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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火飞速蔓延,前线不断传来噩耗,更多的平民被送往战场,很快,楚萸家中就只剩下寥寥四五个男性杂役了。

  郑冀险些也被拉走,后来是楚萸出面斡旋,景夫人看在她诞下长孙的面子上,将他跟别人调换了,不然根本凑不齐楚王要求的数量。

  虽然很对不起那人,但眼下礼崩乐坏、生灵涂炭,每个人随时会损伤另外一个人的利益,如果次次都内耗愧疚,根本无法在这纷乱残酷的世道下生存。

  楚萸知晓自己的弱点,只能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多愁善感,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帮一帮他人,但若是与自身利益有冲突,就不得不学自私一点。

  珩儿这两天频频吐奶,把她急坏了,秀荷帮忙到处找医生,然而街头巷尾的医馆皆人去楼空。

  至于家里的医生,很久之前就被征调了。

  医生在战时相当宝贵,几乎都给拉去了战场,为伤兵续命,城里更是连个赤脚医生都逮不着。

  就算有人懂医术,也低调遮掩起来,生怕被阴魂般游荡在街头的士兵抓走。

  楚萸没有办法,只能按土方子,在喂奶之前,先揉一揉他的小肚子,然后再解下衣襟让他吃,喂奶的时间也减少一半。

  小家伙嘴上虽贪婪,肠胃却消化不了,所以她只能忍着心疼,在他吃得正陶醉时,把胸从他红嘟嘟的嘴巴里拽出来,任凭他怎么挥舞手臂呜呜叫唤都不动摇。

  小家伙第一次生气了,事后任凭楚萸怎么戳,都不肯睁眼睛瞅她,嘴角委屈地向下撇着,越发皱巴巴的了。

  长公子小时候,也是这般吗?

  她不知为何做出这样的联想,扑哧笑了一声。

  这也是她近几日来,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晚上,月色寂寥,春风浮香,景暄破天荒进了她的房间。

  他步子迈得极慢,无端让她想起昌平君,那日他也是这样慢慢地踱步,满面沉思,恍若行走在无人之境。

  楚萸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放下怀中的珩儿,小宝宝仿佛终于意识到了阿母的苦心,单方面结束了冷战,重新开始在她身上爬上爬下,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把她的头发往嘴巴里塞。

  楚萸走出卧房,来到厅堂,只见景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立在案边,慢慢地饮下,然后又倒了一盏,贴到唇边。

  楚萸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裙摆滑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动。

  这段时间府中都削减了用度,她的衣服和饰品还是去年的款式,不过她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旧衣服穿着更舒坦。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情关注女人的打扮呢?大米白面都远比美色有吸引力。

  在楚萸的极力劝说下,府里采购了很多谷米,屯在仓库,一开始景夫人还抱怨买这么多,万一发霉了怎么办,然而近几日,市场上粮食骤然短缺,很多人家都吃不上饭,景夫人立刻改了口,夸楚萸有远见。

  景暄将茶盏从唇边移开,用手指摩挲着,眸光淡淡的望向她,轻浅地一笑,说:“芈瑶,我决定了,三日之后随叔父一同出发去平舆。”

  心口有什么东西蓦地跌落,楚萸愣怔了好半晌,才缓缓来到他身侧,仰着脑袋认真端详他。

  他的神色平静而坦然,显然已经如此打算很久了。

  之前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他的这份心思,只是没料想,这么快就要付诸实践。

  在秦国的时候,他曾无意间吐露过这一想法,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志向的少年郎,如今国难当头,他时时刻刻想做点来什么报效国家,这一点跟他的兄长截然相反。

  景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谁来逼他奔赴前线,把那两房小妾折腾得越发凶狠。

  楚萸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怼了他两句,他双目凶狠地死死瞪住她,若不是景暄及时赶到,她都怕自己挨巴掌。

  “其实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阿母以死相逼苦苦拦着,你又刚刚生产,很多事情缠身走不开。”他将茶盏放在案上,转头望向她,双眸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中呈现出琥珀的颜色,说不出的温柔,“不过现在,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再需要我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了无牵挂离开了。”

  楚萸鼻头红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茫然地与他对视。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她已然将景暄当成最亲密无间的家人,她真的不想让他走,可却又说不出能令他回转心意的话语。

  “就不能……留下来吗?”静默延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她唇瓣微抖,小声地问道,眼中起了水雾。

  景暄轻轻摇了摇头,抬手触上她的面颊,手心很烫,也很温暖:“我心意已决,今晚是特意向你道别的。母亲那头我已经说好了,明日我就去叔父府上,以后大约是见不到面了。”

  水雾凝成水珠滚了下来,楚萸难过地垂下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对楚国的败局心知肚明,可即便这样,也还要去送死——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气节吧。

