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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长公子对你侍奉的方式,十分不满意啊,景氏。”赵戎抬高嗓音,促狭地调笑道,四周纷纷响起附和的哄笑,间或夹杂着美人娇媚的嗔叫声。

  楚萸向后跌坐在地,手指却还牢牢攥着那只酒斛,有一瞬间她的神思飘出很远,她想到了在阳光下冲她淡淡微笑的爷爷花白的胡须,想到了那枚替她挡去灾祸的玉佩,还想到了婴儿床上小脸烧得正红的珩儿。

  这次,没人能替她挡掉一切。那样的机会本就可遇不可求。

  她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你们几个,过来,为高贵的公主展示一下,要如何劝酒。”赵戎朝呆呆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另外三位贵族女子招了招手,粗声大嗓道。

  楚萸的神思稍稍回笼,她茫然又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和她同车而来的那三位女子,一边啜泣着,一边勾着脑袋,朝赵戎身边走去,依次跪坐在他和他左右侧的将领身边。

  动作娴熟得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只见她们卑微地压低身子,以额触地,款款施礼,这样的礼节她们以前只会在见到楚王的时候做,如今连略有些官职的将军都可以肆意享用了,如此这般,看似是小人得志,实则是故意打楚王的脸。

  楚萸木讷地望着,纤长的脖颈和肩膀都绷得紧紧的,因为方才扭扯而稍显松散的衣襟下,雪白的锁骨若隐若现,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然而当她看到那些女子抬手摘掉头上发簪,让长发披垂落下,而后捧起酒樽,举到男人的唇边,将自己的头深深垂下,等待他们赏脸接下酒樽时,她只感到脑壳阵阵发麻,五脏六腑都拧结在了一起。

  那一刻,她似乎知道了,为何会有女子回家后自杀。

  确实很屈辱。

  她不忍心再看,触电般缩回目光,嘴唇微微痉挛着。

  这种事情,若是要做,其实并不难,只要她能舍去自己仅剩的那点毫无必要的自尊——

  她缓缓抬起乌润的双眸,对上的却是他森寒戏谑的视线。

  他的手指依旧不耐烦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就像是在等待下一场余兴节目,看看她这个惯会攀龙附凤的软骨头,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下,会将身段放低到何种地步。

  她睫毛簌簌一颤,而后立刻垂下,胸中溢满酸涩。

  他说得没错,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他怜悯的地方,而且他显然,是乐意看到她失去全部选择,被斩断所有羽翼时,那副四面楚歌、无助至极的样子。

  牙齿在下唇咬出泛白的痕迹,她任命般地慢慢坐直腰身,眉眼低垂,指腹拭去多余的泪水,将那只酒樽轻轻放到案上,俯过身,五指握住酒壶的握把,将酒浆再度注满酒斛。

  开始她的手还很抖,拿定了注意后,奇迹般地不抖了,仿佛也感受不到了他一瞬不瞬压在自己头顶的沉重注视。

  举起酒樽前,她目光徐徐掠过他苍冷修长的手指,和那手指旁,横在桌案上的他的长剑。

  那把剑上,一定沾了很多敌人的血吧,都是他无比憎恨的人。

  比如昌平君,再比如——

  她打了个哆嗦,挪开视线,额头低垂,双手捧着酒斛膝行几步到他近旁。

  近到二人呼吸相缠,衣料交叠。

  营帐内不知何时鸦雀无声,连吞咽酒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都在等着看这位丰艳娇怯的亡国公主,如何卑躬屈膝地讨好他们的长公子。

  他的眸光睥睨下来,就像在看一团被丢到脚下的垃圾,楚萸努力对他的轻蔑视而不见,腾出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抽去束发的长簪子。

  黑亮浓密的长发,顷刻间如流瀑般披垂而下,洒落在腰际,仿若一匹最上等的黑色绸缎。

  佩兰花馥郁缠绵的香气,夹杂着她的体温,浓烈地向四周拂散。

  乌发掩映下,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凄楚,漂亮的眼眸仿佛被溪水浸润过的黑石,随着手臂缓缓抬起,与他冷慢黑沉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长公子,您请用。”她红唇翕张,柔婉地道,声音里依旧透着恳求,却不似先前那般沥着绝望与无助。

  扶苏剑眉一挑,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似乎对她冥顽不化的执拗感到可笑。

  他倒也没说非让她衣衫半退,放下一切尊严匍匐在他脚下,求他怜惜,任他摆弄,但她若是不做,他也是很不高兴的。

  总而言之,就是想要存心刁难,方能解心头愤恨。

  就在他微微分神的这半秒钟,一道凛冽的白光在他视野边陲骤然一闪,随之响起的,是他无比耳熟的长剑出鞘的声音,还有下首诸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楚萸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它比她想象中的要重很多,单手几乎拿不住,她咬紧牙关,使出全部的力气,将寒光凛凛的剑身抽出来,抵在身侧。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看见长公子的瞳孔瞬间紧缩又张大,仿佛极度震惊。

  好几个人自桌案后猛然跃起,意欲冲上来将她拉走,扶苏皱着眉头一挥手,他们的身形便顿在原地,慢慢又坐了回去,但视线仍牢牢锁在他们身上。

  尤其是赵戎,他此时有点后悔了,本想着是要讨好长公子的,怎奈这女人实在不识抬举,居然敢抽出长公子的佩剑,她想做什么?

