的几味药……”秀荷连忙端起药碗护在手里,生怕她一个翻身给掀到地上。

  楚萸把脸使劲埋进臂弯,那晚的一幕幕再度浮现脑海,就像是一支按了快进的电影预告片,令她内心宛如刀绞。

  他的冷漠与残忍,比身体上的伤更令她疼痛,可事到如今,还送来昂贵的补药是何意,一个巴掌两颗甜枣吗?

  还真是把她当成狗来训了……

  “我不想喝了,秀荷,你拿下去吧,我好多了——”她背对着她,闷闷地说。

  身后沉默了半晌,而后竟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楚萸茫然地又把身体翻了回去,只见秀荷正啪嗒啪嗒地落眼泪,而她不像某个人,心比佩剑还硬,顿时软化了态度,撑起半边身子,放柔声音问道:“怎么了,秀荷,你干嘛哭啊?”

  “公主,那人威胁我,说若是照顾不好您,就要砍下我的两只手……”秀荷把脸哭得皱巴巴的,竟有几分像珩儿大哭时的样子。

  楚萸愣住,声线颤抖问道:“谁,是谁说的?”

  虽然这样问,但她已然知晓答案。

  “送您回来的那个男人,挺年轻挺高大的,眼角下有一颗痣。”秀荷揉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答道,还打了两个真情实意的哆嗦。

  竟不是长公子吗?

  楚萸在脑中搜寻,不记得那晚的营帐中,有任何一位眼角下有痣的男子。

  “他、他还说,若是您再做出这种残害身体的行为,他便要把咱们府上的人都杀掉——”秀荷又道,“他说这是他们长公子让他转告的。”

  果然还是他。

  楚萸用力咬住嘴唇,脑子里一下子乱哄哄的。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真的不想让她死,只要饮下那樽酒便是——

  她想不明白,越想头越痛,朝秀荷扬起面颊:“算了,拿来吧,我喝便是。”

  秀荷破涕为笑,坐过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然后一边喂药,一边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和她说了。

  她是今日傍晚时分,被那个副手模样的男子送回来的,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连带着一同送回的,还有半车的药。

  楚萸越听越觉得心惊。

  昨夜自己血溅营帐,昏倒后应该是被他们医治了,也许他们不打算让她死得这么草率,毕竟留着一条命,以后还可以寻更多的乐子……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又拧绞了起来。

  皱着鼻子灌下黑乎乎的两碗药,满口都是苦味,秀荷贴心地给她端来一碟早已备好的蜜饯,转身去收拾碗罐。

  “那件粉白袍子就扔掉吧,染了那么多的血,怕是洗不干净了。”

  楚萸一口气吃下四五块蜜饯,总算把口腔里的药味压了下去,她一边用舌尖舔着第六块,一边随口说道。

  “哗啦”一声碎响,药碗跌落在地,碎渣和残余的药底子溅上了秀荷的裙摆,她慌忙弯身去捡。

  楚萸靠着蒲团望向她,直觉告诉她,这小丫头绝对有什么事瞒着她……

  “秀荷。”她放下咬了一半的蜜饯,开口唤道,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手里拾着碎片,僵硬地扭过身,并不敢直视她,睫毛忽闪个不停。

  “知、知道了,公主,一会儿我就去扔掉——”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楚萸询问的声音仍透着几分虚弱,一点都不吓人,可秀荷还是犹如一只踩到陷阱的小猫,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

  “还记得你上次偷瞒着我,出了什么事吗?”楚萸努力摆出威胁的态度,然而她实在不擅长,声音听上去竟有点像在撒娇,“郑冀差点就没命了。这次只会比上次还凶险,你可不要再坑我——”

  秀荷被唬住了,抬起雾蒙蒙的圆眼睛,抽了抽鼻子,两颊涌上粉红的颜色。

  楚萸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您今天晚上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并没穿那件衣服——”

  楚萸心里咯噔一声。

  莫非是那些秦人嫌她沾染鲜血的衣服脏,特意给她换了一件,省着她染脏了他们的被褥床铺?

  可那些家伙,都是浴血厮杀而来的猛将,哪个身上没披挂国敌人的血肉,应该不至于这么矫情——

  “那我穿的是什么呀?”她懵懂又焦急地追问道。

  总不会是裹着被子回来的吧?

  一想到自己穿襦裙的样子可能被外人看到,她又羞又窘,耳根都红透了。

  以后再也不穿了。

  “不、不是。”秀荷的声音越来越弱,但后面那句令她如遭五雷轰顶的话,还是清晰地飘入了她耳中。

  “您……您身上裹着男人的衣袍,被送了回来……”

  楚萸顿时面色煞白,嘴唇止不住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

  无论是谁把她扛进来,都要经过大门、漫长的庭院,所过之处无数双眼睛皆可看到,她裹在男人的衣服中,神志不清地被送回了家。

  结合昨晚突然被抓走这件事,想象力再贫瘠的人,都不难猜出发生过什么——

  虽然并没有。

  楚萸的肩膀也开始颤抖起来。

  “不不,您别误会。”秀荷连忙扑过来,抓住她微抖的手指,“不是一般人的衣服,是、是长公子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

  说罢,像是为了让她信服一般,绕到衣架旁,将那套玄色的、绣有暗红祥云图案的袍服捧到她面前,搁在被子上。

  楚萸眼皮跳得厉害,她俯下脸,沉默地盯着那套黑沉沉的袍子良久。

  那正是昨夜他身上穿的,上好的质地,特殊的配色,两肩处绣有秦国王室特有的徽标。

  她只穿着私密的内衣,被他用沾满他气息的袍服裹住,像一件他的所有物一样,大张旗鼓地被送了回来……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到底将她看做了什么?

  她心尖溢满酸涩复杂的情绪,手指慢慢抚过衣服苍冷肃穆的表面,忽然摸到一处坚硬物,轻轻抖开,一条眼熟的宽大青铜腰带,从衣料之中滑落,坠在地上,发出沉重响亮的哐啷声。

  楚萸望着腰带中央正面朝上的猛禽雕饰,目瞪口呆了好一阵,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最后是一片发热般的酡红。

  那一夜,她被用这条腰带束住腰肢,任由他予夺予取。

  他滚烫的体温,蓬勃紧绷的肌肉,洒在她颈间的热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令她浑身燥热又颤抖。

  但更多的,还是羞耻。

  纤细的手指攥紧面前衣袍,冰冷又炽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尖,她仿佛被劈头浇了一桶沸水,而后又淋了一场冰雨。

  他究竟还想将她折辱到何种地步呢?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将身体蜷进被窝,吩咐秀荷把衣服拿下去收好。

  就算知道是侮辱,却又不得不好生收着,甚至不敢弄松一个线头。

  权力果真可以倾轧一切,包括一个人的尊严与灵魂。

  他也许是在享受,将这二者从她身体中抽离的快感吧……

  她将被子裹紧了一些,在伤感又畏惧的情绪下,一点点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