  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做被人肆意凌辱践踏的亡国奴。

  她很难受,比离开秦国时还难受。

  这种细水长流下来的情谊,一旦斩断,远远比戏剧性的大起大落更伤人心神,产生的痛也是细水长流般绵远,每时每刻都在切割她的心。

  “你别走了,好不好?”她握住他的手腕,泪眼婆娑地恳求道,“秦军不会对贵族斩尽杀绝,你看韩魏两国,贵族都被好好安置了,就连秦王深恶痛绝的赵国,也是惹到他才杀的,我们只要乖乖的不惹事,一定能好好活下来……”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正是因为不愿意苟活,他才选择在败局已定之时,冲往战场,她反倒拿这个来劝说他……

  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服他。

  脑中有只小灯泡,忽地亮了一下。

  “你就留下来吧,景暄,我……我也需要你。”她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带着迫切,再一次开口道。

  “我对你没那么必不可少,芈瑶,你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反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还有,没必要把我想得这么好,我也伤害过你,也对你瞒下了一些事,你以后切莫要这样心软,否则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这段时间有你陪在身边,我其实一直都很快乐。”他又说道,眸光里闪烁着潮湿细碎的光亮。

  楚萸实在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止。

  他抬手用力揽住她,让她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平缓有力的心跳,一点点止住了肩膀的抽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对她,其实也早已褪去了执念,更多的是陪伴与责任。

  当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解读,本人的真实想法如何,她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因为三个月后,就传来了他战死沙场的噩耗。

  时值盛夏,景家上下却是一片素缟,阴冷幽邃,景夫人哭得快断了气,就连一贯表情狡诈,鲜少与他们来往的景源,也看似真诚地落下了几滴泪,陪着母亲在灵堂里守了一夜。

  一同守夜的还有楚萸和姜挽云。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让景暄接受自己,但她好像也没有很失落,在景暄离开后,直接搬了进来。

  楚萸这才知道她母亲早逝,父亲也有很多其他子女,对她不甚关注,她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未必全是因为少女怀春。

  想必在这里,她能体会到在家中感受不到的热度吧,若是再能得到表哥的心,就更加锦上添花了。

  话别那晚,景暄没有提别的要求,只是让她陪他喝了点酒,她不胜酒量,再加上又哭了许久,只喝几斛就昏昏欲睡,晨光熹微时才睁开眼睛。

  景暄正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见她转醒,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让她以后帮忙照顾她的母亲,还有挽云。

  楚萸使劲地点了点头,就算他不叮嘱,她也会做的,人应该知恩图报。

  “尽力就好,不用勉强。”他又补充了一句。

  楚萸眼眶红了,把头埋进他的胳膊,又哭了一阵。

  他真的从始至终都在为她付出,就连临行前的托付,也为她松了很大一个口子。

  这样的人,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夜风将三更的鼓声送到耳畔,楚萸跪坐在靠后的位置,抬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她方才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与景暄有关的一幕幕,越想越难以自持,哭了好几场,后来因为眼睛实在太肿太疼,怕哭坏了找不到人医治,强行想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快乐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她想到了珩儿,他十个月大了,已经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可爱的样子就像是刚脱壳的小黄鸭。

  虽然走不远,却已经很难得了,毕竟大多数孩子,都是在十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开始学会走路的。

  这孩子一点也不怕摔,倒了就契而不舍地四肢并用爬起来,不会感到畏惧,也不觉得丢人,迈开小胖腿继续尝试,直至成功。

  而成功了,就立刻显摆起来,拍着巴掌手舞足蹈,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多厉害,快表扬我——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孩子身上有些品质,着实令楚萸羡慕。

  守灵持续了七天,第三天开始景夫人就因为极度悲伤,体力不支无法坚持,楚萸代替她完成了后面的四天。

  虽然膝盖都跪肿了,她也毫无怨言。景源似乎只有母亲在的时候才表现得虔诚真挚,母亲昏厥不起后,他也不来了,只有姜挽云陪着她,两人大多数时间都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

  第八日清晨,走完所有程序后,两人一同离开灵堂。

  “我真搞不懂你。”姜挽云快走一步挡在她前面,柳眉微挑,“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爱我表哥,可又为什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可怕,她一直这样毫不忌讳她地追求景暄,大约也是感知到了她对景暄无爱,可既然无爱,却又为何几度哭得死去活来,她理解不了。

  楚萸回答不上来,核桃似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垂着,姜挽云立刻失去了质问的兴趣,摆了摆手,心烦似的快步离开了。

  边走边扯下身上的白色麻布,卷起来丢到一旁,仿佛是在做某种决裂。

  半个月后,黑压压的秦军攻入了都城,闯入王宫,俘获了楚王。

  历经沉浮兴衰八百年的楚国,亡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长公子应该会登场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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