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音尘搬出羽氏之后, 羽寒月的高兴劲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给直接浇灭了。

  这天云栎潇正在医馆同文老探讨某个药方,就见羽寒月步履匆匆地进来了, 脸色阴沉如同乌云压顶, 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场,顷刻就让回暖的天气跌回了冷冽的深冬。

  羽寒月见到云栎潇后,狭长的眼睛里暗流涌动,声音低沉:“栎潇,跟我来一下。”

  说罢都不等云栎潇回应,就径直往里头的小药庐走去。

  云栎潇放下手中的草药,吩咐鬼针守在小药庐门外, 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后,便紧紧关上了门。

  他刚回过身, 还未来得及问羽寒月何事如此不悦, 就听到羽寒月怒火中烧地说道:“父亲将羽寒阳手里的侍卫节制权全部移交给了羽寒星,甚至连他原先的府邸也一同赏给了她!”

  “这羽寒星一向只喜欢吃喝玩乐, 闲来无事就只同富家小姐游园赏花。若说府邸她收了也就罢了, 但她竟然连侍卫节制权都没有推拒,一口就答应了!”

  羽氏每个少主手上都掌管着一定数量的侍卫,这些侍卫虽然全都隶属于羽氏,但平日里基本只听从自家少主的命令。

  是以谁手里掌管的侍卫多,也代表了在羽氏有更强的实力, 更大的话语权,更多自由行事的权利。

  云栎潇没有吭声,只是双手负在腰后, 站在羽寒月身后,身形还略微单薄, 但站姿挺拔如同一棵漂亮的幼树。

  羽寒月这次确实气大了,连表面的冷静自持都无法维持住:“她们母女平日里一直烧香礼佛,不问府中事务,我从前倒是没瞧出来,她们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云栎潇等羽寒月一通宣泄完毕,才缓缓道:“哥哥不必如此急怒。”

  “羽寒阳手里的侍卫数量确实和哥哥不相伯仲,可自从他倒台后,那些侍卫人人自危,都着急觅个好去处,很大一部分已经去了羽氏旁的地方当差,剩下的那些不足为惧,寒星姐姐拿去也无妨。”

  “至于原先他手头那部分的生意,油水确实不少,可寒星姐姐从前未打理过生意,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她越不过哥哥去的。”

  “我看是父亲心情不好,这个安排寒星姐姐即便心中不愿,也不敢拒绝罢了。”

  “况且她一介女流,父亲就算是宠爱她,这继承人之位也是不可能给一个女子的,她心里不会不明白,哥哥尽管放宽心便是。”

  羽寒月终于回过头来,满脸的心寒不甘,咬牙切齿道:“父亲先前宠爱羽寒阳就罢了,为何知道了他是野种,我才是他唯一的儿子,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还要这般提防于我??”

  云栎潇微微睁大眼睛,浓密的睫毛如同小刷子一般,浅浅笑着,柔声安慰:“哥哥,事情才过去没多久,那毕竟是父亲过去最宠爱的女人和儿子,也许父亲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接受和适应罢了。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了,怎会不看重你?”

  “就算他当真如此,你还有我不是吗?我都能够将羽寒阳拉下马,这个姐姐更是不必放在眼里。”

  “如若羽寒星真的包藏祸心,我自会替哥哥料理了她!”

  ……

  几日前.星云殿。

  当云栎潇质问羽寒星,身为羽氏嫡女竟从未想过肩负起身上的责任后,羽寒星就沉默了。

  如此僵持了好半天后,她才低声道:“并非我不把羽氏放在心上,我虽是嫡女,但毕竟是女儿身,以后掌管家族的一定不是我。”

  “既然是注定的事,我何必还在这上面费心思?”

  “再说,寒阳、寒月都是我的骨肉兄弟,我为何要和他们争抢,伤了骨肉亲情更是不值当!”

  云栎潇双臂抱胸,眉梢微挑,眼底含冰,噙着一丝冷笑回答:“羽寒阳不是羽氏骨肉,家主之位已永远同他无缘了。”

  “如若我再告诉姐姐,我哥也不会当这个家主,届时羽氏无人掌舵,风雨飘摇,必定会成为金陵各大世家争抢分割的肥肉,你还要继续视若无睹吗?”