  楚萸唇边绽开一抹凄惨的笑,将右手握着的酒樽重新搁在案上,酒液剧烈晃动,洒了一些出来,沿着长案一滴滴落下,融入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衣料。

  她与他近在咫尺,只要他一抬手,就能夺过被她抓在手中的青铜剑。

  然而楚萸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闪身后躲,将右手手腕靠近剑刃,毫不犹豫地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鲜血汩汩而出,顺着瓷白的腕子一滴滴落下,落在她素净的衣袍上,如梅花层层绽放,甚是艳丽。

  城门被攻破前,有人专门教过年轻女孩子自尽的方法,以免日后遭遇凌#辱生不如死,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处。

  她扬起清丽的面庞,目含凄惶,望住他,声音哽咽若游丝:

  “臣女自知无以让长公子垂怜的资本,然而臣女实在惦念家中幼子,他还发着热,等待臣女回去,若是长公子实在厌恶臣女,臣女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请——请您赏脸,饮下这爵酒,放臣女回家,陪一陪病中的幼子,他才刚满周岁,离开臣女的体温便彻夜不能眠……恳请长公子体恤……”

  鲜血已在她的衣袍上盛开出大片赤红,惨烈却异常华艳。

  她的气息越来愈微弱,寒意从骨缝中溢出,生产时大出血落下的贫血症状一点点显现,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扶苏眼里瞬间涌现复杂的情绪,他骤然扩大的瞳孔一点点收缩、震颤,神色晦暗不明,却看得出很是愤怒。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了吗,芈瑶?”他发狠似的瞪住她,眼睛却不断被那流淌出殷红血珠的手腕牵扯,面部线条紧绷得厉害。

  楚萸摇了摇头,眸中水光破碎:“臣女不敢妄想,只是臣女实在没什么新奇的艺能可以为长公子助兴,若是这血梅盛开的场景能博得长公子一笑,那就请长公子赏光,饮下这爵酒吧——”

  她倾身上前,不顾滴血的手腕,再度以双手捧起酒樽,缓缓地,仿佛极其费力地送到他唇边。

  血滴溅落在他沉黑的衣袍上,没入衣料之中,全然不见痕迹。

  那一刻,他眼眸的颜色倏然加深,仿若玄色的宝玉,闪烁着暗沉幽邃的光。

  “长公子,求您……看在臣女曾服侍过您的份上……”

  她感到越来越晕眩,酒樽在手中摇摇欲坠,但她仍然死死咬着嘴唇努力维持着。

  只是他看上去仍然不为所动,身形都未曾动一动,仿佛一座覆满霜雪的黑色的山。

  也许,他是真的打算看她鲜血流尽——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底死心了。

  也罢,若是自己今夜死在了这里,姜挽云一定能照顾好珩儿的,她对她的持家能力毫不怀疑。

  可是,就这样死掉了,又有些不甘心。

  她还没能好好跟珩儿道个别呢,也还没戳够他肉嘟嘟的脸颊和手臂……

  生命随着鲜血一点点涌出体内,她周身冷得厉害,眼前也模糊起来,视线中长公子的面容模糊成层层叠叠的色块,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又哀求了一声。

  话音还未落地,她便再也撑不住,身体轻飘飘地向前栽倒。

  她发丝飞扬,宛若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几缕擦着他的面颊滑下,他猛醒般抬起手指,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它们堪堪拂过他手指,好似流沙,稍纵即逝。

  酒樽哐当滚落在地,酒液四溅,有女子惊叫的声音迭起。

  楚萸沉重地阖上眼皮,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个记忆,便是自己栽进他怀中,不停地、止也止不住地痉挛、抽搐……

  实在是太糟糕了,她流了太多的血,也许真的会死掉吧……

  只是为了维持那一丁点毫无必要的尊严,真的……值得吗?

  腰背处突然覆上一道坚实又强硬的力道,她好像被翻了各个儿,靠仰靠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珩儿哭得皱巴巴的脸短暂地划过脑际,接着,她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四周重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