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您、您认错人了,太后……”楚萸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棵白桦树。

  然而,无论她怎么言辞恳切地摇头摆手,赵姬都不为所动,眼里仍转动着惊喜的神采,不断朝她靠近,双手急切地向前伸,更多的泪水涌出来,使她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悲。

  楚萸本就心软,见她这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便放弃抵抗,任由她再度靠过来,将她像个十岁孩子那样整个搂入怀中。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瑞儿明天会回来,来到这片桦树林,我一早上就坐在这儿等啊,等啊,终于把你等来了……”赵姬笑着抽噎道,双臂紧紧环住楚萸的肩膀,就像在守护她最重要的珍宝。

  楚萸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造成了这一误会。

  若是今天摸索到这片树林的是个胡子大叔,太后想必也会大喜过望地搂过他,管他叫“瑞儿”吧——

  她往前挺了挺胸脯,胸前的两坨肉时常坠得她肩膀酸,分量十足,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唤醒赵姬的错误认知,结果却适得其反,她被太后搂得更紧,几乎断气。

  “唔……”她难受地呻#吟。

  “太后,太后——”方才与小厮交谈的老嬷嬷焦急地奔过来,看见眼前场景大吃一惊,顿住脚步不知所措。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要被闷死时,赵姬松开了双臂,歪头打量她半晌,抬起细长白皙的手指,从她的额头慢慢划到下巴,最后停在她唇角那颗若隐若现的梨涡上。

  她的目光分明掠过了她的红唇与脖颈,却仍然不动摇地坚信,她就是她多年前被摔死的儿子,甚至每看一眼,表情就更加笃定,这让楚萸心里微微发毛。

  总感觉,原因并非只是自己出现在这里……

  随楚萸而来的小厮,在近旁看见此景,也愣了神。事态的发展远超过他的认知,他一时也不知所措了。

  最后还得是深知太后“病情”的老嬷嬷出马。

  “太后,这姑娘是来给您送桂花酒的民女,一路旅途遥远,想必也累了,不如大家一起进屋说话吧。”

  太后如梦初醒似的点了点头,亲昵地挽住楚萸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跟在老嬷嬷身后,走进前方不远处的寝殿。

  楚萸大脑完全死机了,直到进入内殿前被要求脱鞋,才恍然醒神,使劲摇头:“不不不,我、我脚上有伤,不方便脱鞋——”

  “那怎么行?这是规矩。”老嬷嬷不肯相让。

  “罢了,就穿鞋进,我允许了。”赵姬像变了个人,尖锐地命令道,“我的瑞儿想干什么都可以,你莫要管。”

  老嬷嬷立刻噤声,默许了楚萸脏兮兮的鞋子踩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她不大愉快地打量了这位不速之客一会儿,忽然眼露惊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真像。

  她默默别过头,感到颈间有冷汗渗出。

  这个少女确实有几分像小公子,尤其是唇边的梨涡,太后和小公子都有这样一颗迷人的梨涡,一笑起来,让人心里痒痒的。

  在被反复摔成一滩烂泥的前一刻,小公子还沉浸在美梦中,他在襁褓中香甜地吮着手指,丝毫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与折磨……

  她垂下眼睛,不敢陷入那段残忍的回忆。

  也难怪太后会如此失态,虽然长相完全不同,甚至性别都截然相反,但却很奇妙地存在着神似的地方……

  这边楚萸被太后拉着,在一处隔断后惴惴不安地坐下,太后始终握着她的手,眼睛一刻都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楚萸像鱼一样翕动双唇,却一颗泡泡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太后此刻显然正上头呢,她就算脱光衣服自证性别,怕是也没用。

  还好,太后只是欢喜地盯着她看,并在她的陪同下难得用了一顿午膳。

  这可把老嬷嬷激动坏了,她热泪盈眶地看着常年食欲寡淡的太后,一勺勺喝粥,一口口吃菜,连一贯不爱吃的羊肉都拣了吃,当然更多的,被她夹进了楚萸碗里,但总归是吃了不少。

  楚萸心虚地往嘴里塞羊肉,已经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食物了,她本就嘴馋,吃着吃着也就毫无愧疚了,若是有谁再端上来一盘熊掌鱼翅什么的,她都忍不住主动管赵姬叫娘了——