  羽寒星整个人都怔住了,等反应过来云栎潇话里的意思,立刻急急追问:“为什么?寒月一直以来都想接掌羽氏,怎可能放弃?”

  云栎潇漆黑的眼眸如同无底深渊,旁人根本瞧不清里面藏着的是什么。

  因为他不会让羽寒月得偿所愿。

  这一世所有羽寒月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在羽寒月觉得触手可得的那一瞬,毫不留情地拿走它。

  羽寒星见云栎潇不吭声,便知道云栎潇不会将真相对她和盘托出,再逼问也无济于事,但从云栎潇的眼神里,她可以确认一点:他有着坚如磐石的决心,任何狂风骤雨都休想撼动分毫!

  她不再追问,问了另一个问题:“羽氏是我的家,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着它分崩离析,走向穷途末路,栎潇弟弟希望我做什么?”

  云栎潇只是说了句:“并不需要姐姐特地做些什么,只是日后父亲若有意安排你打理羽氏,你莫要推辞就是了。”

  最后,他极认真地向她承诺:“只要姐姐肯全力配合,我答应姐姐,一定帮你保住羽氏。”

  ……

  羽寒月看着云栎潇小脸上认真的表情,那双眼睛清澈又坚定,和小时候的云栎潇重叠起来,他本还灼痛不已的心底瞬间一片温软甜蜜,情不自禁地伸手把云栎潇搂进怀里,拥抱的力度好似想要立刻把人嵌入身体里。

  从小到大,云栎潇都是这样,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明明还是个孩子,却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保护他。

  闻到那让人心安的梅花香,羽寒月不再压抑脆弱的情绪,颤抖着低声说道:“栎潇,这么多年来,我最幸运的事,就是身边一直有你。”

  “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你也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窗外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掩盖了屋内的声响,羽寒月好似听到云栎潇“嗯”了一声,又好似根本没有。

  *

  远方透出天光,本潜藏在黑暗中的梅花树隐隐显出形状,不远处的星云殿还亮着灯,就像苍茫大海中,仅存的一座孤岛。

  自从宋音尘离开后,云栎潇就通宵达旦地看书,已经半月有余了。

  鬼针见天快要透亮了,终是忍不住出声提醒:“公子,你再看下去,这又是一宿没睡。长此以往,身子铁定吃不消。我去给暖炉里再加点炭火,你早些上榻歇息吧。”

  云栎潇头都没抬,只是轻轻回了句:“再等会。”

  鬼针瞅了他认真地侧脸好几眼,才小心翼翼试探道:“是不是宋公子离开后,公子觉得雪梅园太过安静,所以不习惯?睡不着?”

  也不是鬼针处心积虑地要八卦,只是先前宋音尘还在雪梅园的时候,整日缠在云栎潇身边,把他这个贴身侍卫能干的活都包揽了。

  他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和月熙、月影厮混在一起。

  最开始的时候双方还都挺拘谨,他是对宋氏的人有戒心,不敢胡乱说话,而月影两兄弟大约是觉得他年纪大,彼此有代沟,对他礼貌有余,真心不足。

  双方就维持着一种“相敬如宾”的状态。

  可相处了一阵后,两兄弟发现他只是长得老,性格并不老成,他则发现两兄弟真诚坦率,可以信任,才真正熟稔起来。

  ……

  正午的雪梅园是金红色的,随处可见漂亮斑驳的光影,梅花香被阳光炙烤过,不似平日里冷冽,变成一种温柔的暖香。

  那日宋音尘缠着云栎潇一同去了医馆,三个侍卫无所事事,便一同坐在寝殿前的院子里,喝小酒,嗑瓜子,赏梅花。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宋公子喜欢我们公子?”鬼针手里刚剥出来的瓜子肉掉在地上,他震惊地瞪大眼睛,“是那种喜欢?”

  “墨染兄你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好不好?”月熙用少见多怪的神情扫了眼鬼针,随即想到什么似的,眯起眼睛,声音微冷,“还是你觉得,我们公子配不上你们公子?”

  “不是我替我们公子说话。他这人吧,武功差了点,嘴巴欠了点,胆子也小了那么点,可除了这些以外,其他都是优点。”

  “首先他脾气好,我说这话你听了也别不高兴,就你们公子那火暴脾气,那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

  “其次他家世显赫,我们宋氏家大业大,江湖谁人不知?公子为人出手大方,往后过日子,绝对不会在银钱上亏待你们公子。我瞧着你们公子也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一般人那是绝对养不起。就他腰间那条狐狸尾巴,等闲普通百姓家好几年的家用,我们公子当时同你们公子才见了几面,见他喜欢,还不是二话不说就送了!多有诚意!”

  “再次,我们公子长得那是没话说吧?藏香阁里一百个花魁加起来,都没法同他比!虽说他们都是男子,这花容月貌也无法传承给下一代,可生气的时候看看他的脸,也能少生点气。”

  “最后,别看我们公子成日混迹青楼,可是他只是同芷韵姑娘抚琴喝酒,连过夜都是自己睡偏殿里。我敢保证,他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一回,洁身自好,认真专一!”

  月熙噼里啪啦说完一堆话后,不忘认真问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你给透个底,你们公子到底对我们公子有没有意思?”

  鬼针恍如被点了哑穴,压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中毒暂时离开羽氏之前,云栎潇还是一个满脑子只有制毒和哥哥的人,回来以后,他非但已经将羽寒月当作要铲除的敌人,还和羽氏的对头宋音尘有了关系?

  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边上本还沉默着的月影好似是终于忍不了月熙的聒噪:“墨染兄别听月熙瞎说,不过有一点他是对的,我们公子在江湖上名声是不太好听,但他绝不是胡来的人。”

  “若真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也就罢了,若是反之,错过最是可惜,你也希望你们公子,能觅得良人吧?”

  “墨染兄比我们年长那么多,情爱之事想必也见多了吧?一定能理解我们的意思。”

  “所以,云栎潇到底对我们公子是什么意思?”

  鬼针:“……”

  苍天可鉴!他不知道公子什么意思!他并没有能力理解这些!他也未及弱冠!!

  ……

  云栎潇睫毛轻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蹙着眉:“…不要胡思乱想。”

  他们明面是主仆,私下更像兄弟,鬼针并没有因为云栎潇有些不快就闭上嘴:“少主,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赶走宋公子,其实他这人还挺有趣的……”

  不料鬼针话还没说完,竟有人敲门,三长一短很快结束,转而门外的人影就消失了。

  云栎潇轻轻合上书册,起了身,对着鬼针露出熟悉的笑容。

  鬼针汗毛立刻倒竖,每次云栎潇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就代表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这等了那么多天,鱼终于上钩了,你跟着一起去瞧瞧,便知你的少主没有那么无聊。”

  云栎潇所要去的地方不远,就是雪梅园的小厨房,他们进去就见青夜捉拿住了一名贼人,正跪在地上,从衣着来看,好似是噬月殿的丫鬟。

  云栎潇和青夜对视一眼后,又瞥了眼边上搜出来的不明粉末,走到那名丫鬟面前单膝跪下,漂亮的眼眸微微眯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我等了半月,你总算是按捺不住了。绿豆糕下毒的伎俩被识破了,就准备对别的吃食下手了?”

  云栎潇清亮冷冽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疑惑:“你这般锲而不舍地害我,可我并不认识你,所以你到底与我,何怨何仇?”