  午膳完毕,太后犯了困,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慢慢睡了过去,楚萸这才得以挣脱,揉着鼓胀的肚子,跑到老嬷嬷处说告辞。

  老嬷嬷想了想,放她走了。她有她的考量,太后难得开心固然好,但若是让王上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惹出事端。

  天知道他有多恨太后,多恨那两个不应该降生的“弟弟”,恨到将他们的尸骨就埋在前面的白桦林里,他要让他的母亲每日每夜都受煎熬,他就是恨到了这个地步——

  王上虽然雄才大略,用人唯贤,却在某些方面异常偏执、暴虐,这或许和从小没有安全感有关吧……

  楚萸像只飞出鸟笼的小雀,刚刚张开翅膀,就被在仆役所一直等候的小厮扯住胳膊。

  他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刚刚只是看到太后对她十分喜欢,又是抱又是摸,并不知晓内幕,不禁泛起了好奇。

  楚萸想了想,支吾说太后觉得自己长得有几分像她年轻时的样子,心里欢喜,就留她用午膳了。

  小厮哦了一声,没有深究,在官宦人家当差久了,自是知道分寸。

  楚萸这才想起子婴还在车里等着,不禁有些愧疚,返回车马场后,她撩开帘子,见他正闭目养神,乌黑的睫毛根根分明,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在他对面落座。

  子婴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

  “有点事耽搁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楚萸就满怀歉意地解释了一通。

  因为酒足饭饱,她脸蛋红彤彤的,子婴想看又不敢看太久,只能故作冷漠似的继续闭目养神,楚萸以为他不高兴了,有些过意不去,心里盘算着补救的办法。

  车子这时动了起来,吱嘎吱嘎从偏门出了王宫。

  很快就驶到了集市,楚萸望见一家卖糕点的铺子,唤小厮停车,提着裙摆跳下去,买了三块枣糕,一人分了一块,算是补偿他们浪费的时间。

  子婴低头瞅了瞅砖头一样的枣糕,他其实不爱吃甜食,但楚萸那亮晶晶的注视让他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便埋头咬了一口。

  还挺好吃。

  见他吃得投入,楚萸总算不那么内疚了,也香香地吃了起来,车里很快就落了一地糕点渣。

  半块枣糕入了腹,她一边小口小口地嚼,一边心酸地想,这样的零星开支以后是不可能有了,她还有三百石的负债等着偿还呢——

  一想到这儿,她就胃疼,手里的枣糕也不香了。

  马车慢慢减速,最后原地颠簸,车外一阵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朝一个方向涌动。

  楚萸拉开车窗,发现车子被卡在熙攘的人潮中,举步维艰,人潮在向斜前方某处奔涌,那里正是来时不经意瞥见的刑场。

  楚萸本应该立刻关上窗户的,可她却鬼使神差地抬眸望去,只见如操场般阔大的刑场中央,立着五匹毛色各异的马,马蹄躁动,马身侧各站着一位彪形大汉。

  刑场最南端,坐着一排官吏,均是黑袍黑冠,不一会儿,一个只穿着白色内衣的男人被押上来,奔走观看的人群立刻加快了步伐,生怕去晚了看不到精彩处,他们的马车也因此愈发寸步难行,拉车的马受到惊扰,不断蠕动,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

  楚萸感到头皮发麻,她想移开目光,却仿佛被什么牵引住般,定定地看着,越是恐惧,越是无法动弹。

  五匹马,五个侩子手,马上要执行的,恐怕是车裂。

  车裂不是经常付诸于实践的刑罚,受处决者,多半罪恶滔天,或者通敌叛国,楚萸遥遥望着那位被绳索困住、头发蓬乱的男子,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以至于遭此极刑。

  “此人是太史令陈阙,多次借着身份便利,与楚使、魏使勾结,出卖情报,从中获利数百金,人赃并获。”子婴在旁边,冷静地解说道。

  “楚使”这两个字分外刺耳,楚萸瑟缩了下肩膀,下意识将脚往后缩,她仿佛看见自己也被五花大绑了。

  “太、太史令是做什么的?”她颤声问道,本是想掩饰紧张,没想到反而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占星,预测国运,主持祭祀,总之就是各种与玄学相关的事宜。”子婴朝外头瞥了一眼,他早已对这种场面波澜不惊,抱着胳膊就像在看一池水、一片林。