  云紫钰在羽氏的眼线向她详细汇报了这几日羽氏的情况,知道宋音尘果然被怀疑下毒暗害云栎潇,后又因证据不够被放了出来,已经被赶出羽氏,接下来羽氏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这说明她的嫌疑已经被洗去了,她便略微放了心,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她还是多等了些时日,才潜入雪梅园探查。

  她要查实云栎潇到底中了什么毒,若与她所下之物无关且毒性已解,她便将那东西混进其他吃食里,继续让云栎潇服用。

  经过绿豆糕和药膳之事,云紫钰意识到只是在指定的一个吃食里动手脚,太容易引起怀疑。

  不如趁每日天未亮之前,潜入雪梅园,下到小厨房已经备好的早膳之中,虽然这个法子是麻烦了点,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索性不到一年,云栎潇就满十七岁可以取心了,她现在辛苦一下不打紧。

  可万万没想到,她刚刚踏入小厨房的门,就被隐藏在暗处的青夜抓住了。

  她今日易容而来,不用怕被识破身份,可正因为此,青夜也不会偷摸放她走。

  正在琢磨是否要表露身份时,云栎潇便带着侍卫进来了。

  她才知道中计了,云栎潇一直就坚信下毒者另有其人,才派了青夜在这里守株待兔!

  这是他们姐弟五岁离散以后,云紫钰第一次和云栎潇面对面,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打量自己长大后的弟弟。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云栎潇还是个男儿身,五官轮廓会更英气一些,可瞧着就是比她漂亮!

  明明也是个整日摆弄毒物的蛇蝎之人,那双眼瞳为何如此黑亮纯澈,如同被清泉洗过一般,让人看一眼就自惭形秽。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得到羽寒月的爱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云紫钰恨不得狠狠一个巴掌扇在这张低眉浅笑的脸上,面上还是镇定自若,当务之急脱身要紧!

  她故作谦卑道:“栎潇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一名丫鬟,能和高高在上的少主有什么仇?”

  “我是奉寒月公子的命令,来吩咐小厨房多做一道早膳,寒月公子说,栎潇公子近日身子有损,要好生养着。”

  “栎潇公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带着我去找寒月公子对质……”

  只要到了羽寒月面前,羽寒月为了他自己,也不会揭穿她的谎言,大不了事后被他斥骂一顿而已。

  云紫钰心下刚笃定下来,左脸骤然被一道冰凉尖锐的东西划过,紧接着仿佛被人泼了辣椒水一般,整个左脸肿胀火辣,疼痛不已!

  她本能地伸手一摸,随即就见满掌心都是血!

  云栎潇的食指和中指之间闪烁着细碎又森寒的光,他微微将手抬起,对着云紫钰笑了,连眼睛都因为兴奋而亮晶晶的,像夜空繁星。

  大家这才发现,那亮光来自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

  云紫钰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方才……发生了什么?

  云栎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说出的话却如寒冬的北风,犀利刺骨:“大约是我许久未动过怒,以至于整个羽氏都已经忘记了我的可怕,现在竟连这么个小小的丫鬟,都敢用这种态度同我说话了。”

  云紫钰迟钝的大脑这才再次转动,她捂住脸尖声惊叫道:“你用刀片割了我的脸????”

  云栎潇将那枚带血的刀片随手扔在桌面上,冷冽的目光攫住云紫钰:“你身上的香味,我已经不止一次在哥哥身上闻见过了。”

  “丫鬟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爬上少主的床,并非什么稀奇事。”

  “可若因此就觉得可以攀上枝头做凤凰,还胆敢将手伸到我雪梅园来,那我便替哥哥好好教教你,尊卑有别的规矩!”

  说罢就对着鬼针点了点头,鬼针便快速离去了。

  “我这就让侍卫去噬月殿请哥哥过来,你别心急,一会我们就可以验证,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绝对不会冤枉你。”

  云紫钰现在根本听不进云栎潇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只知道云栎潇割伤了她的脸!

  不是别处!而是她的脸!!!

  即便她现在戴着人.皮.面.具,可那薄薄的皮料怎抵挡得住如此锐利的一刀!

  云栎潇毁了她的容!云栎潇竟敢这样做!

  “你这个畜生,疯子,贱种,你竟然敢毁了我的脸!”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这么做是会下地狱的!!”

  云栎潇在一片犀利的骂声中,慢悠悠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唇边依然噙着笑,许是接连熬了小半月,有些疲倦,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可眼神却森冷可怖,没有一丝人类的情绪:“你只是一名小小的丫鬟,我有何不敢?”

  “我早就看你这张脸不顺眼了!”

  云紫钰这样的人,怎配和他拥有同一张脸?