  楚萸总算能把目光挪开了,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这个职位确实能得到很多内幕消息,而且都是重量级的,毕竟古代君王都迷信,做什么大事之前肯定要先占卜一番,大到国家政策,小到个人喜好,只要有心,肯定能从中推断出很多情报。

  楚萸颤抖地关上木窗,马车在人群中依然举步维艰,半天才挪出一步,而那边已经敲响了开刑的锣声。

  马的嘶鸣声和百姓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让楚萸越发坐立不安,她摩挲着双臂,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冷战。

  她现在只祈祷马车能快点离开这里,在绳索被套上前,在五匹马被同时挥鞭驱赶前,在身体被拉扯成诡异的形状、骨骼破碎、筋肉分离前——

  然而事与愿违,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一声痛苦的惨叫,悠长而凄厉,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就好像一根绳子在被不断拉伸、拉伸,再拉伸,那声音也遵循着同样的频率……

  楚萸害怕地捂住耳朵,但却什么也挡不住,想象中的筋骨撕裂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膜上,蚂蚁般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也跟着受了一番酷刑。

  男人的惨叫终于落了下去,楚萸简直不敢想象刑场此刻的惨状。

  他死了吗?

  死了就死了吧,起码解脱了。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是脚步攒动的声音,马车这边也终于开辟出一条通道,小厮连忙挥动鞭子,在人群再度汇涌前,驶离这里。

  “你……不要紧吧?”子婴担忧地问,方才他差点就冲动地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楚萸脸色惨白地一笑,额发被汗水濡湿:“没事,第一次经历如此大场面,不太适应。”

  一路平静,马车在渭阳君府门口停下,子婴先下了车,抬手扶住还没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的楚萸,楚萸觉得身体有些发飘,若不是身处两千年以前,她都要以为自己二阳了。

  变故就发生在她跳下来的那一刻。

  古代的鞋,只适合于平地行走,鞋面看似跟脚,实际上闲余空间挺大,她也因此能将手机整个塞进去,但在咸阳宫时,她被嬴濯吓了一跳,后来又被赵姬吓了一跳,忽略了鞋带没系紧这件事,此刻这么一跳,手机便被挤了出来,在膝盖与地面之间划了一道圆润的弧线,而后直挺挺地落在了子婴脚下。

  楚萸膝盖一软,差点晕倒。

  子婴也被这稀奇古怪的“扁砖头”惊到了,瞪大眼睛看,而后弯下腰,指尖刚刚触碰到黑黢黢的屏幕,手机就被楚萸一个猛虎扑食给捞走了。

  她迅速将手机塞进袖口,怼了好半天才怼进内袋,满脸涨红地看着子婴,欲言又止。

  不幸中的万幸是,手机是屏幕朝上的,若是背面朝上,她可没办法跟子婴解释上面挥舞着魔杖的哈利波特。

  “你、你不要误会啊,子婴,这、这、这不是什么邪物,是、是我从楚国带来的保护符,用一种特殊矿石制作而成,能反光,还能照人,哈哈哈,你就当没看见——”

  子婴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楚萸看见他眼里闪过一抹怀疑。

  不愧是最终嘎了赵高的人,认真起来气场摄人,但他很快就敛去了那抹令人发怵的肃杀,对着她摇了摇头。

  “重要的东西应该仔细收好,楚公主,若是不想被别人看到,就更应该加小心。”他盯住她的袖口道,“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那我们拉钩好不好?”楚萸抿着两片好看的樱唇,幼稚地恳求道,伸出了自己的一根小手指。

  她显然把子婴当成了孩子,子婴心里郁闷,但一想到能触碰到她柔软的手指,就点了点头。

  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前前后后拉扯了好几下。

  “嗬,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萸耳朵猛地一动,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僵硬着扭过脸,手指头还勾着子婴的。

  然后她就看见,多日未见的长公子扶苏,身着一袭黑白红三色相间的袍服,抱着双臂,长身玉立地倚靠在后方的石墙上,神色复杂地朝他们望过来。

  楚萸刹那间打了个哆嗦,连忙松开手,还害怕地往子婴身后一跳,犹如与大灰狼狭路遭遇的野兔,浑身透着戒备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